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一离开大堂，回到内宅书斋，看见牟世峻果然等在那里，心想：“不知是何原因，史飘薇竟惹恼了睚眦必报的牟世峻，使牟世峻派人毒死前去怡春楼听她弹筝的客人，从而嫁祸于她，让她饱受牢狱之苦。刚才在大堂上，若不是牟世峻请一个衙役来通知我，我还要狠狠地训斥史飘薇呢。此事发生过后，我必会得到牟世峻赠送的一大笔消灾钱，真是天大的好事啊！”想毕，故意冷冷地说：“牟郎君，这般着急想要见到本官，所为何事啊？”

牟世峻陪着笑脸，说：“是这样的，鄙人已有多日未来州府看望任使君了，今日稍有空闲，便专门前来一趟。未料，任使君正在审讯案件，无奈之下，鄙人只得请了一个衙役通知任使君……”任天一在书案后面坐下，冷笑着说：“牟郎君今日来到州府面见本官，想来不仅仅是稍有空闲，而是有急事相求吧？”牟世峻忙不迭地恭维说：“哎呀，世人都说任使君历来料事如神，仿佛春秋时期的范蠡再现。鄙人身上发生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任使君的一双慧眼啊！”

任天一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有意无意地盯着书斋敞开的两扇门，说：“牟郎君今日所求之事，是否需要其他人知道啊？”牟世峻一下明白过来，忙说：“是啊，是啊，鄙人对任使君的所求之事，怎么能让其他人知道呢？”快速走到门外，向两边看了看，并无一人，然后退了进来，轻轻地关上两扇门，又走到书案前，小心翼翼地说：“鄙人和任使君也交往了数年，自认没少孝敬，因此不用绕来绕去，就将今日所求之事直说了吧。刚才之所以冒昧地请一个衙役打断任使君审案，是因为鄙人、鄙人认得梁满福……”故意停了下来，看着爱听不听的任天一，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任天一面无表情，淡淡地说：“这么说来，牟郎君今日前来州府，是想给本官提供一些梁满福的消息，希望协助州府早日将真正杀人犯捉拿归案。”

牟世峻顿时恐慌起来，忙说：“鄙人不是来提供梁满福的消息，而是特来再次孝敬任使君的。”从衣袖里拿出一叠柜坊凭帖，恭恭敬敬地递过去，说：“这是鄙人一点心意，实在不足挂齿，还请任使君笑纳啊！”任天一露出并不在意的表情，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瞄了一眼柜坊凭帖，说：“牟郎君，此为何意？本官倘若无功受禄，心里可是非常紧张啊！”牟世峻陪着笑脸，说：“如果任使君能够对鄙人所做之事网开一面，定然就不是无功受禄了。”任天一依旧佯装糊涂，说：“牟郎君做了何事，要本官网开一面啊？”

发现任天一没有往日的热情，牟世峻心想：“任使君这般态度，是真的不知在怡春楼客房投毒的人就是梁满福，而不是他们怀疑的史飘薇？还是故意装出什么都不明白的模样，来试探我究竟意欲何为呢？干脆我就直接说出怡春楼投毒事件是我收买梁满福所为，相信对我应该没有危险。”想毕，便说：“鄙人今日听闻任使君审案辛苦，故而不想再隐瞒下去了。怡春楼那个客人，其实就是鄙人收买梁满福投毒杀死的。当然，梁满福是个假名，此人真名杨山涛，是一个整日混迹街头、游手好闲的恶少。鄙人此举就是为了嫁祸于史飘薇，所以还请任使君收下鄙人的微薄心意啊！”听见牟世峻终于亲口说出了事件的真相，任天一觉得再装下去并无意义，便露出一丝微笑，说：“牟郎君说话都是直言不讳，难怪做事也是勇猛果敢，今日前来州府，是想告诉本官，怡春楼客人中毒死亡之事不用再费心思了。也罢，看在和牟郎君交往多年的情分上，本官就不为难牟郎君了。”伸手接过柜坊凭帖，放进衣袖里。

牟世峻彻底松了口气，心想：“我说今日这个任使君为何对我冷淡，原来是在等我说出实话呢，真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忙说：“鄙人刚才担心任使君是否忘了和鄙人多年的交情；现在看来，确实是鄙人太多心了。”任天一笑着说：“牟郎君，你坐下吧；说一说，史飘薇为什么得罪了你，你要如此狠心地嫁祸于她？”牟世峻坐下后，恨恨地说：“这个史飘薇太过狂妄嚣张了。前段时日，鄙人去了一次怡春楼，见她才貌双全，又弹得一手好筝，甚是喜欢；想到鄙人小妾陆心梅已经病故，便欲娶她为妾。原以为她即便不会立刻答应，也要认真考虑一下；谁料，她不但当场粗暴拒绝，而且还放肆地辱骂鄙人。任使君，你也清楚，鄙人在扬州好歹算是一个有地位、有影响的人，这么多年没去怡春楼，结果现在仅去一次，就被她羞辱一番；这口恶气，怎能轻易咽得下去？因此，鄙人思来想去，被迫出此下策，还望任使君多多体谅啊！”

任天一半晌不语，静静沉思。牟世峻不敢打扰，耐心等待。过了一阵，任天一打破沉默，问：“那个杨山涛目前身在何处？”牟世峻忙说：“事成之后，鄙人将杨山涛藏于扬州乡下的一个亲戚家里，非常隐蔽，没有任何人知道。”任天一说：“本官为了能对百姓和死者家人有所交代，故而暂时将史飘薇作为受怀疑的杀人犯关进牢狱。不过，本官手里并没有史飘薇投毒杀人的确凿证据；按照规定，关上一段时日，就要将史飘薇放出去。另外，牟郎君可否听说，录事参军曾和培和史飘薇是结拜的兄妹？”牟世峻说：“那日，史飘薇朝鄙人发狂时，就说出了录事参军曾和培是她的义兄。”任天一说：“既然是结拜的兄妹，曾和培不会听凭史飘薇被关进牢狱，定将不断催促本官尽快破案，以捉拿真正杀人犯，然后放出史飘薇。本官是这样考虑的：牟郎君仅是想报复史飘薇的狂妄嚣张，也并非要置其于死地；史飘薇在牢狱里呆上几个月，实际上也就满足了牟郎君的心愿。史飘薇是作为受怀疑的杀人犯被关进牢狱的，一旦传了出去，名声肯定变坏；就算本官最后放她出去，以后哪个客人还敢听她弹筝呢？没有客人听筝，史飘薇也就一钱不值了。”

牟世峻大喜，说：“任使君果然考虑周全，鄙人真心佩服。”任天一冷笑着说：“牟郎君，不要高兴太早，曾和培是何等聪明之人，若是发现本官对此案故意拖延不管，势必亲自动手展开调查；牟郎君当务之急，就是一定要将杨山涛藏得越隐蔽越好，千万不可露出任何踪迹，否则被曾和培查找到了，本官心里再着急，也是爱莫能助啊！”

其实，任天一早已明白，曾和培定不会轻易罢休，必将想方设法查找到假名梁满福、真名杨山涛之人的下落。杨山涛只要落入曾和培的手里，整个案件也就真相大白了。按照大唐律法，投毒杀人之人将被判死刑，指使他人投毒杀人之人也将被判死刑；梁满福被抓获后，也就意味着牟世峻离死期不远了。任天一心里颇为纠结，倘若出现那种情况，自己到底是千方百计地偏袒牟世峻，继续保住这条重用的财路呢？还是公正审案，依法判决，既还死者一个公道，也还史飘薇一个清白呢？偏袒牟世峻，曾和培会心平气和地忍受吗？杀了牟世峻，自己能心甘情愿地接受吗？真是难以抉择啊！当然，无论做出何种抉择，都不能让自己的仕途受到任何不利影响。

而牟世峻根本没想到，杨山涛被抓获后，供出了本人，那么本人就将和杨山涛一起，最终都会被官府以杀人罪判处死刑；此时还天真地认为，任天一既然收受了巨额贿赂，本人便能永远平安无事了；于是，拍着胸口，信心十足地说：“任使君，放心吧，曾和培就算长了三颗脑袋，也不会查找到杨山涛的藏身之处。”任天一笑着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明白任天一将自己认定为受怀疑的杀人犯，是在利用职权进行报复，史飘薇不由得感到了阵阵寒意；特别是在大堂上，任天一又借故命衙役将自己杖二十，更是觉得浑身冰凉，幸好曾和培及时阻止；否则真的受了杖刑，自己定会羞惭地几乎丧失活下去的念头。现在，自己被关进一间又暗又潮的牢房里，坐在用稻草垫成的简易床塌上，心里茫然而无助。

第二日清晨，曾和培提着一盒饭食，来到牢房，命令狱吏打开关押史飘薇的牢门，走了进去。本来对牢房环境已经很不适应，加上心里一直咒骂着任天一，使得史飘薇一整夜闭着眼睛，却没有睡好觉。此时，传来牢门叮叮当当的开锁声，史飘薇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曾和培出现在面前，急忙起身坐起来。曾和培将饭食放在床前一张简陋的几案上，发现史飘薇发髻松散、眼睛红肿、情绪颓废，心疼不已，说：“妹妹，我知道你受了委屈，特别痛苦和难受。不管怎样，你还是要振作精神、吃点食物才行；若是这样下去，身体一定会生病的。”史飘薇懒懒地抬起头，说：“阿兄，任天一打算要关我多久啊？”曾和培揭开盒盖，拿出里面的饭菜，说：“妹妹，你先吃饭；吃完了饭，我再告诉你。”史飘薇半信半疑地说：“阿兄真的知道任天一要关我多久吗？”曾和培将一双箸递过去，说：“妹妹，从昨日进来到现在，你连一点食物都没吃，肚子早饿空了。我就是告诉你任天一要关你多久，在你饿得四肢无力的情况下，又能有什么用呢？你快吃吧，等会儿饭菜就凉了。”

自从柳雅萱永远离开怡春楼后，史飘薇就已不再将曾和培看成是简单的结拜义兄，而是看成时时能保护自己的、终生都不能分开的亲人了。上次曾和培劝阻了任天一强迫自己给监察御史陪宿，昨日又及时阻止了任天一无端对自己实施杖刑；从曾和培的这些举动中，自己真正感受到了一种亲人般的关爱和体贴。自己也意识到，曾和培不会看着他的这个结拜妹妹被人陷害而置之不理，定将想尽办法让任天一尽快释放自己；因而听曾和培劝自己吃饭时，便端起饭碗，大口大口地猛吃起来。

看到史飘薇吃得很香甜，曾和培说：“妹妹，我已安排好了，一有空闲，我就亲自给你送饭；如果忙于公事，我就请法曹替我送饭，费用全由我出；法曹和我的关系不错，也清楚你是被冤枉的，爽快地答应了。至于任天一打算要关你多久，我是这样想的，这几日，我会抓紧时机不断向他催促。当然，你以前得罪过他，他早怀恨在心，这次可能会找出各种理由来拖延。妹妹，请你放心，真是那样的话，我就自己想办法去查找杀人犯梁满福的下落，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也一定要将此人抓获归案。只要抓到梁满福，你就相应地洗刷了罪名，任天一放你出去，便是迟早之事。不过，我总觉得，梁满福或许只是一个化名；投毒杀人，若用真名，必会很快暴露。”

史飘薇边吃边说：“多谢阿兄帮忙。不管凶手用真名还是化名，一旦被官府抓住后，整个案件就大白于天下了。唉，说实在的，我也没想到今生居然会无缘无故地被关进牢狱。一想起那个可恶的任天一，我的心里就会涌起一股无名怒火，恨不得立即……”曾和培忙转过身，朝后面看了看，又转过来，低声地说：“嘘，妹妹，在这里不要说这些。啊，对了，我向所有狱吏都打了招呼，不准任何人刁难或欺负你；如果发现有人刁难或欺负你，我将予以严惩。另外，你嫂子和九儿得知你入狱后，非常着急，过两日可能要一起过来看你。还有，我也告诉假母，回到怡春楼后，请她去你的房间拿些衣裳，让翠儿赶紧带过来。”史飘薇暂时停箸，难过地说：“我出了这么大的事，假母比谁都担心；毕竟我是名妓，发生任何事情，都会很快在扬州百姓中造成巨大的影响。两个多月前，柳雅萱永远离开怡春楼后，来问我柳雅萱下落的客人，陆陆续续都有三百人之多。只要客人一问，我就说，柳雅萱去了一个特别迷人的地方，具体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说到柳雅萱，我猜想，她若知道我进了牢狱，一定会伤心不已的。”

曾和培点了点头，说：“妹妹，你进了牢狱，不光是柳雅萱会伤心，怡春楼很多姊妹都会伤心。昨日离开州府大堂前，翠儿对我说，你平时对她那么好，如今她见你身陷囹圄，特别难过，情愿代替你被关进牢狱，也要让你平安地回去；说着，眼泪都流了下来。我想，以后几日，怡春楼肯定会有很多姊妹来这里看你。”史飘薇又快速地吃了几口饭，然后放下碗箸，说：“我吃饱了。”曾和培见碗里饭菜已剩较少，没有再劝，将碗箸装进食盒里，说：“妹妹，从此刻起，你一定要打起精神，不能再消沉下去了。我不可能整日都守在这里，你也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史飘薇不想让曾和培过于担心自己，强装出一副笑脸，说：“阿兄，你看，我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还是像平时一样的开心吗？”曾和培仅看一眼，便察觉出史飘薇是故意装出来的，顺水推舟地说：“你能像平时一样的开心，我也就放心了。好了，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提起食盒，又说：“估计今日翠儿就会给你带些衣裳过来。我走了啊。”史飘薇说：“阿兄，你去忙吧，我没事的。”曾和培转身离开牢房，一个狱吏上前又将牢门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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