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南志(下)

《图南志(下)》

第10章:负这样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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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怀见他执拗,摇了摇头,硬起心肠点了点头道:“已经成了!”

他轻轻一句,东应听在耳里却如晴天霹雳,顿时一个趔趄,原本因为着急而涨得又红又紫的面庞,血色刷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举步就往后院走。

郑怀一惊,连忙伸手去拦截,问道:“殿下,您这是干什么?”

东应两耳嗡嗡作响,听不清他在问什么,只看得出他有阻拦之意,猛的一掌推到他胸前,厉叫:“滚开!你们统统给孤滚开!”

他没有学过武,日常的力气并不算大,但此时这一掌夹怒推出,竟把郑怀推得一个踉跄,连退了几步。

郑怀吃了一惊,还待再拦,但见他满眼血丝,暴怒欲狂,又想起瑞羽在举行婚礼之前的交代,不禁叹息一声,让到一边,摆手令待命的亲卫,“紧守岗哨,约束侍者从人不得随意走动,若有谁不经召唤,擅入后院……就地格杀!”

在东应回到刺史府的同时,后院洞房里的瑞羽正对近侍的青红等人吩咐,“你们退到院门去,若昭王驾临,不必拦阻。但有一事须得谨记于心,无论你们今夜听到了什么,都不得有丝毫泄漏,否则定斩不赦。”

青碧等人都感觉到了这桩婚事的诡异之处,心中惊疑,再得她这严令,更觉风雨欲来,却又不敢多问,齐齐应诺退下。

一时洞房里的闲杂人等都尽数退下,只剩瑞羽和秦望北相对而立。瑞羽盛装华饰,珠拥翠绕,秦望北也是一身吉服,但二人的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意。

匆匆成婚,不是因为他们相悦急于正名,而是为了断绝东应的念想。婚事里充满了太多的权衡之意,让他们都对婚姻没有多少认同感。尤其是秦望北,看着洞房内的一切,总觉得不太真实,隐约有些惧怕,只恐她下一刻又反悔。

瑞羽转头看到秦望北的恍惚神色,虽然未能洞悉他所思所想,却也知道这样匆忙成婚他定然十分不乐意,于是怔忡地望着他,竟不知该对他说什么。

倒是秦望北先定下了心神,见她站着不动,潇洒一笑,招呼道:“殿下,若是昭王进来,势必有场恶战,你且先休息一下吧。”

他把等一下必然发生的事说成是打仗,倒也贴切。瑞羽的心情虽不至于因此而开朗,但有他的豁达大度在前做榜样,也知道他这番支持关切之意,胸中稍稍舒缓了一些,涩然道:“中原,很对不起。”

秦望北微微一笑,尽量放开心胸,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婚礼举行得突然,你对我一片心意,我却用你来遮风挡雨……”

秦望北感觉她确实语出至诚,心里虽然也有不足,却想到他终于成了她的夫婿,自有下半生的漫长岁月可以名正言顺地获取她的情意,又觉开怀,于是哈哈一笑,柔声道:“殿下不必内疚,为人夫婿自当为妻子遮风挡雨。你既然选择了我做你的夫婿,那么无论你想用我达成什么样的目的,我都应该支持。”

瑞羽有些吃惊于他的回答,迟疑地道:“可是,你并不见欢喜……”

秦望北摸摸额头,讪讪一笑,认真地说:“殿下,我没有不欢喜,只是觉得这场婚礼从头至尾都是你命人操办的,我甚至都来不及派人准备聘礼,更说不上让你有新嫁的风光与荣耀,我很惭愧。”

瑞羽身为长公主,拥有至高的地位,所谓的风光荣耀,她的身份已令她享受很多。因而在她的意识里,真的从未想过她未来的夫婿会希望能带给她新嫁娘的风光荣耀。

无论秦望北希望给予的东西是否真能实现,他有这份心意已足以让她动容。她愣了一下,心里那股剑拔弩张的紧张感消失了许多,放缓了声音道:“没关系,中原,即使你不是秦氏子弟,只是一个孤寒庶人,我只取你这番心意,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对秦望北更亲密的事都主动做过了,像今日这样甜言蜜语的情话,他却是从未听过,傻了一下才笑了起来,柔声道:“殿下,女子若爱一个男子,会愿与之共度贫寒,不离不弃;但男子若是爱一个女子,则会将自己的所有荣耀都奉到她面前,与她共享。你不嫌弃我,我很高兴,但我仍想让你纵然没有长公主的身份,仅是一个普通女子,也会因为我是你的夫婿而感觉荣耀与风光。”

瑞羽心弦微动,一股别样的滋味油然而生,情不自禁地望着他,轻声道:“中原,我此生能遇到你,何其有幸。”

秦望北含笑回答:“殿下,我此生能遇到你,亦是三生之幸。”

新嫁娘的凤冠前檐有一层米粒小珠串成的幕帘略遮面庞,秦望北将珠幕撩起,挂在凤冠两侧的玉钩上,望着眼前人难以描画的绝世丽容,心神恍惚,怔然无语,心中有说不尽的欢喜。这一刻,他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真的达成了梦寐以求的目标,成为了意中人的夫婿。

瑞羽望着他激动的眼眸,以及那从心眼里笑出来的开怀笑容,同样有一瞬间的恍惚——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已经嫁给了他,选择了他作为自己的夫婿。从此以后,那些不该有的妄念,都将因为他而被彻底斩断,永不再起。

她心底那些灼热翻滚犹如剧毒的心绪,在他温柔的目光里,慢慢地沉积,一点点地凝结。她想笑一笑,脸上的肌肉却不听使唤,眼眶里有一股难言的酸涩在扩散。她赶紧低下头,轻声道:“中原,我或许做不到世人眼里的好妻子,但至今以后,我当尽我所能待你好。”

“我知道,殿下。”

秦望北感受到她声音里的诚挚,心中一动,突然道:“殿下,我们再拜一次堂吧。”

瑞羽讶异地抬头,“我们已经拜堂了。”

秦望北摇头,轻声道:“那是给别人看的婚礼,我们再拜一次堂,只我们自己敬告天地,愿意白头偕老。”

瑞羽怔了怔,正待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一场尖利的呵斥,“休想!”

房门被猛地撞开,东应一步踏进屋来,看着秦望北,森然道:“海外蛮夷,你也配和我姑姑白头偕老?”

秦望北早有准备,并不因他的贬低而动怒,笑了笑,正待说话,瑞羽已经踏前一步,拦在他面前,示意他不必多言,由她出面对答,“小五,中原是我选择的夫婿,你侮辱他,就是在侮辱我!”

东应面色苍白,双目却布满血丝,仿佛一头突受重创的野兽,逼视着她,“他是你选择的夫婿?所以哪怕是事实,我只要说一声,也是侮辱了你?姑姑,这就是你的选择,放弃自小一起同进同退、形同一体的我,去维护一个半道闯进来的外人?为了他,哪怕是与我为敌,也在所不惜?”

瑞羽闭了闭眼,面上却露出笑来,曼声道:“小五,你多心了,女子外嫁,附远厚别,是为宗族多添臂助。你是我的侄子,亲情深厚,中原是我的夫婿,也就是你的姑父,日后当尽力扶助你重振我唐氏声威,怎能说什么为敌的混话?”

“做我的姑父,他配吗?”他仰天大笑两声,转回目光看她,“姑姑,我只问你一句,你当真为了这个人,背弃我?”

瑞羽一皱眉头,冷声道:“男婚女嫁,天经地义,我成婚理所当然,怎能说是背弃你?”

“怎么不是背弃?你明明跟我击掌为誓,约定十年平天下,十年治天下,十年共游天下,携手同老!”

瑞羽这才想起他和她当日策马同游时的约定,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下了决心要与她携手同老,可笑她当时却懵然不知,只以为他还是幼年的习惯,依赖她成性。

他目光灼灼,让她刹那间根本不敢与他对视。她于是侧开视线,慢慢地说:“我与你立约之时,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的心思!”

东应咬紧牙关,涩然道:“不错,那时我根本不敢让你知道我的真实心意,我当时想,假如名分所限,你我终究不能昭告天下成其眷属,那么纵使你对我完全无知无觉,只要你一生在我身边,我也愿为你终身不娶。我们就此立约,携手同老,那也没什么,那也极好。”

他的声音里满是深沉厚实的悲凉,瑞羽胸口一窒,待要说什么,却感觉唇舌干涩,嗓子眼如被堵了一般,发不出声来。

他满眼怆然,闭上眼睛,轻轻地说:“姑姑,我们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人,我们一起长大,一起面对京都的生死难关,一起承担复兴祖宗大业的重任,一起经历生活中的欢喜与哀伤,这样不好吗?你为什么突然要弃我而去?”

瑞羽长吸了一口气,说道:“小五,我并未弃你而去,而是你被妄念欺了心,只要你仍旧将我当成姑母……”

“我现在怎么可能还仅当你是我的姑姑?”

东应反问一声,逼近她,紧紧锁住她的目光。他深幽如夜的墨黑眼眸里仿佛烧着一团熔铁销金的火,沿着两人交缠的视线缠绵而上,低声说:“姑姑,我们已经不是西内宫苑里嬉闹的三尺童子,我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和正在做什么,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肯不肯留下来,陪我一起?”

寒风从敞开的房门灌进来,吹动瑞羽凤冠上的珠玉,琤琤琮琮一串细微的脆音,仿佛带来一种天地的警示,令人心头生寒。

她望着室外渐浓的夜色,只觉寒气侵肤,令人神智清明,全无半点犹豫,清晰地说:“小五,人生漫长,难免会有一些不合宜的想法令你一时迷惘,但只要过了这个时候,你再回头来看,那些最初你以为可以为之生、为之死的东西,其实都不过是一些虚妄可笑的傻念头而已。”

“傻?”

他看着她如冷玉般毫无表情的面庞,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的绞痛,痛得他喘不过气来,“对我所有的心思,你就只有这一个字?傻?”

“当然!小五,我这是最后一次劝你。若你仍旧执意要问我一句,我肯不肯陪着你悖逆伦常,我只有一个回答。”

瑞羽抬起头来,没有丝毫退缩闪避,直直地看着他,清楚地拒绝,“我不肯!”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彻底将他打退,令他陡然有种整个人生都轰然倾覆的错觉,仿佛前半生所有的回忆都尽数成了幻觉,所有的笃定都不过是他自以为是。

她不肯啊!

再明白不过了,连考虑的余地都没有,她根本就不肯!

是啊,她重视纲理伦常,她立志要光复唐氏基业,她执著于成为太后他们所期望的人,她喜爱她的身份地位所代表的尊荣。

她怎么肯为了他而背负世俗唾弃的骂名,影响复国大业,令太后他们失望,失去她的尊荣?

他是她从小关爱的人,但她为什么关爱他?是因为他是太后抱养的,是因为他对她的复国大业有用,是因为他一直都在努力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是因为他一直都不曾真正地违逆过她的意愿!

可如果一切都是出于算计,一切都源于功利,何以她能将那些虚情假意表达得如此自然亲切,让他深信不疑?

过往那些他们相处融洽的情景,浮光掠影般地在他脑海中闪过,摧压得他几欲成狂,切齿腐心的感觉令他发出一声困兽般的恨声,“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瑞羽抿了抿嘴,轻轻一笑,“我不会后悔,永远不会!”

他满腔窒息般的胀痛,一股血腥自喉头涌上来,弥散了他满嘴。他重重地喘息,惨然大笑,眼里闪动着狂乱的利芒,指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恨你!”

若是这些朦胧暧昧的情愫都不曾明了,若是这些狂悖逆乱的情思都不曾明说,就那样无知无觉,该有多好?

那样的话,谁也不必受这样的折磨,谁也不必负这样的罪孽,更不必这样互相伤害,伤害到两人都鲜血淋漓、遍体鳞伤,往日的情谊今日都成了反噬的剧毒,染遍了全身的恨。

她心头震动,面色却仍旧平静无波,淡淡地说:“你要恨,就恨吧!”

他看着她冷淡的神态,听着她刺心的话语,心头却透出一股莫名的笑意,忍不住放声大笑,摔门而去。

她没有看他离去的样子,甚至根本没有把目光往他离去的方向移一移,只是低下头去,端起洞房里用来盛合卺酒的匏,对身边的秦望北一笑,道:“中原,我们还未成礼。”

秦望北看着她的笑容,心中大痛,却仍旧举匏,微笑相陪。

匏酒苦涩,瑞羽一饮而尽,恍如一场大醉。

十一月,昭王巡弋新附诸镇的行程结束,王驾返回齐州。

同月,长公主上书太后,奏报为免政出二门引发不便,军政庶政皆以昭王府为尊,翔鸾武卫三军原来所用的长公主印停用,换成昭王府的平卢节度使大帅印。

太后准其所奏,自此昭王虽然未被确立为皇统,却已是齐青的第一实权掌握者。

昭王府上下人等个个扬眉吐气,公主府属下的将领则难免颇有微词。所幸昭王府名义上虽然已经接管了公主府的兵权,但帅印仍在长公主手里握着不变,连王府主簿陈远志谋划着新设的两淮军,也仍由公主府选择将领,招募新兵,一应军务,沿袭由公主府主理的故例不变。除去个人意味浓重的长公主印换成了帅印之外,似乎与过往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因为公主府的退让,齐青之地名义上已经政归一统,大大地安抚了许多犹自观望、迟疑不决的人心,招徕了大批士子投靠。甚至于有不少人上表奏请昭王早日自立为帝,以此为晋升之资,邀功请赏。

与王府下属的欢喜之情相反,王府主人的神态却隐隐有些郁色,他以前虽然为了令臣属信任,故作老成,但他眉目清俊,丹唇玉面,自有一股少年贵胄的飞扬神采,脸上常见笑容。而现在他的脸上却笼着一层莫名的寒霜,少见笑容,沉默寡言,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少惊少喜,沉静得仿佛一座绵亘于天地间的大山。他坐在王府的主位上,不必丝毫作态,一眼看过去,谁也不会误会他承担不了重责。

转眼已是腊月,冬至佳节临近。东应埋首于案牍之间,暖阁外脚步声渐近,陈远志推门进来,躬身道:“殿下,行人司回报,长公主车驾已抵齐州城外。”

东应手执朱笔,在卷宗上钩决不停,淡淡地回应,“知道了。”

陈远志见他说了这句就没了下句,又问:“如何迎接长公主车驾,还请主公示下。”

以往瑞羽回齐州,一切事务都由东应亲自打点,旁人不得胡乱插手,但今日陈远志来问,东应却头也不抬地说:“一应事务自有章程,按章行事便罢。”

陈远志待要劝谏他几句,可东应近来威严日重,他不敢轻易地触怒他,转念又想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应诺着退了回去。

此时的太后宫千秋殿内,包括常侍李浑在内的宫人内侍都被逐了出去,只留李太后和瑞羽两人,一坐一跪,沉默对峙。

李太后怒色形于言表,瞪着瑞羽,良久厉声道:“你不是总告诉我,你行事自有分寸吗?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分寸在哪里?你说话呀!”

瑞羽抿了抿嘴,低声道:“王母恕罪。”

“除了这句,你就没有别的话了?”

“孙女无话可说。”

李太后怒极,举起凤首杖一杖打在她腿上,骂道:“我打你忤逆不告,私自成婚!”

李太后这一杖怒极打出,瑞羽不敢运功相抗,生生地挨着了,痛得呼吸屏了一屏。她自小被李太后捧在手心里,爱得如珍如宝,今日骤然挨了这顿揍,疼痛也还罢了,心中的委屈却是难以言表,只是强忍着不肯出声求饶。

她越强硬,李太后越是怒气攻心,劈头盖脸的两杖又打了下来,恨恨地骂:“我打你自作主张,上表让权!”

打了这几杖,李太后自己也觉得憋屈,两行眼泪滚涌而下,又加上两杖,“我以为你已经羽翼丰满,再不必我操心劳神,我日后可以安享晚年,怎料你临到这种时候,竟然做出这么昏聩的事来!”

瑞羽心中惨然,又不能将此事的原因明说,只得叩首请罪,低声道:“王母,我知道错了,您且息怒,别气坏了身体。”

“你知道错了,你可肯更改?”

瑞羽无言,过了会儿才道:“王母,中原已经与我成婚,是您的孙女婿了。”

李太后一口啐了出来,怒道:“为了这么个人,你背着我私自成婚,上奏让权给小五,又令你们姑侄不合,我们祖孙生隙……未经吾明诏天下,他顶多就算你闲时养的一个面首,什么物什儿,也配为吾的孙女婿?”

李太后不明真相,只觉得一切事由都因秦望北而起,不由得积怒成恨,越说越气,最后森然道:“吾未计较他狐媚惑人,离间天家骨肉之亲,已是瞧了你的面子,他还想做我的孙女婿,白日做梦!”

瑞羽和秦望北相处时日已久,夫妻俩互相敬重礼让,就算她对他没有愧疚之心,也无法不因为他的知情识趣而心生维护之情。李太后骂得难听,她忍了一忍,终于忍不住轻声道:“王母,中原不是那样的人。”

李太后见她还敢出声维护,心中怒火更炽,腾地站起,大声传召,“李浑!”

李浑候在门外,听到传召连忙奔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李太后一指瑞羽,恨道:“拟诏,带人去把公主府那个姓秦的妖孽绞了!”

瑞羽大惊失色,慌忙拉住李太后的衣裾,“王母,这些事真和秦望北没有关系,他是受孙女连累,有罪过的是孙女,不是他!”

李太后未必不知秦望北担不起这些罪名,但这其中的蹊跷之处,瑞羽和东应既然都不肯说,那么适逢其会的秦望北便当遭此难。

瑞羽苦苦哀求太后,见她都不为所动,而旁边的李浑已经奉命执笔写了手谕,过来请太后用印。瑞羽心知只要太后宝玺盖下,秦望北便只有死路一条,恐慌情急之下,扑过去抱着太后的双腿,不让她取玺用印。

“王母,秦望北实在无辜,求你饶他一条性命!”

“闻说此事之初,你已经拒绝了他,是他借着昔日于水师有小恩强赖进公主府,仅此一条,他已是死有余辜!”

瑞羽利用秦望北阻断东应,对他已经满腔负疚,怎能再让他为自己丢了性命?她急得几乎流泪,急切地道:“王母,我求你饶了他!真的跟他全无关系,这都是我的罪孽!是我的罪孽!”

李太后见她情急恐慌,竟是前所未有的一副可怜相,终究心软生疑,顿了顿,道:“你是我从小带到大的,我相信你不是那种悖逆无耻之辈,此事内中定然别有隐情,你告诉我,究竟出了何事?”

这内中的隐情若是能让太后知晓,瑞羽也不至于匆忙成婚,她这一问正中要害,瑞羽无言以对,唯有泪盈于睫,却倔强不落。

李太后见她不答,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气,道:“好,就算内中别有隐情,你不便让我知晓,我再给你一条路,你立即回府将他逐出去,我便饶了你这一回!”

此时将秦望北逐走,岂不是前功尽弃?

“王母,秦望北已经是我的夫婿,他替我受过,我怎能这种时候弃他不顾?”

李太后气得直哆嗦,但见瑞羽对秦望北的维护态度坚决,情知此时要除他是不可行了,恼怒之下从李浑手里夺过已经写好了的诏纸,兜头砸在她脸上,哽咽痛骂,“我只道你孝顺懂事,怎料到最后居然这般不省心!你给我滚!滚到殿外跪着,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起来!”

瑞羽见她不再执意要杀秦望北,松了口气,叩头道谢,退到千秋殿外,在殿前的阶前跪下。

守在千秋殿外的宫人内侍不知内里究竟出了何事,但知道瑞羽实是李太后的心尖子,此时一怒下令她罚跪,过不了多久定然心疼后悔。红云等人眼见天空飘雪,赶紧给瑞羽拿来几层厚厚的垫席棉褥铺着,又在她头上撑开华盖遮雪。

李太后气怒之下,冲李浑一瞪眼,喝道:“这么心疼她,怎么不给她弄个暖炉?”

李浑暗里嘀咕,装作听不懂她话里的反讽之意,面上却惶恐赔笑,道:“娘娘有吩咐,老奴这就去办!”

李太后气极而笑,一顿手杖,喝道:“好狗才!你敢!”

一笑之后,她的气便消了许多,只是想到瑞羽的大胆妄为,仍旧心里愤恨,怒道:“把华盖撤了!不给她一点苦头吃,她不知道痛!”

李太后在千秋殿内兜了几个圈,沉吟道:“此事蹊跷,李浑,你去把经离先生请来……不,这老东西一味偏袒着阿汝,帮着她欺上瞒下,定不肯说。去,把公主府的十二个青给吾带来!”

李浑诺诺遵命,很快将青红等人带来。李太后也不叫十二“青”起身,目光直勾勾地从他们身上剐过,寒声道:“你们几个是吾下令送去军中照应长公主起居的,你们却让她私自成婚,果然照应得很好,好得很!”

青红等人已经看到瑞羽在外罚跪,心知此事难以善了,也不敢作声,瑟瑟地跪在地上听李太后训斥。

李太后一腔未尽的怒火便尽数发泄在他们身上,先令内侍把他们拖下去笞了十杖,然后再令他们上前问话。

青红被打得背脊火辣生痛,却依旧不敢多言,伏地求饶,“娘娘所询问的事,长公主事前已有吩咐,谁敢泄漏,定斩不赦。求娘娘垂怜,饶奴才一条小命!”

李太后冷声道:“你说了长公主事后要你的命,但你不将此事首尾道来,吾现在就要你的命!”

青红两股战战,连连求饶,但对于李太后所问的事情,却是一句也不敢答。李太后便不废话,下令将他拖到殿外行刑逼供,接着问下一个,“青碧,你素来聪明伶俐,知道进退,说吧!”

青碧听着殿外青红受刑的凄厉哀号,吓得魂飞魄散,但知道此事的隐情涉及礼教伦理,轻则累瑞羽和东应姑侄二人声名扫地,重则毁灭复国大业,干系勾连,不说还有可能侥幸存活,说了却是唯有死路一条,故而只敢求饶不敢多话。

李太后连问十二人,却没有一个人敢对她说真话,统统都被她下令拖到了千秋殿外的广场施刑。

她一口气梗在胸口,更觉得此事古怪,喝了口茶,对李浑道:“让掌刑使好生掂量,打痛他们,别打坏了。”

李浑知她这是怕事后不好向瑞羽交代,连忙应诺,“娘娘放心,奴婢知道了。”

因为要青红等人招供,十二个受刑人都不曾堵嘴,千秋殿外惨叫连连,瑞羽听在耳里,心中不忍,涩然道:“王母,青红他们都是无辜受累,实在不干他们的事。”

李太后眉毛一横,冷笑道:“你若真心疼他们,就赶紧给我说实话!否则,你就顾着自己吧!”

瑞羽哑然。

李太后剜了她一眼,吩咐红云过去传令,“有谁肯招的,吾饶他不死,赏百金,否则打死了事!”

青红和青碧等几个近身服侍瑞羽已久的人,知道事情轻重,虽被打得惨叫连连,却仍旧咬牙不说。只是十二个“青”里有几个是新补上来的,熬刑不过,其中一人终于忍不住大叫:“娘娘饶命,小的招了!”

他这一叫刑杖之声立止,千秋殿内外所有人一齐望过去。那人又痛又怕,痛得直哆嗦,但一停刑看到瑞羽就跪在离自己二十余丈远的殿阶前,又不敢招了。

李太后见他不招,冷哼一声,挥手示意掌刑使继续用刑。那人吃痛不过,终于又叫了起来:“娘娘,我说实话!”

话犹未落,雪花里金光一闪,一枚金簪自瑞羽掌中飞出,电射而至,从他太阳穴插入。簪到气绝,他哼也未及哼一声就倒毙于地,唯有四肢余有战栗。

这侍者背主,隔了二十余丈居然被瑞羽一簪夺命,堂堂长公主当真是不出手则已,出手便雷霆万钧,定人生死。余者不由得骇然惊恐,战栗不敢言。就连千秋殿上下的宫人内侍见她这般手段,与她的目光一触,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这突然的变化犹如火上浇油,给本来就已经非常紧张的气氛再添了一层杀气。刹那间千秋殿内外一片寂静,李太后已经惯于瑞羽和东应代她行使大权,倒也不恼她僭越,只是怒她居然真下了死决心要将内中情由隐瞒到底的态度。心知有她这样在一旁虎视眈眈,今天的口供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了,气得脸色发青,指着瑞羽喝道:“去给我把这泼皮重重打一顿!当着我的面,你居然这般放肆!”

瑞羽是李太后的心尖子,李太后这一时的气话,又没个章程,谁敢真上前来打?连几个逼供的掌刑使也面面相觑,不知经这一番变故,还要不要再对青红等人行刑。

李太后的性格本就软弱,见瑞羽宁愿亲手杀人,也不容属下泄密,便知她绝不会让自己知道详情。虽然仍旧气恨,却不愿真为了这么一件事继续威压逼迫,弄得祖孙二人没了转寰余地,大伤感情,于是跺了跺脚,摆手令人把青红他们也放了。

李太后自己要杀秦望北不得,让瑞羽送走秦望北也不得,连向她的近侍逼供亦逼不得。李太后这一口气真是梗在胸口难受至极,本来见到天下大雪还心疼瑞羽罚跪挨冻,此时却是半点叫她起来的心思也没有了,指着她怒斥:“你有能耐,有能耐就在这里给吾好好地跪着!吾看你能强到什么时候!”

东应这一日处理公务的速度极慢,直至申时乔狸进来提醒他用膳,案头犹有许多未处理的公文。乔狸手脚利落地摆上食案,见他寥寥吃了几口就停箸不用,想到他近日食欲不振,今日又是如此,心里焦急,连忙问道:“殿下夜间吃什么宵夜?奴婢好叫膳房准备。”

东应皱眉道:“最近怎的来来去去就这么几样菜,吃得人腻烦。”

“近日大雪封路,海运也耽误了,南方诸州的新鲜果蔬都运不过来。且暖房菜还没熟,只能吃些冬季里的常菜,就简单了些。”

东应推开食案,一句话未经思索便冲口而出,“什么大雪封路,菜运不过来!她从西面更冷的地方回来,怎么也没听说她回不了?”

他虽没明说“她”是谁,乔狸却也知他究竟在生什么气,讪讪一笑,不敢答话,只在心里嘀咕道:长公主所用马匹俱是东胡所贡的耐寒良马,随行之人又都是百战精锐,寻常商家哪能比得了?

东应发了句牢骚,不再说话,就茶漱了口,突然道:“这暖阁顶子上有一窝麻雀,整日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你叫几个人上去捕了。”

乔狸连忙应了,心念一转,道:“殿下,您坐了一天,也该舒散舒散,要不您亲自动动身手,捕了雀儿下酒?”

东应一怔,笑道:“这个主意不错,去拿网子来。”

大雪纷飞之际,麻雀都躲进人家的阁楼或暖檐下避寒,往往一个阁子里聚着一大群,若是地方狭小一些,便是用手抓也能抓上一两只。一众内侍为了哄东应开心,轻悄悄地在阁楼外架了梯子,先把窗缝檐洞之类的空隙堵了,这才跟着东应去捕雀。

阁子里的雀子受惊乱飞乱窜,慌不择路,居然有几只自投罗网。东应哈哈大笑,兴致勃勃地拿网上前捕雀,过不多时便捕了十几只,只是仅他一人动手,这兴致难免打个折扣,“你们也动手啊!呆站着当人桩子?”

一干内侍赶紧上前张网捕雀,可这阁楼顶空间本就狭小,又要顾忌着别抢了东应看准的雀儿,败了他的兴,他们怎么敢真的张开手脚去捕雀?于是一阵忙乱之后,东应看看几名缩手缩脚跌成一团的内侍,当然知道这些人无论是玩耍还是陪他,都不可能真的放开,所谓给他解闷,更多的时候只会让他添闷。他不禁叹了口气,放了捕网,“罢了,孤累了。乔狸,让膳房把雀炙了送来。”

乔狸连忙应诺。他将炙雀送过去时,见东应拿了张条陈看了又看,却迟迟不下笔钩决,明明是在做事,眼神却很空茫,连忙堆着笑容提醒,“殿下,这么晚了,歇一歇用过宵夜再处置公务也不迟。”

东应倦怠至极地打了个呵欠,却是吃什么都觉得嘴里寡淡无味。乔狸见状心里一紧,惴惴良久,终于赔笑问道:“殿下,您今天还没给太后娘娘请安置呢,要不要奴才唤人备车起行?”

东应看了一眼书房左侧的莲花漏,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怅然道:“都酉末戌初了,太婆应该已经安寝了吧。”

乔狸笑道:“殿下有所不知,今日因为……千秋殿的灯火至今未息,想来太后娘娘也还没睡的。”

他知道东应与瑞羽离心的前后因果,心知“长公主”三字实是主上心里的刺,谁敢主动去碰一碰,那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他虽然关注着那边的动静,却不敢明着说,到要出口的时候也兜个弯拐过去算了。

东应如何不知乔狸的顾忌,他心头梗着一股浓浓的恨意,猛地将手里的象箸扔了出去,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去备车!”

大雪扯絮般飘落,落雪已经没了人腿,从节度府往太后宫的路不远,走的时间却不短。

太后宫的宫门早已关了,但今日的宫门外却还影影绰绰的有几条人影,看上去似乎还有什么人在外面候着,等太后召见。

东应推开车窗,候在宫门外的几人听到了他的车驾行驶过来的声音,纷纷转身对他行礼。东应定睛细看,行礼的几人竟是瑞羽的亲卫阿武等人,不禁一怔,道:“阿武,这么晚了,你们守在宫门外干什么?”

阿武苦笑一声,没有直接回话,而是转头往身后看了一眼。东应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才发现宫门前的雪地里跪着一个人。只因大雪将那人的衣裳全都盖上了一层,不认真看竟发现不了。

东应看清那人的面目后,顿时脸色铁青,连阿武他们回了什么话都没听见,心里不由自主地涌上一股杀意,手一抬,几乎就要下令亲卫将之擒杀。

乔狸一眼看见主上眼光不对,吓了一跳,赶紧用力一拉他的衣袖,小声提醒,“殿下,那是长公主自己选的驸马……”

东应的手已经举高,但乔狸这一声提醒,却将他所有的底气都泄得一干二净。他的手颓然垂了下去,又无力地坐回车中,闭上了眼睛,问:“他怎么在这里?”

他这句话却不是问车外的阿武,而是问明显早知事由的乔狸。

乔狸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太后娘娘因长公主私自成婚大怒,欲杀秦望北,被长公主所阻;太后娘娘令长公主驱逐他,长公主又抗命不遵。太后娘娘因此怒打公主常侍,罚长公主在千秋殿外长跪。这个人听说消息后,就赶到太后宫外跪着了。”

“太婆也要杀他?”东应哈哈一笑,心中快意无比。眼看宫门守卫验了令牌,打开了宫门,马车辘辘前行,经过秦望北身前时,东应心中怒气难平,于是探头出窗,笑盈盈地问雪地里跪着的秦望北:“好雪风光,佳景无限,滋味如何?”

秦望北得知瑞羽在宫中罚跪后匆忙赶来,已经在雪地里跪了一个多时辰,早冻得脸青唇黑,只那双眼睛仍旧清亮明透,虽然笑容僵硬,却全无示弱之意,笑道:“我与长公主夫妻同心,些许风雪冰寒尚不足惧,有劳昭王挂怀。”

他一语双关,正刺中东应心头之痛。东应指节用力抠住车窗,面色不变,冷笑一声,“什么风雪寒冰,若你不在,根本就不会有这些无谓的纷扰。你酿了恶因,自受恶果也罢,却平白无故连累我姑姑!”

二人相看两相厌,各刺对方一句,马车驶入宫中,直驱千秋殿。

积雪反光,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千秋殿外宽阔的广场上,除去沙沙的雪落声,再没有其他声音。远远地看过去,跪在殿阶前的瑞羽周身早已被白雪厚厚地盖了一层,变成了一个雪人,连眉毛上也结了一层冰霜,乍一眼看过去,完全没有生气。

东应心一慌,握紧了瑞羽的手,问:“这是怎么回事?”

乔狸早知东应难免会问事情的始末,早早地便派人来探听清楚了,待东应一询问就连忙回答:“长公主午时二刻就被太后娘娘罚跪,这一下午雪不停,下了六七寸,娘娘又勒令宫人内侍不得暗里照拂。”

“跪了近四个时辰,太婆居然都没叫起?”

“太后娘娘旧疾复发,被大夫针灸定神睡着了,怕是忘了时辰,又在气头上,所以没叫起她。”

乔狸怕他紧张,连忙安慰道:“殿下放心,奴才使人探听了。雪虽然大,可长公主并没有冻着,一切如常。”

东应气结,瞪了他一眼,“这么大的雪冻了四个时辰,怎么可能一切如常?混账!”

乔狸赔笑道:“是真的无事。殿下,雪下得厚,盖在长公主身上,只要不化水,就能挡着新雪和风寒,这就跟雪窝下面的麦子也冻不着是一个理。”

东应明白过来,心中的焦急退去,慢慢地却化成了熊熊妒火——她在这里罚跪,是因为秦望北!只是因为秦望北!是因为秦望北啊!

一念至此,他本来急切向她走去的脚步缓了下来,好一会儿才踽踽走到她面前。

她听到脚步声,便睁开眼睛看着他走近,他的手指落在胸前的斗篷扣环上,指节动了动,却在最后一刻放弃了脱袍的想法,冷笑道:“为了一个海外蛮夷受此责罚,你可后悔了?”

她眉梢牵动,眉上积着的雪簌簌落了下来,眼里掠过一缕几不可察的怅惘,转瞬却又微笑,“我受了责罚,心里却比以前好受了很多。”

东应脚下踩的雪下陷了几分,瑞羽看在眼里,却没有丝毫动容,温声道:“外面冷,你进去吧。”

东应心中一喜,旋即一阵凉——这样的亲切关怀,宛然只将他当成了普通的侄子,温和中又带着疏离,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体贴入微、温暖柔软的感觉。

东应胸口又一阵疼痛,血腥气在喉头翻涌,面上却笑容灿烂,点头道:“好。”

太后额头上搭着镇痛的药包,躺在床上双目微闭,似乎睡着了,又似乎还在想心事。东应走近前去,轻轻地在她床下的足踏上坐了,低唤:“太婆?”

李太后睁开眼睛,见他坐在床前,笑了笑,道:“难为你了,这样的大雪,又这么晚了,还赶过来。”

东应摇摇头,问道:“太婆哪里不舒服?”

“都是陈年宿疾,发作发作便过了。”李太后心中烦恼,问道,“你从外面来,见着阿汝了?”

“见了。”

“跟她说了话?”

“嗯。”

李太后整颗心都扑在瑞羽身上,也没发现东应言辞间的异常,又问:“她可有悔意?”

李太后虽与瑞羽倔着不松气,但着实担心她会冻坏,只要瑞羽肯稍微低头示弱,李太后就会顺着台阶饶了她。

东应自然知道李太后的用意,但这时候他突然不愿给这个台阶,低下头去慢慢地说:“姑姑行事杀伐决断,从不后悔。”

李太后一笑,拍着床榻的边沿,又闭上眼睛,长叹一声,道:“是啊!她做事从来都是三思而行,绝不反悔……长大了啊!”

东应默不作声,李太后突然翻身坐起,目光直勾勾地望着他,严厉地说:“阿汝素来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虽然胆大包天,但并非那种忤逆不孝之徒。此次她突然私自成婚,成婚之日又与你抵达邯郸的日期相符。这桩婚事处处透着古怪,你恰逢其事,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东应从邯郸回来后并未将瑞羽成婚的消息告诉李太后,此后的两个月里,为了避免她接到瑞羽的奏报后垂询,便借口节度府有事尽量减少面见太后的机会。

李太后察觉他的回避态度,却不疑其他,只以为东应是受瑞羽暗中嘱托之故,竟也按捺住了不问他。直至今日瑞羽回来,她询问不出内中缘由,才直接向东应发问。

东应自然明白瑞羽仓促成婚的根由所在,但他如何敢说?

他在向瑞羽表达爱慕之意时,自以为绝不惧于昭告天下,但今夜在李太后面前,看到她蜡黄憔悴的脸和花白发灰的头发,当日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突然泄得一干二净,身上一阵阵地燥热发汗,一句话已经到了舌尖,却怎么也冲不破最后一道心防,将之喊出来。

仅是因为瑞羽私自成婚,李太后都已经焦虑至此,若真让她知道了内里的缘由,明白他的心事,她会气成什么样?

无论如何,他是她养育大的,他怎能往她心窝里捅这致命的一刀?

李太后见他脸色青紫交替,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汗珠子从小变大,从眉头眉梢滚滚落下,但他仍旧没有说话,心里更是着急,猛地一捶被衾,厉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话呀!”

东应内心挣扎不已,终于一咬牙,道:“我要杀秦望北,姑姑不让,为了保他的性命,就赌气跟那姓秦的私自成婚了。”

他这番话基本上都是真话,李太后也能理解他对秦望北的厌恶,加之他话里又颇有让人猜疑的余地,李太后想了一想,竟然没有怀疑,对瑞羽的怒气便分了一半到东应头上,甩手将掌中握着的佛珠掷到他头上,恨声道:“那秦望北就是再有不是,可他是你姑姑的意中人,你也该容让一二,就算反对他们在一起,也不该这么直白地要他性命,引得你姑姑做出这种为天下人耻笑的事来!”

东应额头上被她一串佛珠打得咚咚响,却不敢呼痛,恨道:“那姓秦的本是海外蛮夷,对姑姑死缠不放,连姑姑行军他也要跟在身边,实在让人一见生厌,怎不恨得人心生杀机?”

李太后怔然一叹,隐约觉得这其中定然还有别情,但无论瑞羽还是东应,都不是事事都会向她回禀的人。她一是对二人信任宠爱,二是只贪享清福,三是能力也有限,绝少起意要钳制他们。到这时明知他们定然有事相瞒,却无力追索根源,一股失落与无力感涌上心来,一腔的精力都泄得干干净净,倒头便睡,喃道:“我是白操心了!你们个个都自有主张,哪里还用得着我问一问?我是白操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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