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中统十九年。
这一日正是暮春时节，天色有些昏沉，似乎随时都会落下雨来。
一大早，从林杨村去往隆兴城的一条小道上，一高一矮俩少年正埋头赶路。
这俩少年，矮的名叫杨观，中统二年生人，家中行四，原先在当地也算富户，中统十一年一场大水之后，父亡母存，“岩居川观”独余一“观”，后又遭人设局哄骗，家道也就败了。
高个儿的，名叫罗毅，比杨观大上三岁有余，灾后得过杨母恩惠，认了个干亲，两人算是义兄弟。
因杨家在村里已经没了田地，也不愿给人当佃户，平日里，两人专靠在隆兴城广润门一带做些脚夫苦力的活为生。
年轻人脚快，半个时辰不到，一间土地庙出现在两人眼前。
这间庙，正置路北，农家小院大小，庙里供奉的土地，当地人称作范公，传说是前朝本地的一位清官，在隆兴这方地界声望颇高，因此庙宇建得也比寻常土地庙要大上不少。
到此，离隆兴城就还剩五六里地了，两人不觉放慢了些脚步。
一阵风过，略带一丝凉意，吹得道旁树木沙沙作响。
杨观眯着眼看了看天，道：“怕是要落雨了。”
罗毅停下脚步，一望头顶的雨云皱眉说道：“云不厚，还得积会儿，最好夜里再落。”
“那是，苦命人哪敢淋雨……诶？毅哥，你看那人在干啥？”
两人谈话间，杨观不经意瞥见道旁树林里，有一人影来来去去，似有些古怪。
时值清晨，林子里雾气尚浓，两人扭头看去，隐约间见那人在树边搭了几块石头，扶着树干晃晃悠悠地踩了上去，拿起早已固定在树干上的绳套，往脖子上一套，双腿一蹬石块，身体剧烈摆动起来
“嘿！吊上了！”杨观反应过来，快步向那人跑去，到了身前，一把抱住上吊之人双腿，用力往上顶起。
“放开！放开我！”那人丝毫不领情，大喊大叫着挣扎起来。
“别乱动！爷爷救你呢！”杨观一边使劲一边开口喊道。
说话的工夫，罗毅也赶了过来，帮着一起费了半天劲儿，合力把人救了下来。
忙活半天，把二人累得够呛，那寻死之人却依旧大喊大叫，怒骂两人多管闲事。
“老头，大白天的干点啥不好，非得挂在路边，要把人吓出个好歹，小心衙门把你挖出来砍脑袋。”
杨观一屁股坐到地上，喘着粗气看向求死之人，只见，这人须发花白，破衣烂衫，腰挂一黄皮葫芦，看着像是个花子。
老花子靠着树干，哭得涕泗横流，捶胸顿足道：“你俩小子哪旮沓蹦跶出来的，我死我的！碍着谁了！要你们管这闲事！”
“老丈，好死不如赖活着，何苦要寻死？”罗毅安慰道。
“不寻死寻什么？寻爸爸去哪了吗？”老花子越发悲愤起来，“开局一个碗，连条狗都没有啊！老子特么又不姓朱！还有这破葫芦，把老子弄来，五年了！啥也没有，没有啊！”
说完，扯下腰间的葫芦用力丢开，哭得越发惨烈起来。
“毅哥，这老头魔障了？”杨观满脸疑惑地看向罗毅，“他说的每个字我都懂，合一起又不懂了。”
“许是受什么刺激了。”罗毅也是一脸不解，转头又劝老花子，“老丈，人活命不就是往前一道道地过坎嘛，总有不顺，没啥过不去的。”
“就是，活着总有个盼头，死了就真没了。”杨观在一旁帮腔。
老花子苦笑两声，摇了摇头道：“这也叫活命？老子以前要车有车，要房有房，那才叫生活，现在……何止天上地下啊！”说着说着，老花子猛地抽了自己一耳刮子，“让你有钱作烧，非得学人玩收藏！”
“哦……你是被人作套，骗了家产吧。”杨观觉着自己已猜透了老花子处境，“老头，你别看我这样，小爷家里以前住的也是五进的大宅子，出行都是马拉车，那时候，要不是我爹不准，小爷连吃饭都懒得自己端碗，后来也是被人给骗了，嗨！现在破落了，怎样？还不得过嘛。”
“不一样的……别人家一穿，最次也有个老爷爷，到我，什么都没有不说，自己就是个爷爷。”老花子看了看杨观，满脸苦笑，情绪倒是平复了些。
“……老头，你哪人啊，尽说些怪话。”杨观听着眉头皱起，有些不耐烦了起来，“哎呀，不管这些，反正啊，什么事都往好了想，错不了。”
老花子苦着脸，依旧摇了摇头，嘴上却没再反驳，只是轻声回道：“道理是这个道理，我懂，但……”边说，老花子边抹干了脸上的眼泪，似乎已不想再跟两人争论，呼了口气，“行了，两位兄弟，也别劝我了，道理我都懂，先谢过你俩，我也是见过风浪的，也就是一时没想开，你俩有事就快走吧，别耽搁了你们正事。”
“老丈，千万想开些。”罗毅还有些不放心。
老花子脸色平静地点了点头，道：“没事，没事，也就是脑子一时糊涂，你们走吧，耽搁了你们正事，我这罪过就大了。”
“那行，老头你自个待会，想开点啊，毅哥，咱走吧。”杨观看时辰确实不早了，怕抢不着好活，招呼了罗毅一声起身就走，走了几步，恰巧见那葫芦就在脚边。
弯腰捡起一看，这葫芦通体黄色，两掌大小，用手敲敲，声音沉闷，不像是藤上长的，倒像是用石头雕成。
垫了垫分量，重量又不对，轻得很，葫身还刻着两列小字：三灾八难，你且受着；芸芸众生，哪个能逃？
这几个字古朴凝重，自有一股韵味。杨观眼睛一亮，暗想：“这老头家业败了，还独留这葫芦，倒像是个值钱的，该能当个几两银子，反正这老头也不要了，权当是救他一命的谢礼。”思索了那么一瞬，杨观不动声色地把葫芦塞进怀中，整了整衣服，快步走出了林子。
“老四，走这么急干嘛，好歹是条人命。”罗毅追了出来。
杨观这会儿一门心思想着快点离了此地，见罗毅过来，一把拉住他，闷头就往前走，边走边说道：“神仙难救该死的鬼，咱自家也得活命，救他一回就算功德无量了。”
耽搁许久，二人加快了脚程，没多会儿，便到了隆兴城广润门前。
由此门而入，走了半条街，两人来到一茶坊边，茶坊招牌上书三字“草木人”，进出之人三教九流俱全，四周蹲满了等活的脚夫苦力。
“让让，让让。”杨观寻了个能听见茶坊内先生说书，又能看见对街食肆李家寡妇的位置，硬是挤出了块地，抬手招呼罗毅道：“毅哥，来坐，郭先生讲‘潞州平妖传’呢。”
被挤的几人刚要发作，看清来人是杨观，罗毅也就在不远处，只得小声咒骂着走开。
“来了。”罗毅走到杨观身边，刚蹲下，就见杨观从怀中掏出那黄皮葫芦，不觉皱起了眉头，“你怎么偷拿人东西？”
“那老头可是把它丢了，怎能算偷，我这是捡的。”杨观拿着葫芦在手中打量了一阵，越发觉着是捡着宝了，转头小声对罗毅说道，“毅哥，这葫芦我看着应该值些银子，得空，咱去把它当了。”
“还是给人还回去吧。”罗毅小声回道。
闻言，杨观一撇嘴，把葫芦塞回怀中，道：“咱娘下个月药钱还没着落呢，还有‘青蚨会’的印子钱，也就在这几日，还有啊，昨日里，林家婶子还问我要钱来着。”
“……”罗毅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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