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啐了一口,提起洗过菜……和着泥沙的水,“哗”地一声,眼睛都不眨地泼到了隔壁铺子门口。
妇人折返回来,一脸八卦地扫量了下谢君山跟夜倾二人,半信半疑道:“都是过来人,害啥羞。我不信,你们两个年轻人情意绵绵,都要成婚了,昨夜睡在一起……”
谢君山盯着外面那摊脏水,眼皮发紧,抵着额角,打断对方道:“大孃,我们开始说了,要面粉土豆跟肉……”
“哦,都搁厨房里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嗯,行。你看到我们同行的另外……一对了吗?”
妇人浑不在意地往身上一抹,揩了揩手,指了指身后的方向:“我刚不是说那姑娘把厨房差点给点着了吗?她跟她准相公,正在厨房里收拾。你去了,就碰的到。”
谢君山猛然睁开双眼,一脸不可置信。
红袍会收拾厨房?!
绿雪愿意帮他收拾烂摊子?!
……
豆腐块大的厨房里。
红袍美目盈盈,双手交叉于胸口。敛气屏息,脚不沾地地立在一旁。
绿雪正咬牙切齿,一脸黑地一会儿低下头洗洗锅,一会儿转过身涮涮碗,一会儿拿了一只瓢舀水,拧了了块麻布抹子浸了浸,干脆地抹台面的油灰。
……台面都要被他抹得秃噜掉了一层皮。
两人突然对上了谢君山跟夜倾的眸子。
空气凝结,冗长的安静里,四个人俱是微愣。
谢君山咳了起来:“绿雪,这厨房什么味道?怎么跟猪蹄子烧了半块似的,要糊不糊的?”
绿雪牙齿咬着嘴唇,鼻孔外翻,指着红袍道:“还不都是他!非要自告奋勇帮忙烧火!明明就一废物,十个磨盘也崩不出一个屁来,净晓得添乱,还拉老子来收拾这破烂摊子。”
红袍十分委屈,眼底一红。整个人像被霜打了似的,头埋低了一些,小声嘤咛:“那个妇人让我们帮忙添把火。我想着烧火应该跟练剑一样,不是什么难事……”
谢君山挤出一个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表情:“红袍,你真的觉得练剑不难吗?”
红袍坦然地扬了扬下巴,以示肯定。
算了……
谢君山敲了敲碗沿,估摸着还得清洗一遍。接过绿雪手里的盆,十分利索地拾掇起来。
“我们都是一道来的。收拾烂摊子,也加我一个吧……不过,我一直听到咯吱咯吱的,你们听到没?这是哪儿发出的声音?”
夜倾微微一哂,替谢君山打下手的动作堪堪一停。
“应该……是绿雪师兄的牙齿吧。”
谢君山:“……”
红袍:“……”
红袍翠羽直挂了下来,为了掩饰尴尬,另外寻了一个话题:“师尊,你吃过早饭了吗?”
“嗯,吃了。夜倾跟我说,你们也已经吃了。”
一提到这儿,红袍愤愤道:“我跟绿雪师弟和夜倾师弟早上都吃了一个馒头。昨天的还可以勉强裹腹……今天那馒头夹着酸,简直难以下咽……我们天心,狗都吃得比这个好。我一早就说了,这儿是个黑店,你们还不信。”
……等等?
谢君山嘴角上扬:“你是说……夜倾师弟跟你们一起吃了早饭?”
红袍点头应是。
谢君山啼笑皆非,笑眯眯地扫了夜倾一眼,也没有直接戳穿他之前说的“他没有吃早饭,只有他在等谢君山”的话。
……
“娘,我、饿、了……要吃吃。”
四个人一扭头,厨房的门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十七八岁的男人,两手扒拉着门皮,眼珠子一转不转地……正盯着师徒四人。
他的样子说起来奇怪,说好看或者不好看都不太妥当。
脸侧透着不均匀的血色,两道肉棱子般的眉毛潦草地悬在脸上,眼睛的形状本来极好,可双目微凸,眸光也不大清明。
但他穿的衣服料子倒是极好,浑身上下也浆洗得极为干净。
……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油污。
他先是指着绿雪,耸耸鼻子,打了个寒惊道:“你凶凶。”
夜倾忍不住刮了他一眼。
被他注意到,登时腿软,忍不住夹了夹腿。指着夜倾一抽一抽道:“你更凶凶。”
红袍觉得这话颇有趣,露出一张祸国倾城的脸,冲男子直笑道:“那我呢?我是不是更威武最凶凶?”
绿雪闻言,心头一道恶寒。
红袍那笑过于晃人,把那口齿不清的男子招得眼睛都直了。
他吞了一口唾沫,脸侧染了一层可疑的绯色:“你、好看……娘、给我、娶你、当媳妇。”
红袍脸垮了下来:“……”
谢君山寻思了会,估摸着这个男子便是那妇人口里提及的痴傻儿子。
想着替红袍解围,又要找他套话,谢君山从怀里掏了掏,映着厨房里的昏暗日光抖开。
“我这儿还有块糖,你吃不吃。”
男子把目光落在了谢君山身上,然后惊呼一声,跌跌撞撞后退数步。
眉宇之间皆是厌恶与嫌弃。
“你、丑、八、怪。我、不、吃、丑、八怪、给、的、糖。丑、八、怪、欺、负我、姐、姐……”
红袍彻底不乐意了,喝了一句:“你什么眼神啊?这屋子里不算我,也就我师尊最威武,最好看。”
夜倾眉眼冷了两分,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同意红袍的,是哪句。
前面还跟夜倾聊起过,痴傻之人最是嘴真,反而容易套话。
谢君山这遭算见识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虽说各花入各眼,但她这副绿茶长相,还从来没被人往“丑八怪”的方向筐。
谢君山捂着心口,宽慰在场的几位徒弟:“没事,我挨得住。我还好,没有容貌焦虑。”
……
“我的心肝儿儿,你跑厨房来做甚?你没听隔壁的教书先生说君子远庖厨嘛……仔细脏了你的手。”妇人听到动静,寻了过来。骂骂咧咧地探出了一颗头,见她儿子果然立在厨房门皮这儿,直把这口齿不清的男子往身后扒。
男子本来焉了吧唧地挎住妇人的手,但余光瞥到了一抹娇滴滴的红。
男子用手指了指红袍的方向,脸上泛起了一阵不正常的氤晕。
“娘、我、吃香香,娶、她、当媳妇。她、好看。”
妇人知道自己儿子丢了丑,忙拍了拍他的手,和声细语地一边哄一边骗:“别胡说,她是那位绿衣公子的准媳妇。以后娘给你物色,替你娶更好的……你要吃东西,娘这就给你拿。”
绿雪脸上登时便浮现出了绿。
他心中本就窝火了好一阵子,这会儿更加难耐。索性“啪”的一声丢了手里的勺子。
恶向胆边生。
好整以暇道:“没事。我娶了她不到三日就会把她休了,你们倒是可以提前考虑考虑。”
“这……”妇人感觉莫名的疑虑。
谢君山捏了一把汗,赶紧替他们辩白道:“他开玩笑的,大孃莫当真。他们两个相处方式就是这样。”
妇人的儿子冲着红袍腼腆地笑了笑,嘴角还涎着口水。
红袍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倒不是因为眼前这妇人儿子明晃晃的觊觎,而是因为从和宣国动身后,他总觉得绿雪师弟对他态度有些好转。
可是……这会儿绿雪师弟怎么又阴晴不定,话里之意,竟是想要把他卖了?
红袍想不明白,一委屈,翠羽一拧,皱了皱鼻尖,便要哭鼻子。
谢君山见红袍一脸愁苦惆怅,叹了一口气: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思索间调转了话头,一副姿态柔顺乖巧的模样,偏头问道:“对了,大孃。你儿子好像很讨厌我,一直叫我丑八怪……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你们,做的不好的,你给我指出来,我改。”
妇人闻言,十分警惕地扫量了他们四人一眼,见四人没有什么异色。
方才神色极不自然,含糊道:“不怪你,怪那个害了我女儿的妖怪。她也穿的白衣服,跟姑娘模样有一二相似。”
谢君山迟疑了一下——
害了她女儿的妖怪?
夜倾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大孃口里的那妖怪,跟你女儿生前走的很近?”
妇人本就混浊的眸子有了更明显的片刻失神。
她言辞闪烁道:“要不是看门前那道符也没阻你们,你们进来了这么久都安然无恙,我倒真怀疑你们会不会是那妖怪一窝子的。”
“那道符?”
“那妖怪放了火想烧我铺子,我就去求了一道符。拦妖挡魔。”
拦妖就算了,能挡魔?
夜倾眯了眯眸子,不以为意……轻蔑地捻了捻指尖。
“那妖怪是怎么缠上你家女儿的呢?”谢君山直觉妇人的话里有些不对劲之处,眸里流转过沉思。
妇人眼神飘忽,话里继续遮遮掩掩道:“呸!!!说起来就晦气!!我女儿生前是一个茶娘,但她跟我儿子一样脑子不太好,不知道在哪儿招惹了这个扮作茶娘的妖怪,害得她一赔钱货本来好不容易嫁出去了,又不能生养,给退了回来……”
“这妖怪偏生还不放过她,缠她缠得紧,还放火烧我的铺子。幸好庙观有道士路过,看出来端倪,卖给了我这道符。那妖怪才没再出现过。但我女儿却被妖气所影响,还是白白丢了命……我才把她做主,又许给了王员外家过世的儿子。”
夜倾听了半晌,眼底浮现出薄薄的悲凉,瞳孔透着深不见底的寒。
“你倒是挺物尽其用的。”
妇人心中咯噔了一下,皱眉道:“公子这话什么意思?”
“他意思是你女儿活得丰富,死了也有价值。”绿雪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添油加醋。
眼看妇人的脸挂不住了,谢君山赶紧站在几人中间,打了个哈哈:“他们两个都不会说话,我替他们解释。他们是说,你的女儿很不幸,但她留下来的小鱼干啊瓜片茶,我们都不该浪费。是吧?”
“娘、好吵、我饿。我要、吃香香,我还要、给姐姐、拿香香。”
等了一会儿,妇人的儿子早已不烦耐,边抓挠着头发,边颠颠地往厨房里面扑。
听他这么说,妇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她一边随便找了块糕饼堵上他的嘴,又往他手里囫囵塞了一块,一边朝谢君山他们讪笑。十分僵硬地解释道:“他们姐弟俩关系一直好。我这儿子,脑子也是个不好使的,总以为他姐姐还活着,天天嚷着给他姐姐拿吃的。”
此地无银三百两。
谢君山迅速给夜倾三人递了一个眼色,侧过身,一副极为无辜懵懂的模样。
施施然道——
“大孃,我们想起来,我们还得出去一趟。之前在红鸾仙尊的庙观许了愿,我们还得还愿回去。而且,这儿还住了一户家底还不错的远亲,我们得去拜访下,看看……能不能讨到点盘缠。”
妇人听他们话里这意思,是没有逮到她儿子话里的把柄……对女儿的事起了什么疑心,又听他们说还有亲戚拜访,说不定能讨些钱回来。
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就差没直接上手……把他们四个直接往外头推。
妇人儿子见红袍提步往外走,摸着墙,十分急切地往外撵。
但他走路有些颠又有些笨拙,分明赶不上他们。
妇人见他儿子眼珠子几乎黏在红袍的后背,又是痛心又是怜惜道:“你就那么属意那个红衣服的姑娘?娘我怎么就觉得,那个白衣服姑娘更好,模样清秀又本分,会做饭会修补,会照顾人,又会操持家务。”
妇人儿子猛地摇头如拨浪鼓。
“不、要、丑八怪。我、就、要、红、姑娘、当媳妇,嘿嘿。”
妇人寻思了下夜倾之前维护谢君山清白的那话,又回忆了下绿雪跟红袍间的多处不对付。
眸中精轮一闪,心下迅速拿捏好了一个主意。
……
店铺林立,行人如梭。
“师尊,我们真是要去红鸾仙尊庙观?”
夜倾不解。
“嗯,之前不是说我给红鸾仙尊传了音,他一直没回我嘛。我想看看去他庙观传音,会不会效果更好一点。”
红袍一路上东摸摸,西看看,听夜倾跟谢君山说着话,也放下了手中的小玩意儿,赶过来凑热闹:“师尊是不是怀疑那个妇人说的话啊?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留在她的铺子里多观察观察。”
谢君山点点头,目露欣赏道:“我怕你们不知道我的意思,留在里面泄露马脚,打草惊蛇。想着出来跟你们商量,说话也要方便些。红袍你……比我之前想的,倒是机警很多。”
红袍不以为意道:“我又不瞎。我们天心国从前对武官文官就是两套标准。这种明里暗里的双标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个妇人口口声声为她女儿抱屈,但破绽百出,她明明就是重男轻女。”
“夜倾师弟开始说她物尽其用,就是在嘲讽她利用自己女儿,不把自己女儿当人看。是这个意思吧?”
夜倾笑了笑,转过头来道:“嗯,红袍师兄说的确是我所想。”
绿雪打断红袍的话,抱臂不满。
“你怎么不问我当时补那句是什么意思?”
“好了。”谢君山从中打了个哈哈,转入正题道:“如果等不到红鸾仙尊的答复,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茶妖跟妇人的女儿,问看看怎么回事。那个裁缝铺有符,那茶妖应该想进也进不来。”
“但是,如果她真的很想进来。最大的可能便是,妇人的女儿还被她藏在裁缝铺里。那把火,估计不太简单。我总觉得,她说不定还活着。”
妇人的话里,对那茶妖眼下仍多有忌惮。
如果真的死了,尸体再嫁去王员外家,给王员外的儿子配阴婚。
不管茶妖对妇人的女儿出于哪种目的,按妇人的话,就算是“缠着”,她女儿也理应被茶妖缠着冥界。
茶妖不应该在人间……干巴巴地打着旋儿。
“师尊比起人,更愿意相信妖吗?可是师尊的功德供奉,不都来自人吗?”
绿雪略一思索后缓声问道。
谢君山摇了摇头道:“也不是更相信谁。妖也好,人也好,魔也好。世间万物,都有它的道理。只是我对事不对人,对事不对妖而已。”
“啊,公子,你怎么也在这儿?”
软软糯糯的声音在谢君山后背响起。
谢君山转过头去,见到先前夜倾正对的方向……一位正抱着白猫的粉衣姑娘,身边跟了一位青衣公子,怀里抱着一筐小鱼干。
粉衣姑娘一脸明媚,正踮起脚尖……朝他们挥手致意。
旁边的青衣公子,神色浮浮浅浅,一阵难以言说的莫名。
“认识?”
夜倾无可无不可地说了句:“不认识。”
倒是谢君山怀里的小橘猫十分兴奋,猛蹬着腿,点头如捣蒜。
那样子就像是说:它认识。
谢君山:“……”
粉衣姑娘走近了些,看见夜倾身边的谢君山,凑趣道:“原来公子不肯收桃玉荷包,是已经有了心爱之人。这位姑娘怎么称呼?她就是你说的相契之人?能令你过了青涩莽撞的年纪,仍永远不知退却?”
青衣公子干咳了一声,十分无奈地拿臂肘轻轻撞了下粉衣姑娘的胳膊。
“小妹无状,又在各位公子姑娘面前丢人现眼了。但她没什么坏心思……”
只是,没有脑子。
粉衣姑娘的话,震得谢君山一阵耳麻。
待青衣公子开口,才勉强拎回了她的神。
谢君山心下咂摸了会儿。
——原来,那个痨病书生打趣夜倾身上荷包的味道,那荷包……就是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姑娘送的?
……但是她,是不是对我们的关系生了什么误会。
谢君山满脸堆笑,解释道:”姑娘应该是想错了。我跟我身边的公子,不是你想的关系。何况,他确有所思之人……只是那微时故剑,应该跟我没有什么关系?”
“微时故剑?”粉衣姑娘惊呼一声道:“原来公子你是武痴啊?不喜欢活生生的姑娘,心心念念冷冰冰的剑?可我觉得,姑娘跟剑不冲突诶……你身边这位姑娘,跟你真的挺般配。”
……青衣公子扶着额头,直觉自家不学无术的妹子,颜面丢尽,已经没有可以捡起来的机会了。
不仅如此,自己被退了荷包也没觉得有啥,心大到不知回避,还主动招惹,在这儿还热情地搞起了拉郎配。
红袍也叹了一口气。
要是其他时候,红袍听人说夜倾师弟跟他师尊般配,他肯定要急得直跳脚。
——毕竟,在他眼中,谢君山就只是一个男人。就算男人配男人,也要跟她一样有本事。
但夜倾师弟会啥?
……夜倾师弟除了性格不错,其他好像什么都不会。
不过眼下,红袍只觉得,是师尊跟夜倾师弟这阵子在那妇人眼皮子底下扮假夫妻……过于敬业了一些。
……让人以为两人的氛围之间,有什么猫腻。
夜倾从被桃玉姑娘招呼,心下就有些烦闷。
到听她说什么“荷包”,明明没做什么,荷包也退了,却仍是莫名心虚地……眼神躲闪。
谢君山还跟她一本正经地说什么她不是“微时故剑”,他更是无语。偏偏一团棉花堵塞到喉咙口,说不出什么话来解释——
微时故剑若不是“谢君山”,还能有谁?
若不是指人,那也只能是谢君山的“沁水”吧。
虽然他对这个成语的典故知之甚少,理解得也十分含糊。
只以为是重要的故人之意。
是以,谢君山之前开口问“故剑情深”的时候,狠狠地骇了他一跳。
不过,这会儿桃玉姑娘说他跟谢君山看起来就很般配。
夜倾莫名神色初霁。
“桃玉姑娘今日为何想起……来红鸾仙尊的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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