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没有。”

夜倾愣了会儿。

不是离开庙观之前，才吃了一些东西吗？

谢君山这话有点突兀，不似寻常。夜倾在谢君山面上巡了一会儿。

……没瞧出什么名堂。

“师尊饿了？”夜倾顺口问了句。

不待谢君山回答。从怀里摸出来一块饴糖，单手剥开，递到谢君山手中。

之所以单手剥开——

是因为，另外一只手仍然不得空地……晃悠着谢君山的袍袖。

谢君山因着甜又涩的负担，僵硬地笑了笑。

……

一白一玄两人行走在街上。

尤其这玄衣少年，清冷蕴藉，颇为引人注目。

那些个妙龄的少女，三三五五围在一旁，含羞带嗔地扫量着夜倾，又不吝……眸色复杂地瞄着谢君山。

夜倾不明所以，在人世间待的时间又少，之前那段还是作为猫身，是以根本不懂少女怀春之意。

……也根本没往儿女情长上去想。

夜倾一向警觉。

他的身份本就隐秘，诚然这些人间少女断没有识破他身份的本事。

但他仍然觉得极为不适。

夜倾眸子一凛，颇为不耐。

他只觉得自己被窥探——

那些少女虽然手脚的动作带了些扭捏，但眼神却颇为直白，囫囵一通，也没什么遮掩矫饰……就像要把夜倾生生搓扁捏圆一样。

谢君山一路撑起尴尬而周全的笑意，露出八颗牙齿标准笑。

奈何那些少女根本就不给她好脸色。

谢君山干咳一声，不合时宜地发散：没想到芳心国现在如此民风淳朴。还好这阵子红袍跟白鹤仙尊不在她身边。

……她还不至于叫这些少女剜得彻底。

“她们这些人为什么要一直盯着我们？为什么要对师尊你甩脸色？”夜倾不自觉捻了捻指尖。

谢君山愣了会儿，然后认真解释道：“因为，她们喜欢你啊。”

“喜欢？”夜倾并不稀罕，侧头嗤之以鼻道：“见一面就喜欢，这么肤浅？”

“嗯，见一面就喜欢的这种可能挺少的。不过，我也有过这样的喜欢。”

夜倾的心沉了下去。

谢君山仰起头，呼吸也变得柔和细碎。

“几千年前，我飞升前在芳心国待过一段时间，捡到过一只小猫。”

“那段时间可能是我人生的最低谷之一。所以，一见到它，我就喜欢上了。”

“它是一只小橘猫，它的毛色匀整匀净，色泽油润。很容易让我联想起我最喜欢的竹叶青茶。”

“我对它不太好，或者说，那个时候，我自以为对它很好吧……猫本来不吃肉包子跟土豆泥包子，我那个时候却一天到晚给它吃这个。也是到后面飞升了，我才懂得这些。”

“可是，它对我一直很好。它虽然很傲娇，也时不时挠我，却不是真的骄纵。我练剑的时候，它会在旁边自己玩儿，极为信任地朝我露出柔软肚皮；我怕黑怕打雷，每到这个时候，它总会爬到我的怀里，粘在我的身上。我哭着哭着，不知道怎么……也就抱着它睡着了。”

因着回忆，谢君山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柔和的蜜色。

谢君山起心动念了只一会儿。

她也是到了芳心国，才不可抑制地把夜倾跟几千年前的那只小奶猫联系在了一起。

她选择先说出这些，并不是有把握夜倾一定跟她的小奶猫有什么联系，也没有存什么试探夜倾的意思。

可能因为今日天光乍好，可能因为昨夜月色流芳。

可能少女们的心思感染了她一些。

可能，只是夜倾刚才给她的那颗饴糖很甜。

……让她禁不住想要分享。

……

说这些的时候，谢君山的眼皮微微闪烁着光芒。

谢君山她真的很会，无形之中不动声色……突然就把一个人从坑底拉起来。

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朝夜倾的心头撞去。

夜倾怔愣在原地，一直挺立的背脊失了怙。

好半天没有言语。

原来，在谢君山眼里，对身为猫身的自己，只有美好的念想，竟然……没有一丝怨怼吗？

她那时不时拎不清的大脑居然又一次犯了浑，觉得——

那个时候，自己抓她挠她，也都是爱她。

甚至大言不惭说她也挺招自己喜欢？！

喜欢一个人？就是像路边这些人一样，把眼里的人一副生吞活剥的样子？

夜倾不知道想到什么，臊得脸烫。

手也从谢君山的袍袖上松了开来，不再纠缠。

重新回归安分。

夜倾瓮声瓮气，神色极不自然道：“我还以为，师尊喜欢狗，不喜欢猫呢。”

这句话，在夜倾心里装了几千年了。

这会儿，终于有合适的机会顺水推舟说了出来。

“狗？”谢君山脑海中浮现出祸斗白色的短毛，不停拿潮润的鼻子朝自己衣袍的样子。

虽然……也是挺可爱的。

“我更喜欢猫。”谢君山没有什么犹豫道。

或者说，谢君山喜欢的，只是那一只小奶猫。

“我记得，师尊之前说敬慕白鹤仙尊。那种敬慕，跟喜欢小橘猫，是一样的喜欢吗？”

夜倾懵懵懂懂地别扭着，一不留神……走出了同手同脚。

“啊？白鹤仙尊啊，那不一样。”

夜倾也不再遮掩，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追问：“哪儿不一样？”

“我有段时间觉得自己做人挺失败的……但白鹤仙尊好像各方面都完成的很好。他跟我一样没有背景，但他没有迎合谁，谁也都喜欢他。我不知道他怎么在其中找到的平衡，所以，我对他来说，更多算一种欣赏吧。”

就像高悬在天上的月亮，望之皎洁。

夜倾干咳了一声，把话岔了过去：“所以，师尊的意思是：你只会看月亮，但不会摘月亮。对吧？”

谢君山并没有矢口否认：“可能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夜倾眼睛微眯了起来。

还好，谢君山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驽钝不堪。

几句话之间的功夫，夜倾心旌摇荡了不少。

他心情一好，扫量了下四周，也不像之前那么反感那些少女直勾勾的打量。

谢君山告诉他，她们看他，是因为他生得好看，人都有爱美之心而已。只要……没有过分的冒犯。

他的世界里从小被灌输的只有“报仇”二字。

他对自己长相如何，因为不去关注，概念一直模糊，也无甚所谓。

但谢君山第一次直白地说他好看，虽然只是解释眼下的情形，夜倾还是觉得——

颇为受用。

夜倾目光放远，落在一个正吃着西瓜的紫衣女郎面上。

紫衣女郎生得姿容冶丽，但吃西瓜的动作却颇为豪放不羁。

目光猝不及防对视之间，紫衣女郎反应倒是迅速——

付之讪讪一笑。

夜倾眼皮抖了抖，内心一惊，目光一触即收。

紫霄她居然……吃瓜吃到谢君山跟我跟前来了？

“怎么了？”谢君山看夜倾按着太阳穴，以为他哪儿不舒服。

夜倾抵着额角，心想：还好，谢君山还没有察觉到紫霄的魔气。

夜倾不动声色挡住了谢君山的视线，伸出笔直修长的手。

手心朝上。

“师尊，我这会儿饿了。”

声音软乎如刚煮烂的面条。

……

天云明亮，一片冲淡的蓝色。

在他们之前约定好的王员外府邸外。

谢君山跟夜倾，除了见到了数日未见到的红袍跟绿雪。

还见到了一人。

芳兰竟体，看煞卫阶。

堪堪如玉树临风前。

白鹤仙尊莞尔一笑，珠玑璀璨：“君山，小友，好久不见。”

夜倾不轻不重地睨了一眼，注意到白鹤仙尊双手交叉叠在一起，怀里抱着一团什么，露出一点浅浅的橘色。

……一眼瞧不真切。

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夜倾舌头也不想捋直，敷衍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师尊，我好想你啊！！！”红袍美目氤氲着红，揪起谢君山一点袍袖角，作势就要扑向谢君山怀里撒娇。

红袍已经打心底里，把谢君山当成了自己父母一样的存在。

绿雪冷哼一声，极为嫌恶地把超前扑腾的红袍，给猛地往回拽。

……生生摁了回来。

“师尊是女子，你是男子。你发嗲也得分对象吧。师尊要抱，也是抱她自己的心爱之人。”

绿雪不愧是黎黛教大的，极为尊重女性。

不过，绿雪的凛然说辞让谢君山有些发虚——

因为，她好像抱过夜倾几次了。

有他的后背，也有他的胸膛。

谢君山想着，恍惚之间……莫名有点口干舌燥。

她抬手摸了摸鼻尖。

嗯，连鼻尖也有些痒。

虽然，这些拥抱都是意外。

……

红袍被绿雪的力道带地……骨头都碎了几把一样。

他痛得龇牙咧嘴，仍不忘一脸郁卒地小声嘀咕道：“在我心里，师尊就是一顶天立地的男人啊。”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红袍所言不虚。

谢君山朝前行了几步，轻轻拍了拍红袍的肩膀，以示安抚。

“白鹤仙尊，你不是在和宣国调查吗？怎么跟红袍和绿雪一起来啦？”

白鹤仙尊舒眉展笑：“先前红袍跟绿雪去和宣国街头布粥的时候，被一群地痞无赖盯上了，差点犯险。我不放心，就把他们送过来，与你碰面。”

红袍俊眉一撇，支支吾吾。

仍是试图挽回一些尊严：“主要是他们人多。要是单挑，会被我打得更惨。”

绿雪直接呛声道：“别说了！有的人不到处招摇过市，到处露财。根本也不会有那样的事发生，好吧？！”

这两个人聚在一块儿，永远吵得揭不开锅。

谢君山差不多已经被锻炼出来，可以充耳不闻，自动屏蔽了。

只是，夜倾不是跟她说起红袍绿雪在和宣国的事……说得很轻描淡写吗？

但白鹤仙尊虽然是笑着说的，却真的是当成一件事儿说了出来。

还一路护送他们至此。

依他的性格，当时红袍跟绿雪的情况，应该……并不乐观才对。

谢君山一头雾水地看向夜倾，但见夜倾眸色未变，神色淡然。

看起来没什么隐藏。

于是谢君山转了转眼珠，朝向白鹤仙尊真诚道：“那就多谢白鹤仙尊了。”

白鹤仙尊没有立刻去接谢君山的话，而是把自己怀里那团儿向谢君山身前送了几寸。

“这是？”

谢君山一脸茫然。

“喵呜～”

橘色的团儿完全露了出来。

毛色匀整匀净，色泽油亮。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扑闪扑闪，一动不动地看向谢君山。

一只小奶橘猫？

还跟她几千年前那只长得很像？

谢君山有点发慌地后退了半步，下意识看了看夜倾，回避地退到一圈阴影里。

第一时间反应竟不是伸手去接。

另外一边，绿雪粗暴地掩了红袍的眼睛。再次确认道：“你确定我们一路给你做的心理建设有用，你不那么怕猫了吧。”

红袍怵着僵硬了半天，勉强咬着牙，点了点头。

……

脑子轰隆一声炸开。

夜倾脾气上来了，眸光带着狠厉，直直扫过白鹤仙尊。

——竟然送谢君山猫？！

——他这算什么意思？！

……

白鹤仙尊没有理会夜倾的反应，径自看向谢君山。

“君山，我听小照姑娘说了，你一直在找飞升前那只陪你的小猫。我试着寻了寻，黑曜石的橘猫，各方面都符合的，也只找到这一只。”

“虽说过了几千年了。不管它是不是当初那只，我时间不多，马上要回仙界复命……就留它，暂时代我陪你吧。”

谢君山觉得这话有点不舒服，但又说不出具体哪儿不舒服。

小橘猫呼声细弱，无辜又可怜，定定看着她。

谢君山还是从白鹤仙尊怀里小心抱了过来。

联想了之前很多事，仍是想不清楚缘由。

“白鹤仙尊，我一直想问问你。除了觉得我有点不一样，寄望我能改变仙界。为什么会，愿意对我这样一个小仙，多处照顾？”

夜倾屏了呼吸，表情也有了一丝丝裂纹。

他也想知道，这个一天假笑得要死的白衣话唠怪，到底对谢君山，安的什么心？？？

白鹤仙尊也没有料到谢君山突然会直接问起这些。

他舌面收紧，但面上仍是那副万年不变……春水潺潺的笑意：“这是我的私心。因为，我想你升官发财。”

“哈？”

“升到上天庭来，再来陪我。”

“为什么？！”

“因为，我也很孤独。”

在场之人除了夜倾，全部瞪圆了眼睛。

谢君山更是震惊得……连呼吸都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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