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至茶则无徒

《人至茶则无徒》

第 75 章 谢君山开了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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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君山打了一个呵欠。

……一副困兽犹斗的样子。

一阵交急回风,穿堂而来。一丝零星火点儿落在了谢君山肩头。不到须臾,又被吹落。

爬上了夜倾的脸。

那张冷峻朗润的少年脸上,滑稽地留了一粒昨天留下——

过了夜的芝麻粒儿似的。

谢君山笑了笑。

她记得,几千年前,她的那只小猫,也总是这样一副倨傲神情。

但脸上又总不知道在哪儿碰到灰,常常黏润在鼻尖。

一边灰溜溜,一边姿态高傲,信步向她踱来。

……

这个天的天气浑得很。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没有什么规律可言。

这会儿,谢君山冷得肩膀一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人也尚处朦胧中,沉溺在回忆里,便把夜倾只当成小猫。

——早忘记了自己说过的大防。

踮起脚,仰起头,伸出手。

——下意识就去沾夜倾脸上的火星点儿。

倒是夜倾,并不知道前提是自己脸上沾了灰。反而因为谢君山一直若即若离,这会儿反常主动的亲昵举动……给骇得身子剧震。

忍不住退后半步。

谢君山也没防到夜倾这个冷不丁……极为突然的后退,又因为踮起脚,一时卸了力松了劲。

“哐”地一声。

整个人往前栽。

……直接跌入了夜倾的胸膛。

谢君山:“……”

夜倾:“……”

两个人都很僵硬。

谢君山下意识去看痨病书生——

还好。

他们说话跟动作动静都不算大,痨病书生还在梦里,没有醒来。

还不算……公开处刑。

顿了片刻,噌地一声,谢君山反应过来,规规矩矩地后缩。

先离开了夜倾胸膛的桎梏。

谢君山讪讪地笑道:“你脸上刚才有灰来着,我想帮你沾下来。可……”

夜倾了然地给彼此一个台阶道:“可这儿地滑。”

还在回忆方才那转瞬即逝的柔软,夜倾脸上不自觉发了烫。

“不错。”谢君山反而从容淡定多了,点了点头。

然后,从善如流转移话题道:“这个庙观,有些古怪。”

夜倾扫了一眼庙观的陈设,开口道:“师尊是怀疑这个痨病书生有问题?”

庙观湿冷,痨病书生睡得熟,但一直蜷缩着身。谢君山蹲下来,重新添了些炭火,那堆火又热闹起来。

谢君山直起身子,耸了耸肩道:“不是书生的问题。这个庙观,我感觉应该供奉过什么神仙。但现在,什么神像都没有。”

“而且,我虽然爱做噩梦,基本都是同样的内容。这是头一遭梦到这样的古怪。”

“可是,直觉里,这个庙观对书生并没有什么影响跟伤害。这就很难说通。”

夜倾一怔。

他其实也有同样的疑惑。

但他没有料到,谢君山会如此直白地跟他交底。

可他天生无视任何结界。

若说有任何神鬼妖异,拿他的梦境做文章。

断没有这个道理。

“那师尊觉得,我们是该早日离开这儿吗?红袍师兄跟绿雪师兄,这一两天应该也就来跟我们汇合了。”

谢君山垂目:“嗯,确实耽误不得,还有王员外家茶妖现身作孽的事,等着我们去查。”

“何况,人家已经收留了我们一晚。也答应了收留“魁星仙尊”的神像。”

谢君山侧身,压平了声音道:“我们走吧。”

“又不告而别吗?”

“不告而别”四个字脱口而出,夜倾自己都禁不住怔愣在原地。

当下便后悔了。

谢君山没有意识到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是剜心之言,也不明白“又”字从何说来。

但她仍然愣了一愣。

好脾气地跟夜倾解释道:“昨天你去买螃蟹买酒的时候,我跟他聊了会儿。他有跟我提过,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还说这是什么大雅君子之一粲。”

夜倾抱臂问道:“所以呢?”

谢君山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背后复杂的直觉,毕竟她就是一半文盲。

……会错意,常有的事。

更不要谈会错书生文人的意。

但她捋了捋,还是讲出来心中所想:“我听他的话,他也知道自己没几日光景了。他说千山独行,不必相送他。我觉得他的意思其实是反话。”

痨病书生本来想表达的意思,其实应该是:千山独行,他不想相送谢君山跟夜倾。

就跟他大梦将寤的弥留之际,也不愿意去见昔日好友谢皎。

一个道理。

谢君山一席话说完,夜倾默了默,犹豫了一会儿,把自己那份吃食,放到了痨病书生边。

“师尊。”

“嗯?”

“师尊有没有觉得,今日这风,很温柔。”

谢君山被这凛冽的晨风抖了一股子寒意。

温柔?!

谢君山被夜倾的说辞整懵了,也不知道怎么接。

与夜倾迎目,两个人索性都没有说话。

一左一右绕过火堆,离开了庙观。

……

两个人的脚步声终是远了。

痨病书生人其实早就醒了,这会儿再也不用装作眼皮一沉。

睁开眼。

看到那团不远处热闹的火光,跟更近处码得整齐的吃食。

凝思片刻,喉头一腥,微微一动。

咳出来一摊血。

痨病书生浑不在意地擦拭了嘴边,暗道:

果然,没几日光景了。

还好,那个小姑娘会得了他的意思。不动声色地保留了他最后的尊严,又给他最后的光景——

留下足够独属的空白。

虽然,他也是真心雨夜收留他们,想临死之人有个人说说话。

痨病书生哑然失笑,踉踉跄跄起身,走到院子里,把那坛之前埋下,默认付予碧落黄泉的酒,重新挖了出来。

桃李春风一壶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一朝仰头畅饮,果然淋漓酣畅。

痨病书生不禁想:那个姑娘,可真是聪明。

她跟她所谓的徒弟,虽然不似寻常恋人一般爽朗亲密。但两人都很生涩,互相撩拨起意,却不自知。

以他多年所见,缘分还远远在后头,没有完全展开呢。

若天下真有神仙。

若是真如她所说,她就是一位神仙。

若神仙都像她那样,知暖畏冷,有自己的性情跟瑕疵,但也能不矜不伐,包容万事万物的形态。

同时理解接受湮灭于世道人心的尘埃之下,人有可能的千万种凋谢。

不也……挺好吗?

那他愿意相信,这个世间有神仙的存在——

神仙,也没有丢弃他。

但神仙对他,又不仅是神仙济世救人的怜悯。

他也省得了,他也好,谢皎也好,虽然所行之路都有悖自己初愿。

但他们都不用自怜。

路往哪儿走,都是往前。

谢君山不带开导之意的开导,就像朋友一样亲切。

他还记得,她夸他的画很有灵性,他的人生也有他的意义。

她说她对他的欣赏,无关风月。

……

好像,还差点什么?!

痨病书生福至心灵,喝光了的酒壶随手一掷。

赤足也不觉得寒气钻痛。

因为苍凉的日光,已经逐渐变得温温糯糯,洒在地面上。

而明日的阳光,不管他是否能够看到,也不会被风提早吹散。

痨病书生赤足行至自己平日躬身作画的案头,从地上捞起一道空白画轴。

仔仔细细地描摹出来谢君山的模样。

过了几柱香的时间,画作才完成。

画中人一身白袍,手持茶盏,形神皆备。

虽然望之清丽斯文,柔柔弱弱,目光却流露出一丝别样的坚毅通透。

痨病书生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看向庙观背后自己准备已久的棺木。

这次的眼神,不再晦暗。

……

谢君山重新回到芳心国,脑子里时不时囫囵回映着昨日噩梦,多少有些神思不属。

夜倾看在眼里,却理解偏差了意思。

以为谢君山在担心红袍跟绿雪。

“师尊。”夜倾开口道:“不用担心红袍师兄跟绿雪师兄。”

谢君山终于被拎回了一些神。

“嗯,是有一些担心。不过,他们两个性格互补,又都有一些本事,也算机警。而且,白鹤仙尊的画轴不是在你那儿吗?要是有问题,我们也能及时收信。”

“哦。”夜倾气闷憋痛,闻言焉了下来。

这个时候提到画轴,真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君山踩雷,倒是真的一向精准。

不过,按她答话。

她魂不守舍,倒真的是为了红袍跟绿雪那两个浑小子?!

“师尊喜欢喝早茶吗?越早越觉得好?”

夜倾静静看向谢君山的眼睛。

谢君山自己说话跳跃,也没意识到夜倾这个问题有多突兀,更没有防备他拐了山路十八道弯。

夜倾主动提问有关茶的事,谢君山很是欣慰。

只认真接话。

摇了摇头,解释道:“也不是。有些人喜欢越早越好的茶。但我总觉得早茶太早了,夹杂了青气,回甘太弱,不够泡。”

这个回答如夜倾所料,他心里终归舒坦了些。

“哦。”夜倾抱臂,嘴角抑制不住地微扬,好整以暇道:“正巧,我跟师尊想法一致。”

夜倾得出来没有开口的结论是——

所以,谢君山就算只把他当徒弟。

先来后到里,谢君山最喜欢挂心的,也不是更早的那两个。

……

谢君山不明白,怎么一到芳心国,自己总不由自主地把夜倾,跟几千年前的那只小猫联系在一起。

明明之前断然没有存过这样的念头。

而眼下,他的这副莫名熟悉的阴晴不定——

又让她禁不住神思恍惚。

尤其,夜倾说话间无意识地晃着她的袍袖。

这个动作,这个幅度。

她曾经脑子炸裂,想了半天,为何如此熟稔,却一直想不起来。

现在,她终于开窍捋了明白。

整个人猛地一震——

那只小猫,就喜欢这样对待她。

这种情况,一般都是神情倨傲的小奶猫,为了裹腹,不得不放下身段。

但冷傲使然,又不能完全放下。

结果便是,别别扭扭地在向她讨食。

这会儿,谢君山有些慌地望着夜倾,耳根子莫名就红了。

于是,说出来令自己也摸不着头脑的话是:“夜倾,你饿了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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