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染草起效用后，萤雪姑娘神色完全恢复了清明。
几分凄然，几分坚决。
她朝谢君山深深一礼，心里牢牢念着谢君山之前所说的——
让她不要跪，自己要先学会站起来的话。
……
谢君山神仙的身份杵在哪儿。饶是妇人气得面色青紫交加，但无论对方说什么——
她也只能低声下气……唯唯诺诺应着，面上堆着讨好的笑。
不敢有半分违逆。
费了不到几息功夫，萤雪姑娘完全不拖泥带水、字字铿锵地提出自立门户——
跟妇人坚决断绝了母女关系。
但又把从前采茶积攒的一些本事一一授于她那个鼻眼歪斜但又对她并没有什么坏心的弟弟后。
……方干脆利落离开了陈记裁缝铺。
谢君山师徒三人跟着萤雪姑娘一起去寻了桃玉姑娘跟她的哥哥，问清了铺面的事后，萤雪姑娘掏出来多年来之不易所攒的积蓄。
勉强租下来半间青衣公子刚盘下来的茶铺。
谢君山师徒离开萤雪姑娘的时候，绿雪心里有所不明，嘴里便啧啧念叨……感叹出口：“我还以为那个青衣公子有多喜欢萤雪姑娘呢，半间铺子的租金还是按市价收的，一点都折扣都没让。生意人呐果然都重利轻情……老实人就是被欺负。害，我看那个妖王给的蓝染草也不咋地嘛，萤雪姑娘若是脑子全清醒了，怎么也不该是那个那个欣喜样儿。”
谢君山抬步向前走，边走连连摇头：“我倒不这么想。”
绿雪转过身，连带声音也泛起几丝疑惑：“师尊有何看法？”
谢君山托着下巴淡道：“芳心国重男轻女，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大家也看到了，之前也嫌少有女子抛头露面做生意。我们虽然暂时帮萤雪姑娘脱离了原生家庭，但她靠自己做生意养活自己，完全成长起来，还有很长一段路得走……今天这事若是传开了，芳心国估计很多重男轻女的人都会觉得萤雪姑娘不过一时走了运得到了神仙庇护，待日子长了等着看她日后的笑话呢……”
谢君山捋了捋，总结道：“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我觉得嘛在商言商，依我看，那位青衣公子当真是尊重萤雪姑娘，才没有在租金这事上给她让利……”
“有道理。”绿雪眼底露出恍然大悟的释然。
“师尊，只半间铺子，你教了萤雪姑娘……做什么茶生意呢？”夜倾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一副好学讨教的样子。
毫不避讳地盯着谢君山看。
铺子里那会儿，谢君山跟萤雪姑娘两颗头凑得极近。两个人神神秘秘，一会儿捯饬微沸的茶汤，一会儿捯饬乳花簇起熬得香甜的牛乳。
只要是有关谢君山的事，都能把夜倾的好奇心牢牢勾起。
更何况，谢君山当时做事一脸认真十分沉浸投入……看起来不会搭理任何人的样子，无形之中生了一种硬气。
把夜倾呼之欲出的疑问生生挡了回去。
这会儿，绿雪既然刚好把话点到了萤雪姑娘做生意这儿，他也能自然而然顺口摘出来自己的疑问。
谢君山摸了摸下巴，朝夜倾轻快地眨了眨眼睛：“芳心国做普通茶生意的市场差不多饱和了。我们找到了茶的一种新形式，搞不好就能让萤雪姑娘手握财富密码。”
“什么新形式？”
“茶汤跟牛乳并上别的，按比例调配在一起，制成新的饮品，滑而可口、香醇不腻……”
谢君山的声音带了些兴奋，又轻又脆。
落在绿雪耳边，无疑却是一个激灵。
绿雪无不担忧地问：“师尊平日做什么我都没有多反对。但师尊，你不是司茶事的至茶仙尊吗？你爱茶惜茶，视茶如命。现在……若只是为帮萤雪姑娘赚钱，现在把牛乳跟茶撞兑一起，不担心会影响茶原本的味道吗？茶没有了原来的味道，师尊心里也不好受吧？我们是知道你的缘由，但仙界会不会觉得你没有一点至茶仙尊该有的面子跟风骨？那些好不容易来的信徒会不会以为师尊你一门心思钻钱眼子去了？”
面子？风骨？
——那是什么？！
——可以吃吗？！
谢君山挠了挠头，轻声安慰绿雪：“你的担心我晓得，但放心，那些虚的面子跟风骨我并不放在心上……我是爱茶，此心可鉴。在位一天，我也一天没曾忘记至茶仙尊的职责。”
顿了顿，谢君山继续道：“我听说过两句话：一句是树挪死，人挪活。一句是茶是雅物，也是俗物。眼下也只是半个铺子，另外半间还是做传统的茶生意，两边都不耽误。我们索性做一些传统茶汤上的新尝试嘛，崇古不必抑今，我觉得问题基本不大……对了，绿雪，我忘了提。我能想到这个，是因为上次我在破庙里遇到了一个病痨书生，他跟我提到他四处游历之时曾经偶尔喝到过牛乳跟茶汤兑一起的美味。我试了试，味道确实不错，要不改天我也做给你们尝尝。”
见绿雪仍然一脸怔愣，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谢君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仙僚跟下界凡人都希望我们只讲奉献牺牲，当一个空有你刚才所说的有面子有风骨……但一贫如洗的神仙。我凭本事挣钱，又违背了哪条天理？当个又穷又不会挣钱，还不能替他人挣钱出谋划策的神仙……难不成就很光荣了？”
神仙自人飞升而来，受尽人间苦楚，又得人间祝祷歌颂。
凡人向神祈愿，也给神还愿供奉。只是因为千百年来约定俗成而已，并不全出自自愿以及无条件的信仰。
神仙为凡人所做，远远超过凡人所能付出。这个时候，凡人便高举道德大旗，祝祷歌颂，凡人一边惧怕神仙显灵后生怒的同时，一边又堂而皇之地要求神仙天生就应该剐命舍身地为他们奉献牺牲。
神仙是什么？！神仙是什么身份？！神仙怎么可能有完不成的事？！
按照凡人的想法，神仙大部分时间里没有做事。不做事的时候，神仙不都在嗑瓜子喝清茶，仙界小日子过得悠哉游哉地很吗？
吃软怕硬——
凡人的祈愿一旦没有得到他们心里期待的回应，便会跳起来对着传闻中脾气比较好的神仙神像骂脚。
唾骂一尊不会还口还手的神像出气。
……
仙界哪个神仙有了负面新闻，他们不听风就是雨？
墙还没开始倒，众人便开始推。
——铲他的庙，倒他的像。
至于他从前有什么功绩辛劳，统统付之一炬。
“神仙其实并不是无所不能，也远远没有凡人想象中那般事事皆能回应。可能我皮糙肉厚又懦弱又爱抱怨吧，不像那些脸皮薄又讲体面的神仙。”
谢君山说到激越处……身形有些不稳，抬手摁了摁由于疲累有些凸起的眉骨。
夜倾察觉异样，眼疾手快上前轻轻搀扶着她。
“师尊，你并不懦弱。你比那些神仙，做得都要好。”
说的人真心不作伪。
谢君山被这话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抬眼，却是先对上少年刀削一般薄而流畅的下颌。
再往上，少年目光凝定，灼灼坚韧。
“夜倾，你总是打趣我。”谢君山摆了摆手，咳了两声：“这个至阴之日太伤人了，不行，我得先去找个地方休息会儿，我坚持不住了。”
“唉，白鹤仙尊也被师尊支走了，眼下连个为师尊调息的神仙都没有。”绿雪扫量了下四周：“要不，就回陈记裁缝铺吧。这妇人现在也不敢作妖，我们也都快要走到她门口了。”
“不行。”谢君山陡然提高了音调，神情中掩饰不了的紧张与不自在。
“怎么？”夜倾神色带了些微疑惑。
谢君山自鼻尖闷哼了一声：“我走的时候，捏了诀，那妇人的铺子里现有的布匹，都被我烧了些小洞，多半不能用了。不过我留了纸条，她知道是我做的，不会怀疑到萤雪姑娘身上。”
夜倾哭笑不得：“师尊不是说，任萤雪姑娘处置？你不会插手吗？”
谢君山眼底划过一丝恼色：“气不过，觉得还是太便宜了他们。萤雪姑娘教她弟弟采茶的方法，而不是分给他自己什么积蓄。我想，她是看他虽然脑子有些问题，但有手有脚，也能做一些基本的事儿。过往不论，以后全看他自己造化……”
说的时候，谢君山眼神飘忽不定：“萤雪姑娘教的时候，我在旁边听着。有些问题我指出来一二，这些布，也算我的咨询费了。我留的条子，也都说明了……但是裁缝铺，能绕多远，就绕多远吧。”
说到这儿，谢君山又一次抬手摁了摁太阳穴。
夜倾知道谢君山性子并不像外在一般软绵，却不想耳根子硬的她报复起人来，如此孩子气。
还一副做恶很怯怯生疏的模样。
这么看，谢君山言行的确比那些口口声声正义、一板一眼守着规矩的仙界神仙们，都要有意思地多。
夜倾眸底有光浮浮浅浅，他已经猜到了什么，似乎不经意地笑了笑。试探性问：“那师尊，我们折回王员外府邸休息吗？反正……你都已经在他们府上露了身份。”
谢君山干巴巴地打了个哈哈：“他们那儿也不行。”
“怎么？”
“他们口头说做会好事行善事。但我不放心，走的时候跟他们立了字据。”
夜倾微微点头，心里觉得好笑，面上故意正经道：“这事我们知道。”
绿雪同样不解：“对啊，我们看到那个字据是要他们出资建设女子学堂跟女子救助院。可……立了字据怎么就不能折回去了？”
谢君山面上红得极不正常，揉了揉眼睛，掩面咳道：“王员外本来想写一百两，我在后面多划了几笔。变成了一千两……我们走的时候，他可能还没来得及发现……”
“这么缺德？！这么爽？！神仙也能这样？！不用当君子？！”绿雪直击要害。
谢君山虽然素日脸皮厚惯了，但搁在自己在意的徒弟面前——
脸皮厚薄完全就是两回事了。
她也是第一回做这样的事，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对错。
听绿雪这么说，谢君山脸红耳赤，汗颜无地。此际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我人怎么还没晕厥过去？！
“君子？”夜倾眼睛微眯了眯，缓缓道：“君子不是茶漏、茶夹、茶筒、茶针、茶则跟茶匙吗？”
夜倾瞧出来谢君山的窘迫，有意替她解围。
绿雪问：“夜倾师弟，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没听懂。”
谢君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夜倾说的是茶道六君子，之前我曾经跟你们提及过。”
夜倾见谢君山脸色越来越不好，面上一沉：“师尊，要不，我带你去一个我认识的人的地方休息吧？”
“嗯？你在芳心国有熟悉的地方？……莫不是你之前要找的微时故剑？”
谢君山声音带颤，夜倾也没来由地心头一梗——
微时故剑这篇怎么还没翻过去？！
“不是，她算我一个远房家人。”夜倾默了默，想起来紫霄上次似乎信口对桃玉姑娘解释——
她是他的“小姨”。
“嗯，算是我一个小姨。”夜倾补充道。
只不过，眼里的勉强与不自在，一目了然。
几日前与紫霄分别之时，夜倾再三考量，觉得再厉害的敛息术也只管得了一时，还是不靠谱。便留给了紫霄一粒能管数月……服之不泄露魔气的敛息丸。
数月虽短，但留着应付这次也足够了。
他本意是想让紫霄暗中调查，不要像上次一样冒冒失失出现在离谢君山不远的距离。
容易暴露。
但紫霄欲言又止，说有些情况，得等她近距离见上谢君山一面，才能明了她心中猜想与疑惑。
……
此际，夜倾见谢君山受至阴之日影响、神力又损耗过多，身影似乎都有些虚化。
他心里揪得紧。
眼里，沉得像浓稠幽深的潭水。
倒不如，趁此——
索性光明正大让谢君山见见紫霄。
夜倾心下已定，目光沉珂。
望着谢君山，眸色流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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