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清

《月华清》

第 84 章 师渡 上

上一章 封面 下一章

中秋之后不久,转眼临近重阳。

直到了九月,云南才散去暑气,开始凉快下来。晚些时候又接着下了小雨,这一场雨淅淅沥沥,从梧桐夜雨滴空廊,下到重阳相逢落幕沉。整个抚城都被浸泡在挥之不去的氤氲水汽中,好像伸手触碰空气,指尖便能凝结出水珠。

难得雨歇,屋内却有些潮闷,江蕖午睡醒后就呆在房里没出去,平心静气临摹字帖。阿眷却闷得直挠墙,雨一停就拔腿往园廊里跑,说是跟其他婢女约好了斗花斗草,片刻都坐不住。

子冉凑近探头看:“你又在练字啊?”

江蕖收笔,端详纸张上的墨迹——是行体。

“多写字少说话,我在静心。”

子冉像是听到甚么乐子,笑道:“可别再静下去了,你还闲自己不够‘清净’么?要是又和哥哥一样去做个俗家弟子,待发修行的居士,或者做个信女、优婆夷什么的,那可就热闹了。”

她定睛一看,江蕖写的还真是《般若心经》!

汝子冉脸上霎时精彩纷呈。

江蕖气定神闲:“不练字做什么?外头才下了遭雨,出去时沾泥带水的,还不如待在屋里。”

江蕖搁笔,推窗卷帘往外望去,揽春居被秋雨打湿得一院新绿,中庭日淡芭蕉卷,玉阶收度雨,柳阴暗复青。

若是在九月的北方皇城中,是决计看不到这样的苔深景色。

后头子冉不赞成道:“你也太无趣了,一味练字静神地,养成个老气横秋的模样。我有时真是怀疑,蕖儿你这身子里莫不是藏着个老妖怪,明明比我小两岁,却成天心思深沉得很。”

江蕖在窗边提起执壶,自顾自倒了杯酒,轻啜了口尝滋味:“外头雨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你还准备在我这儿留多久?”

子冉佯装没听出江蕖要赶人的意思,说:“你喝地甚么,闻着好香。”

江蕖似笑非笑,忽然间存心逗弄子冉:“荔枝酿酒。取今岁新鲜的红荔枝采下剥皮去核,放在瓷罐里,放冰糖、酒露密封浸泡三月。刚开了瓮取出的,要不要尝尝鲜?”

子冉听着新鲜,果真尝了一杯,是冷的烧酒,喝进嘴里第一口是浓郁的荔枝清香,酒水冷冽沁凉,微冰地顺着喉咙滑过咽下,直到胃里才开始慢慢烧得温热起来。

子冉面皮薄,酒才下肚脸上立即浮现一层微红,眼前一亮:“好酒。

她咂摸下余味,在荔枝柔和的酒气香外还尝出点别的味道,有点辛辣,还有点呛人。

细细一品,竟觉得口腔内泛起微辣刺痛。

江蕖这时方笑出声:“你喝太快了——我还没来及告诉你,这酒方中加了几粒胡椒。”

“你怎么不早说?”子冉郁闷地看着江蕖。

她不大能吃辣味,酒中带点胡椒,就足以让吭哧着冒热气。

“冷酒伤胃,胡椒暖胃。我向来爱这么喝。”江蕖道:“子冉,你想喝好酒外头多得是。重阳佳节,抚城内小姐们纷纷下帖请你去簪花,赏菊喝菊花酒,你一概都称病推托了。”

“我想不明白,你不去小姐们的菊花宴,也不在自己房里,总躲在我这儿是为何。是外头宴上菊花酒不好喝,还是这胡椒酿酒的滋味合你的胃口?”

子冉嘴里火辣辣的,闷不作声,手指拨弄壶盖上的琉璃珠子。

她心想蕖儿定是跟哥哥学坏了,现在开始变着法儿为难人。

江蕖等了会儿,也没见子冉吭声,无奈道:“你不敢见子筠,和自己置什么气?你以为子筠可能会去小姐们办的酒席,索性就一个也不去,提防着她到你房中,就每日跑到我这儿。”

“若是她哪日来找我,你想藏到哪儿去?上我的屋梁?”江蕖好气又好笑。

“不是我躲着她。”

江蕖没听清,“嗯?”

子冉小声纠正:“是子筠躲着我。她还在生气,碰见到我转头就走,我想跟她告罪,她转身就关上了门。”

“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若是被外祖母和舅父舅母知道了,会越闹越大,你总要想个法子。”

“好了,你别催我了。”子冉垂头丧气,“我这不正在想着吗?可子筠不见我,我想请罪也没处去。”

江蕖爱莫能助。她无论帮衬谁说话,都是吃力不讨好的。若是到子筠面前劝说,指不定子筠还会连带她一起恼上。

子筠摆明不愿意闹得让长辈们知晓,所以子冉请不来哪位做说客,唯一的知情人江蕖也帮不上忙。汝子冉冥思苦想,也想不出能姊妹和解的方式。

直到某一刻——

“有了!”

汝子冉道:“我去找她‘负荆请罪’。”

江蕖只当她作比喻,嘴角含笑:“说说怎么个负荆请罪法?子筠轻易不原谅你,寻常法子派不上用场。”

汝子冉眼神坚定,“荆棘不好找,也容易伤着人。蕖儿,你替我在厨房里挑捆柴火,结实点的。”

江蕖怔愣住了,暗道你在开玩笑吗?

孰知汝子冉下一句就对她说:“事不宜迟,今晚我就去负薪请罪。”

汝子晏在床上躺了个月,总算能下床活动利索。前端时日他如同纸人般,沾不得水、稍用点力碰了就摧折,好不容易见到他能下床走动,房内侍女个个感动不已,几乎哭成个泪人。

汝子晏觉得她们太浮夸了,把人统统赶到院子扫地,转身问茶荷:“她们怎么比我打伤时还伤心,难道看到我身子好了,竟比伤残时更难受吗?”

茶荷侍奉他穿衣。

汝子晏纳闷:“我病中也不折腾人……”

茶荷长叹口气,“公子。你为何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她们不为你伤心,还能为谁。”

她忧心忡忡,服侍汝子晏换了件梅纹蹙金广绫宽袖纱袍,抛开略泛青白的脸色,绮装衣锦端得是人模人样,意气风雅。

“公子总是故意惹怒大人,成日跑到外头那不干不净的地方留宿,只有大人责罚打骂后公子才会乖乖在房中养病一段时日。我们这些院子里的人平常见不到公子几面,却都希望你不要日日在家中,没个着落也好过受那伤筋动骨的罪。”

汝子晏浑不在意,“放心吧。父亲最近有得要忙,没时间理睬我。”

茶荷眼神欲言又止。

她是真的不明白公子再想什么。大人在官府忙得分身乏术,松了管教,公子又开始放荡,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大人疾言厉色,是再正经庄重不过的主君,公子非但不择善而从,还一意孤行违抗父命,公子到底明不明白,这样做除了伤透彼此间的父子之情,还能有什么别的好处?

汝子晏拂开侍女的手,自己对镜束冠,边说:“我出门一趟,要是母亲派了人过来,你就说我不见,睡着了或者歇息什么的,晚点再到母亲那向她请安。”

汝子晏留了句话,出了房门后三步并作两步,躲着家仆,提防有人见到告密。摸着墙角快到后院的矮墙,他暗喜没有打草惊蛇,压低脚步走过门廊。眼角突然看到有扇朱门没有合拢,但是反应过来之前,脚下步伐还没停,一下子掠过门隙。

汝裴承往里面瞟了一眼。

差点没吓得魂飞破散!

裴夫人坐在廊下的廊椅上,手里捏着把缂丝扇子,不摇不动,只是这么端坐在那,面无表情,目不转睛盯他,看得汝子晏头皮发麻,脚底发软。

汝裴承向来叫嚷天不怕地不怕,但其实还是有一件害怕的,不是他父亲的棍棒伺候,是他母亲裴夫人的冷眼刀子。

裴夫人从来没有打骂过汝裴承,汝父打得已经够多了,长年累月下来,还造成汝裴承三天不打就皮痒的特性。她向来不太参与孩子们的管教,也不负责打理宅事,但是汝家的孩子都怵她,这事不仅外人奇怪,连子冉她们也是说不出来。

子晏半天才找回声音,艰难道:“您怎么会在这……”

“过来。”裴氏开口。

汝子晏根本生不出一点反抗的心思,硬着头皮走上前。

短短十几步路,他脑海中翻滚了无数种母亲接下要说的话。思来想去,怎么也不会是个好结果。

“告诉为娘,你要去做什么?”裴氏面不改色。

汝子晏脊背冒凉气。

裴氏道:“你身子才好,怎么就这样坐不住。”

汝子晏必不敢如实交代,张嘴就开始扯谎:“在房中闷了大半月,我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裴氏目光幽深,定定望着他,仿佛早已看穿了他的伪装:“慌慌张张的,连路也不好好走。家中有洪水猛兽?你怕碰到你父亲,还是怕见到我?”

汝子晏哭笑不得:“母亲这话是往儿子身上戳刀子,儿子何时敢不待见您。”

“我今日不在这拦着你,你又准备到哪儿去,赌坊还是酒肆。”裴氏微微蹙眉,忧愁又无可奈何,“裴儿,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孩子,怎么越来越……越长大越不像个样子了?”

裴夫人黯然神伤:“这么多年来,我对子沫严苛,却不敢让你做一点儿不甘愿的事。你不去学堂,好,我任由你玩乐,你志不在考取功名,入仕为官,为娘也不怪你,不是人人都有志气封侯拜相,你不喜欢被拘束,我便对你的事不管不顾,凭随你的心意。这样的退让还不够吗?你要把为娘逼到何等地步才罢休。裴儿,你敢当着我的面亲口跟我说,方家那小子有心暗算,你当真全然不知,事前毫无察觉?”

汝子晏猝不及防,被裴夫人一眼识破,怔愣住了。

“母亲……”

裴夫人满头珠钗,穿着并不素淡,但面容疲倦,满身寂寥,愁苦无处排解,瞧着远比霜华年纪还要沧桑。

看着母亲这副模样,汝子晏早就编排好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口。

“你再不成器,也是你父亲的儿子。你以为他会不辩是非,一怒之下直接将所有过错推到你一人身上?裴儿,你错了。方家小儿纵有千百手段,仍旧还是太年轻,做法太粗浅,当日你父亲在祠堂罚你,恼恨得不是你被人陷害,而是你明知这是个专门设下的圈套,却还要一心往里跳。”

“这家中如今还有几个看不出,你是在刻意与你父亲作对?怎能做如此不孝之子。”

裴夫人悲辛难言,哽咽着说:“你究竟,在做什么啊……”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你怨恨你父亲,可他也有他的难处。”

这句话汝子晏听了无数遍,几乎恨不得脱口而出,倘若他的父亲真的对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真正的感情,又怎么会在他知道真相的那年,残忍地说出如果苍天有知,便不该给他这么一个儿子。

当时只有十二岁,满怀着希望父亲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世上根本不存在叫汝培的一个人。父亲在他身上灌注这么多的心血,酷暑时嫌弃下人手脚笨重,亲自打扇哄他午睡,冬日里畏寒,坐在父亲腿上握笔写字,学经文诗赋。怎么可能只是希望他能成为下一个汝培?在他身上找到逝去孩子的影子?

父亲从来不信修仙炼丹一类的长仙之术,但在书房最隐蔽的角落却藏放许多玄门道法,私底下竟然真的去寻游方道士,相信那荒诞的死而复生。

倘若能以他死,换汝培生,父亲会毫不犹豫地做出这个决定。

毕竟,他可是不止一次听到过。

声色犬马、倚红偎翠不过是用于伪装的假象,他不愿意做汝培的影子,所以故意向一个与兄长背道而驰的方向走。可汝子晏发现无论他走多久,每次当他以为要逃离那个噩梦的笼罩时,回首一刻愕然发现汝培的阴影便照到脚下。他修佛修心八年,闻佛所说,信受奉行,逐渐看脱身外物,却始终摆脱不得那点不甘,甚至于杂念横生,越陷越深。

取代父母眼中的汝培——就是他的求不得。

然而此时此刻看到母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汝子晏内心疼痛难忍。

裴夫人面上是浓浓的哀伤意味,“裴儿,你答应为娘,别再惹你父亲生气了。”

良久静默,子晏终于憋出一句话:“好,我答应您。”

裴夫人蓦然凝噎,不敢置信。

他和父亲之间的心结注定永远无法解开,可到了及冠之年,如何还能像以前那般眼睁睁看着无辜的生母因他备受痛苦。

汝子晏重复一遍:“我答应您,以后不再做让您伤心的事,也不会惹恼父亲。”

“真的吗,裴儿,你真的想开了?”

裴氏惊喜过望,一时难以相信维持八年的坚冰,突然间冰释消融。她甚至乐极生悲,忧心汝子晏是否刻意欺瞒:“你不要骗我……你说,你是真的放下了,对不对?”

汝子晏点头,低声说:“我不想计较那些了。”

“母亲,您说得对,父亲终究是我的父亲,我和父亲再怎么折腾,终归还是一家人。”

裴夫人几乎瞬间滚下眼泪。

汝子晏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压抑良久的愧疚涌上心头。“以后,您想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们想要怎样的儿子,我……”

他闭了闭眼,道:“我尽力而为就是。”

裴氏喜极而泣,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好好,你以后多听你父亲的话!你们父子和睦比什么都难得……”

“太好了。”

“为娘不指望什么,你每日好好地,不要再受伤挨打,做点正经的正途上地事……”

裴氏高兴地快语无伦次,除了把个“好”字颠来倒去地说,再不知能讲什么。

汝子晏静静听了一段时间,直到裴夫人心绪平静下来,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母子之间许多年都没能这样安静地、毫无阻挠地交谈,不知不觉间,屋顶雨槽的雨水流淌干净,地面积水慢慢干透。汝子晏要送母亲回去时,裴夫人又猛然紧张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不放。“你是不是又要出门去?”

子晏顿了顿,没立即出声。

裴夫人脸色难看起来。

汝子晏忙道:“我去寺里找师傅。”

夫人才经历大悲大喜,心力匮乏间竟没有产生丝毫怀疑,往常子晏去寺院穿的都是襕衣,今日这一身华服摆明是另去他处。

“那就好。”裴夫人闻言松了口气,“你和你师傅是有缘的。在你小时候,你父亲想把你送到寺中养大,等满二十后再还俗,可我舍不得我儿子,一直不肯。”

富贵人家中,倘若忧心子嗣岁数,害怕孩子早早夭折,便会在年幼时送到佛前做弟子,认作出家寄活。

裴夫人回忆起陈年旧事:“我执意不肯送你出家,你父亲却怕你会像……后来你十二岁那年,法师来到家中,说他弟子在这府内,特来成全你们二人师徒缘分,那时我才放下心来。你师傅对你极好的,替你挨家挨户请来了百衲衣,庇佑你少病少灾,他是我们家的恩人。”

据说那日午后,小公子正睡着,忽然从梦中醒过来,见人便说有客将至。侍女一看,哪里有客人?白天下了好大一场雨,道路水淹,到处淌了一层潭水;又将近入暮,不论是时辰还是天气,都不该有客上门才是。

婢女只当这回想,嘴上安抚说晓得,心底暗道怕不是小公子觉中着梦,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

然而汝裴承却闹了起来,说有客要来,催促下人们好生接待迎接,又使性子亲自到府门候着,问了只说“有客至”,别的话一句不讲,状似迷怔失魂。婢女吓了一跳,唯恐是不干净的东西沾染上身,连忙告知了主母。小公子开始闹腾不休,等裴夫人赶来时,刚迈入房中,门房便通传街上来了个跛足蓬头的僧弥,怪里怪气的,背着竹竿挑的幢幡。这师傅来叩自家的大门,不为化缘,说是弟子在这宅子中呢,要夫人还他的弟子。

阅读月华清最新章节 请关注盘古小说网(www.lawace.cn)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添加书签

本周热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