过了一会儿，史飘薇跟着琳儿进入房间。见到陈书阁，史飘薇忙叉手向前，说：“陈公，久仰！久仰！”陈书阁赞道：“果然仙姿玉貌、千娇百媚，史才女不愧是闻名扬州的大美女啊！”史飘薇笑着说：“多谢夸奖。听琳儿说，陈公很喜欢她？”陈书阁忙说：“那是。老夫毕竟以前在朝廷担任过尚书右丞，岂能言而无信，欺骗一个单纯可爱的小女子呢？我们坐下聊吧。”
二人坐下。史飘薇说：“陈公所言甚是。琳儿五岁时父亲过世，六岁时母亲改嫁，十一岁时来怡春楼勤学歌舞，技艺不断提高。陈公晚年能有琳儿相伴，应是别有一番情趣啊！”陈书阁说：“说来惭愧，老夫都一把年纪了，居然对一个小女子产生了情愫，真难以启齿啊！”史飘薇说：“男欢女爱，人之常情，陈公不必如此。陈公既然喜欢琳儿，那将作何打算？”陈书阁一本正经地说：“隆重迎娶，绝不含糊。”史飘薇说：“陈公的确爽快。”想了想，又说：“陈公决定隆重迎娶琳儿，想来会有准备；我有个唐突念头，可否一说？”陈书阁说：“请说！”史飘薇说：“作为琳儿最要好的姊姊，此刻我若是亲自去贵府拜访一下，必然更能见证陈公的一片真情，不知陈公意下如何？”陈书阁略一思索，说：“行，老夫就带你去府里。”旁边聆听的琳儿急忙拉住史飘薇的衣袖，羞涩地说：“史五娘，你可别……”史飘薇笑着说：“你是担心我会把你的大情郎吓跑了？放心吧，不会的。对了，琳儿，你以后进了富贵人家，可千万不要忘了你的史五娘啊！”琳儿将手一松，撒娇地说：“史五娘又拿我取乐了。”陈书阁笑着说：“我们走吧。”
自从史飘薇和陈书阁走后，琳儿一直心焦如焚、坐卧不安，只得在房间里来回不停地走动；又不时打开房门，上楼去敲史飘薇的房门，均是没有回应，次次失望而归。下午时分，琳儿终于看见史飘薇回到怡春楼，忙激动地迎上去，说：“史五娘，怎么样？咦，好大一股酒味儿，你饮酒了？”史飘薇笑着说：“我这个姊姊不好当啊。到我的房间再说。”
上楼进了房间，史飘薇坐在几案旁的圆凳上，跟在后面的琳儿顺手关上门，然后迫不及待地问：“史五娘，去陈书阁府里拜访得怎样啊？”史飘薇略显疲惫地说：“给我倒一碗茶。”琳儿赶紧倒了一碗茶，递过去。史飘薇接过茶碗，一饮而尽，放下后，说：“啊，渴死了。”琳儿再将茶碗倒满。史飘薇又饮了一口，放下茶碗，默不作声。琳儿几乎哀求着说：“史五娘，你就说说嘛，再不说，我可要急死了。”见琳儿急得脸都红了，史飘薇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说：“哎呦，我的好妹妹，姊姊为了你的幸福，连饮了几杯酒，你就不能让姊姊歇口气再说吗？”琳儿不好意思地一吐舌头，扮个鬼脸，不再催促。
看着琳儿可爱的模样，史飘薇又说：“好，好，我给你说。我到了陈书阁的府里一看，说实话啊，比我想象的还要豪华气派；正好，陈书阁妻妾都在。我们几人就在厅堂聊天。当我说明来意时，妻妾二人的表情……。琳儿，你猜，妻妾二人什么表情？”发现琳儿直直地盯着自己，史飘薇故意卖个关子。琳儿仰起头，翘着嘴唇，眼皮眨了眨，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妻妾二人什么表情？应该、应该是很生气吧？”史飘薇笑着说：“她俩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还特别高兴呢。”琳儿将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惊喜地说：“真的？她俩真的特别高兴？”
史飘薇说：“陈书阁的妻子叫王淑娟，比陈书阁小三岁，二人结婚三十年了；陈书阁的小妾叫徐玉茹，二十八岁，也是两年前从一家青楼赎身的女子。王淑娟和徐玉茹均对我说，陈书阁早就把喜欢你的事给她俩说了，她俩一点都不反对。当时，我听了很纳闷，一般富贵人家的妻妾都不愿意丈夫再纳妾，她俩为何相反呢？见我满脸困惑，王淑娟便借故支开了陈书阁，给我讲了陈书阁以前的一些事情。”
“原来，陈书阁出身文人世家，三十二岁时考中进士，开始在地方州县任职，六年后调至京城长安，最终升为尚书右丞。陈书阁为人正直、脾气温和，对外办事公道，对内体贴妻孥，多年来，仕途顺畅，夫妻和睦，深受同僚称羡。不过，当李林甫担任吏部侍郎后，跟陈书阁政见屡屡不和，经常产生龃龉；陈书阁也没放在心里。谁知，李林甫蛇心蝎肠，背后多次向圣人诬陷和诋毁陈书阁。陈书阁纵然浑身是嘴，也无力逐一反驳。时日一长，李林甫气焰越发嚣张，不可一世。陈书阁不愿朝廷产生内讧，无奈之下，于三年前辞去官职，回到家乡扬州，购田置业，加上两儿协助，几年下来，也积累了一些家产。”
“而王淑娟的身体每况愈下、疾病频发，陈书阁悉心照顾，毫无怨言。王淑娟感动之余，发觉陈书阁经常抑郁寡欢，两鬓也增添了不少白发，想到陈书阁眷眄自己三十年了，到了晚年，自己却无法照顾陈书阁，不禁心生内疚，主动劝他纳妾。起初，陈书阁并不同意。王淑娟再三请求，并说一旦先他而去，他在世上孤身一人，自己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陈书阁只得答应。两年前，陈书阁认识了一个青楼女子徐玉茹，带回家里。接触后，王淑娟感到此女勤劳朴实、真诚善良，而且识文断字、能歌善舞，非常满意，让陈书阁纳其为妾。婚后，陈书阁开朗了许多。王淑娟与徐玉茹也相处和谐，情同姊妹。”
“半年多前，陈书阁第一次逛怡春楼时，发现年仅十七岁的你伶俐可爱、妩媚动人，不由得喜出望外，以后便每次只找你一人陪伴。相处久了，你对他也渐生好感。几个月后，陈书阁明白，他再也离不开你了，回家给妻妾说了此事。王淑娟很高兴，还让奴仆专门给你准备好一个房间，就只等你上门了；徐玉茹非常同情你，也欣然同意。”
听完，琳儿惊得做梦一样，傻呆呆地看着史飘薇，一动不动，仿佛从来不认识似的。史飘薇知道琳儿不敢相信，笑着说：“妹妹呀，你是不是以为姊姊在骗你？”过了好半天，琳儿才清醒过来，半信半疑地说：“史五娘，你说的都是真的，一点没有骗我？”史飘薇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久，她俩还带我去看了给你准备的房间，比姊姊这个房间都宽敞呢。姊姊给你带来好消息，你不但不感谢，反而怀疑，姊姊可要生气了。”琳儿忙说：“姊姊千万别生气。琳儿感谢姊姊带来好消息，非常感谢！特别感谢！”史飘薇笑着说：“后来，陈书阁来到厅堂，请我赴宴。他们几人轮流劝酒，差点把我灌醉呢。”琳儿开心地一个劲儿拍手，说：“我终于要自由喽！要自由喽！”史飘薇拉着琳儿的双手，说：“琳儿，你以后生活有保障了，姊姊也为你感到高兴啊！”又轻轻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唉，不知翠儿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有何感想？”
一个月后的某个黄道吉日，太阳刚落西山，八个壮男分抬两乘大红肩舆，其中陈书阁坐在后面一乘肩舆里；前后一大群人锣鼓喧天、笙箫齐鸣。迎亲队伍来到怡春楼门口，准备隆重迎娶琳儿。五日前，陈书阁来怡春楼找到假母，给琳儿办理了所有赎身手续，并说过几日便来迎娶。假母对琳儿和陈书阁之事早已知晓，得到一大笔赎金，当然乐意放人，并且顺水推舟，在陈书阁面前说了琳儿很多好话，最后还假装抹了两滴眼泪，显出难舍难分之意。此时，整个怡春楼沸腾了，大多数的狎客和妓女均走出房门看热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狎客中，多数注视新郎，有人祝福，有人不屑，有人嘲讽。妓女中，少数观看新郎，更多羡慕新娘；怡春楼几乎人人皆知陈书阁的身世、性格、素养等情况，对十七岁的琳儿有了最终归宿而羡慕不已。妆扮成新娘模样在房间静静等待陈书阁的琳儿喜眉笑眼，乐不可支。酷爱清静的柳雅萱在迎亲队伍到来前，就将礼物送给琳儿，并说了一些恭喜之类的话后，便返回自己的房间。陪同等待的明紫香、史飘薇、蕙儿等人对琳儿的命运由衷地赞叹。
琳儿脸颊绯红，对史飘薇说：“我能有今日，全凭史五娘鼎力相助。我嫁入陈家后，依然忘不了史五娘的大恩大德。”史飘薇笑着说：“这是老天爷在眷顾我们的琳儿，我哪有什么大恩大德啊。”琳儿说：“没有史五娘帮我这个大忙，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嫁给陈书阁呢。我虽不懂世故人情，但基本的知恩图报还是明白的。”明紫香开玩笑地说：“是啊，琳儿，史五娘对你这么好，你嫁入陈家后，干脆给史五娘介绍一个富家子弟，将来也像你一样，让富家子弟风风光光地把史五娘娶进家门。”史飘薇有点不好意思，也打趣地说：“今日是琳儿的大喜日子，明四娘居然拿我开心，你自己先嫁给那个古桥才子再说吧。”几人嘻嘻哈哈，笑声不断。
看着琳儿脸上的如花笑靥，翠儿嘴上在恭贺的同时，心里却有一种无以言状的酸楚。从上次单独和史飘薇聊天后，董玉昌一夜之间似乎变了个人，不仅来怡春楼的次数大为减少，而且来了后，对翠儿也没有往日的激情。翠儿详细询问了当日董玉昌和史飘薇的谈话内容，觉得史飘薇并无任何不妥之处。随着时日的推移，翠儿明白了，肯定是懦弱的董玉昌不敢把二人相爱之事告诉父母，可又不忍心放弃这段感情，故而焦头烂额，不知做何选择。又等了一会儿，翠儿借口身子不适，向琳儿表示了歉意，也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关上门窗，避免外面杂音干扰。为了消除烦恼，经过片刻犹豫，翠儿干脆脱衣上床休息。过了半个时辰，一阵敲锣打鼓的喧闹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翠儿用双手使劲捂住耳朵，仍是清晰可闻，心里越发难受，最后不得已，将布衾拉上来，蒙住整个头部，才勉强把锣鼓声挡住了。翻来覆去折腾了很久，翠儿终于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琳儿嫁人了，失去了一个可以倾吐衷肠的妹妹；董玉昌冷淡了，不再有一个能够寄托梦想的情郎。翠儿整日心烦意乱、愁眉苦脸，同时也很清楚，幸亏夏季客人较少，否则以这种状态接客，不是挨客人骂，就是被假母打。史飘薇早已察觉到翠儿的变化，于是找了空闲时分，将她叫到自己的房间里，进行开导。
史飘薇说：“翠儿现在心情不好，是不是怪姊姊上次把董玉昌聊走了？”翠儿摇了摇头，说：“我怎么能怪姊姊呢？这是董玉昌本人害怕而已。”史飘薇说：“其实，董玉昌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们这种地位的女子，即使有男子真心喜欢，也不敢轻易来娶，琳儿只是碰巧遇到一个年龄比自己父亲还大的致仕官员，我们不必奢望。”翠儿不甘心地说：“我知道琳儿的情况很特殊。有时，我也在想，这世上是不是就真的没有既喜欢我们、又能娶我们为妻的好男子呢？”史飘薇说：“这种好男子即便有，也是凤毛麟角，可遇不可求。”翠儿说：“史五娘，别人都说你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以前应该也有过类似的情感经历吧？”史飘薇笑着说：“我都二十岁了，怎么会没有情感经历呢？”停了下来，若有所思，仿佛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
翠儿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那段情感经历刻骨铭心，难以忘怀？”史飘薇感慨地说：“只要一想起那段情感经历，我就觉得特别清晰，恍若昨日发生似的。”翠儿问：“那个男子是不是也跟史五娘一样，很有才华？”史飘薇缓缓地说：“那是两年前的事情，当时你还没来怡春楼。至于他的姓名，我就不用说了。他是一个富家子弟，从小就接受了严格的礼乐诗文教育，长相俊美，气质儒雅，堪称傅粉何郎，第一次来怡春楼听我弹筝就着了迷，以后每隔二、三日便来看我。见他这般有义，我也不能无情。除了谈诗论乐外，我俩还登山观景、踏雪赏梅、泛舟垂钓，过了一段缱绻缠绵的日子。那时候，他很呵护我、体贴我，曾对着苍天立下誓言，说今生今世只娶我为妻。我相信了他，将全部感情都投在了他的身上。”随后，凝神注视前方，不再言语。翠儿好奇地问：“那后来呢？”
史飘薇接着说：“说句实话，我们相处了几个月，我对他的人品、性格等诸多方面并不完全了解，只知道他能爱上我这个青楼女子，我就要倍加珍惜。因此，当几个姊妹私下告诉我，他并非感情专一之人，劝我不可过于投入时，我却一意孤行，丝毫听不进去，一如既往爱得那样深沉、那样炽烈，仿佛今生今世，他就是我的生命、我的灵魂；离开他，我只是风中的一片落叶、冢中的一块枯骨。后来，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有一日，我和明四娘一起逛街，不经意间，看见他和一个妙龄女子在一棵树下搂搂抱抱、嬉笑打闹。我顿时怒火冲天，不顾明四娘的再三阻拦，跑上前，将他拽过身来，狠狠地扇了他一记耳光。他疼得用手捂住脸，一看是我，吓得连连后退，不敢吭声。我一字一句地大声说，‘从今以后，我和你就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不再有任何关系。’说完，转身就走。他一下冲过来，不断认错；我根本不予理睬，只管朝前走去。明四娘在后面边喊边追我。”
翠儿听得直发愣，说：“史五娘，你好厉害啊！以后他还找你吗？”史飘薇说：“那件事情过后，他来怡春楼找过我几次，每次一来就拼命向我道歉，再三承诺今后绝不触碰其他女子；我始终没有原谅他。”翠儿不解地问：“你只看见一次他和别的女子亲近，就始终不肯原谅他，是不是有些……”史飘薇笑着说：“是不是有些绝情？不是！我之所以那样，是因为我以前听人说过他的家庭早已知道我和他的事，根本不可能接受我，而他又不敢离开家庭和我私奔；那日所见之事便是一个证明。不过，他是真心喜欢我，我也真心喜欢他，我们二人无论情趣，亦或爱好，都非常相近，可以说是珠联璧合。我没有原谅他，实际上我的心里比他更难受。”翠儿说：“既然这样，那他为什么还来找你呢？”史飘薇说：“这就是男子的自私之处。他喜欢我的容貌，欣赏我的才华，却无法娶我进家门，只得一边和我在一起，一边又移情别恋，两边都不放。翠儿你说，我继续跟他交往下去还有意义吗？”翠儿略有醒悟，说：“这么说来，他跟你在一起，就仅是为满足自己欲望了？”
史飘薇说：“对，跟一个仅是为满足自己欲望的男子在一起，最终受到伤害的永远是我们女子。”翠儿说：“你恨他吗？”史飘薇摇了摇头，说：“我一点都不恨他；相反，往日和他在一起的美好情景，还经常在我的脑海里闪现。”翠儿好奇地问：“你不原谅他，他就一直来找你吗？”史飘薇说：“他见我不能回心转意，来了几次，就再也没有来了。”翠儿想了想，说：“史五娘，我理解你的心情。我跟你不一样，如果董玉昌出现这种情况，只要向我道歉，我就会原谅他。我知道很多男子会同时喜欢几个女子，琳儿嫁给的那个陈书阁不是也有一妻一妾吗？只要那个男子对我好，他干什么我都不管。”史飘薇笑着说：“或许我的人生经历决定了我的性格跟别人有很大不同。我若喜欢一个男子，就会要求他只喜欢我一人，不能再喜欢别的女子；若非如此，我就宁愿放弃这段感情。自那以后，我不再考虑自己的情感之事，而是有空就帮助怡春楼的姊妹解决情感问题，希望她们每人后半生都能有个好的依托。”翠儿说：“那，史五娘，你说我和董玉昌还有希望吗？”史飘薇看着翠儿渴求的眼神，认真地说：“翠儿，不管你和董玉昌的关系最终会是怎样，你都应该学会坚强，学会自立，明白吗？”翠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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