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清

《月华清》

第 85 章 师渡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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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裴夫人爱念佛,平日修结善缘,汝家大门一进外院左侧筑了间僧堂斋舍和浮屠,里头供奉几座佛菩萨,若有过路化缘的和尚和行脚僧上门,便也学学寺院师傅们乐善好施,行个方便。像当地几间名寺筑在城外的,伽蓝僧人们到城内坊舍念经作法,倘若没个落脚去处,也可到汝家暂居一两日。

裴夫人一时未反应过来,门客也不敢随意赶人。

裴氏本一心向佛,笃信缘起性空,佛门中有些师傅道行高深,她琢磨片刻,心底已然信了□□分,即命人好生将师傅请进来。

和尚自称法号如是,张口就要汝家小公子拜他为师,往后就跟在他身边出家修行。此事连汝老夫人都惊动了。

汝老夫人断然回绝,裴夫人也不舍得将好好的孩子送进空门。

修行可以,出家做和尚那是万万不行!汝家这代就这么一个儿子,怎能不继承家业?再者这和尚半路冒出,孰知是善是恶,哪能将孩子平白交到个生人手中。

最后争执不下,如是法师看中小公子慧根,退让一步,收了他做俗家弟子,仍以“师傅”、“徒弟”称呼,却不必皈依寺中作僧弥,待发修行即是。自此,法师也因汝子晏的缘故,在抚城名寺云浮寺内住下数年。

裴夫人松开手,如释重负:“既然是去见你师傅,便快些去罢。”

“你师傅为你费尽苦心,助你修行,早悟兰因,汝家却一直未能报答什么。”裴氏道:“你去寺中顺带托我一句话:若是法师闲来无事,不妨请他下山到汝家小住一段时日,让我等世俗中人好生酬谢一二,略表心意才是,正好,我也有些困惑等法师指点迷津。”

汝子晏应了是。

裴夫人忽然又叫住他,“裴儿,记得早去早回。”

她难得笑道:“秋月里螃蟹肥美,你素来喜食螃蟹,给你挑了些脂红膏香的,为娘亲手给你做最爱吃的蟹黄水合。”

然而多年积郁肺腑,即使在人前仪容得体,也多是强颜欢笑,因而即使此刻裴夫人是发自真心地笑,脸上也是僵硬的,与其说在笑,更状似哭笑不得的滑稽。

汝子晏呼吸沉重几分。

他很久没尝过母亲的手艺了。裴夫人会得不多,她很少亲自动手,而且以她的身份根本用不着下厨,在会的少数几样中,蟹黄水合不是她最拿手的,却是其中最耗费材料时间的。

裴夫人多念了句:“吃蟹需得吃热的,冷了会腥,记得早些回来。”

“好。您放心,”汝子晏扬起嘴角:“等您做好的时候,我也就回来了。”

汝子晏没有提前告诉师傅要来寺中,他临时到云浮寺,不出意外扑了个空。

他师傅如是法师是个大忙人,这个忙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不得空。

如是法师说是个法师,却跟寻常寺庙里的得道高僧很不一样,他穿着袈裟,顶个瓜瓢似剃度干净的脑袋,过得却跟普通人一般无二。他不会故作高深,给来寺里的施主说些玄而又玄的谒语;不守戒律清规,抱着个木鱼在大雄宝殿里早晚诵经。

寺中曾有门人上书供奉,言其不堪作佛,祈求驱逐。法师振振有辞,辩驳道既然四大皆空,金刚经云:“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那么佛门的教规、万法也同样是“空”。

既然戒律清规是“空”,那么僧人也不用去遵守。

早在见汝子晏的第一面时,如是法师就告诉他,不是一定要入空门,才算明悟,为师座下只修顿悟。即得心性,自见佛陀。

因法师平易近人,比起那些法相庄严的僧人,如是更好招待,不担心冒犯了忌讳,云浮山脚下村庄里的百姓办红白喜事、酬神庙会,都更喜欢请法师去。寺里一日两顿都是素斋,只有到村子“做好事”才能吃得酒饱饭足,法师乐得天天下山,一不小心吃圆了肚子,村庄里的孩子们不怕生,见到他便哄然大笑,也不老实尊称“法师”,逢面就喊“胖和尚”。

法师不是个正经和尚,不以为羞耻,反而管这叫“佛法高深,大肚能容”。

汝子晏找门人打听了下,师傅今日一早就下山去了,听说是那庄头的媳妇年前在寺里求子,今儿刚好是她腹中出生的麟儿满月,为庆弄璋之喜,也请来了几位山里的师傅,如是法师也跑去蹭酒席了。

墙壁雕刻竖行经文,如《楞严经》、《大悲咒》此类,房中正向摆放一座佛龛,汝子晏轻车熟路地上柱香。

旁边摆着两件竹案,两张半旧蒲团。汝子晏席地而坐,刚有点口渴,左右看了遍,找到个像模像样的大茶缸。

掀开盖子一看,茶缸里飘着十几片黑乎乎的茶叶,也不知道泡了多久。不过看这色泽,起码得是隔夜茶,隔得是昨夜还是前夜,抑或者更久,那都是有可能的。

约莫半炷香时辰后,才终于有人进来。

汝子晏抬眼望去,那人身形宽大,腰围丰厚,面阔口方,僧衣浆洗得发白起皱,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右手提着一块用荷叶包着的物事,因体量圆润非凡,走路也是气喘吁吁,摇摇晃晃地迈着大步走进房门,黑布鞋边上还沾着一圈黄泥。

汝子晏叫了声“师傅”。

“来了。”法师看到他在这,也不惊奇,放下用荷叶包的猪头肉,抬袖搓了把脸上的汗,“给我倒碗茶,这下了雨,呼——山路就是难走,累死和尚了。”

汝子晏就着茶缸里的倒了两大碗,一杯给和尚,一杯给自己。

对于子晏而言,美酒烈酒,好茶粗茶照饮不误。若说喝过最好的茶,莫过于他贴身茶荷调制的“茶百戏”。而眼前这碗,喝起来毫无滋味可言,好在没有异味,跟白水一样寡淡无味。

汝子晏面不改色,问了句:“师傅,你这茶什么时候泡的。”

法师咕噜咕噜喝完一整碗,甩袖擦嘴:“昨日煮的,怎么啦?”

汝子晏心想,那还不算太差。

“有点淡。”

法师笑出声,眉边和脸颊的肉一碰,眼睛压成一条笑眯眯的缝:“这荒山野岭里哪来好茶给你吃,师傅这儿,不比你在家中享富贵。莫挑,将就着喝罢。”

汝子晏很赏脸的继续喝了口。法师也不管他,浑不在意弟子怎地忽然跑到寺里来,手脚麻溜地拆开了荷叶包的猪头肉,猪皮炙烤得火红,片片肌肥肉厚。

师傅夹了片白肉吃。汝子晏看了眼,八成是从山下人家的满月酒上顺手牵羊,忍不住说:“师傅就这样大摇大摆包了肉进来,护寺长老们见了不管吗?”

师傅头也没抬,“他们连你都肯放进来,我尝点头肉腥又当如何?”

“你以后没事别总往我这跑。”法师絮絮道:“成天到晚在外头惹得一身糊涂账,监寺对你怨气大得很,说你败坏了云浮寺的名声。告诫我当管教住你,管教不了,嘿!便再不许到寺中来——你再给我添麻烦,我就要收拾包袱跟你一样,被赶出伽蓝了。”

“那正好。上山前我母亲还说让师傅到汝家小住,她巴不得请师傅去。”

法师不理会他的诳语,抬眼觑他:“你的拂尘呢?怎么没戴身上?”

“送人了。”

“送给谁?”

“……”

法师眼底划过一丝了然,“不想说是吧。”

自己的这个师傅看着像个骗吃骗喝的和尚,但真有几分本事。汝子晏烦躁地啧了声,开口道:“师傅,我上月没来清修,你怎么也不关切一下?”

“这又什么好问的。”法师又吃了一块肥腻肉片,含糊道:“我是个出家人,不插手俗事,只管你修行几何。”

汝子晏自顾自说:“我与一子弟曾结仇,他蓄意报复于我,我佯装不知做了个顺水推舟。父亲气得把我打得躺在床上个月,至今还未消气。”

法师八年前收汝子晏作俗家弟子,早对汝家这对父子有所了解。当年他与子晏结下师徒缘分后,汝家刚开始对法师怀有戒心,将法师留在僧堂住了三月,期间汝子晏跟着在僧堂里修行,就连现在法师居住的云浮寺,也是汝家派人安置打点好的。

汝家有多看重汝子晏,如是法师深有体会。

“你心中多年执念,师傅未尝不知。我教你放下,你不愿,我教你能断,你又不舍。”

汝子晏指尖无意识地叩响茶几,不知在想什么,“所以师傅说让我去等,试着等一个契机。可是,这么多年了,师傅,我已经等不下去,我想主动创造出一个契机。”

法师放下箸子,“可你仔细斟酌,你所谓的,创造出的‘契机’真能帮你解脱吗?”

“解脱之法说来容易,写来容易,却极难做出来。”汝子晏不知怎得,竟从那如白水般寡淡的粗茶中,尝到浓浓苦味。“师傅,我悟性不够。我为自己想出来的解脱之法,实则乃下下之策。”

法师摇摇头:”你心有怨恨,却仍怀余情,无法原谅你的生父,也无法狠心割舍父子之情,于是便一次次把刀刃递到他的手中,逼迫他主动断绝与你的干系。”

“今日我本不是来找师傅的,但在临出门前看到了我母亲。”汝子晏说:“师傅见过我母亲几次,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这一辈子没向谁低过头,哪怕是我那位威严的父亲,在她面前也不敢说一不二。”

“但母亲她,却求我别再这么做了。”

法师在一旁静静地听。

“我不做了。”汝子晏忽然道。

只有他和师傅清楚,他放弃了一个怎样的决定。

如是法师沉吟片刻,“不会后悔?”

“后不后悔尚且不知道。”汝子晏说:“但我答应了母亲,要回去吃她亲手做得蟹黄水合。再晚就凉了,凉了就不好吃。”

“……”

“我在来时的路上,想了许多,如果我选择放下心结,那我八年来所作的一切有何意义,我早已为自己铺好了后路,可事到临头,却又畏缩不前。”

如是法师怜惜地望着他,原来当年那个哭得满脸鼻涕的傻小子,长大后竟然成了这般样子。怅然回想到八年前,他刚到汝家不久,才传授了子晏第一部经文,那日早起后他来到佛堂,却在角落看到蜷缩一夜未睡的小公子,水润的一双眼睛充血赤红,泪水淌湿一张脸,却一声不吭地盯着神龛的佛像。

法师走到他身边,才听到汝子晏嘴唇嗡动,念念有词:“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念的是刚传授的《心经》。

《心经》全篇二百六十字,他听着子晏足足默念三十一遍,可最后仍道:“师傅,我心静不下。”近乎求助。

当年能抚摸着孩子的发顶,现在伸手也难以碰到了。

……

“但是,所言‘诸行无常’不正是如此吗?”

汝子晏话锋一转,“我无法决定未来,世情变幻如斯,谁能说个定数?我过去一直极力营造出一个‘契机’,但始终是心志不坚,既然如此,何苦非要抓住那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不放?什么时候才是‘契机’,我不知道,但至少不会是现在,不是此时此刻。”

法师目光幽深,汝子晏没有细究——师傅佛法高深,他的烦恼在师傅眼中不过庸人自扰。

“很好,就按你想要的路去走。”法师最后道。

汝子晏笑了笑,“多谢师傅成全。”

“时辰不早了。”法师提醒他。

汝子晏站起身来,“师傅,我要走了。”顿了下,“可能,接下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来看你了。”

法师啧了一声,“不来正好,我还怕寺监真的把我赶出去。”

汝子晏闷笑。汝家每年给云浮寺送大批香火钱可不是打水漂的,这儿的住持早都“收买”好了,有汝家在后头使劲儿烧钱,他师傅想搬出都难。

佛龛前的那柱香堪堪烧到底,汝子晏走后,如是法师静坐片刻,伸手沾了茶水,在木桌上写了个“悟”字。水迹迅速渗透到木板下,等划出最后一横时,“心”字已经淡了。

迷时师渡,悟了自度。看来啊,他是不用在这个小子身上花费精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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