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至茶则无徒

《人至茶则无徒》

第46章 引魂织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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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君山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完全没理解,道:“那,那两把火烧了的几大箱的陈书罪证,到底又是谁写的?”

夜的寸寸浓色渐渐退却。

忙了半宿,黎明终将缱绻而来。

谢君山问话间,魁星仙尊刚好站在光影的交界处,极为平庸的一张面上恰好明暗对分。

他没有先回答谢君山这个问题,反而主动挑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没想到,你们倒知道我师傅那么多事。连两把火的细节都清楚……你们是不是还听说,那几箱罪证陈书刚运到当时和宣国皇帝的宫殿,和宣国的皇帝还来不及看,就托辞宫殿走水生了意外,几个箱子被烧了个精光。”

配合那张明暗对分的脸的,是同样喜忧参半的神色。

谢君山瞥了一眼夜倾,又望向魁星仙尊,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看魁星仙尊话里的意思,似乎当时的实情不尽如传言所说,另有隐情或推断……但夜倾当初确实也是这样告诉她的,皇帝没看,直接放火烧了。

可……夜倾应该也只是听知道此情的人说起圣手徐培宴当年直谏这件事……

毕竟也不是亲历者。

……了解的即便与事实有所偏差,也再正常不过。

——那么,偏差到底在那儿呢?

“不过,你们想明白这个理没有。”魁星仙尊顿了顿,继续道:“送进宫之前,那几箱东西的内容皆是秘密,除了我师傅,我妹妹跟我,再无第四人知道……若真如那皇帝所言,看都没看,几箱罪证陈书就付之一炬。后来外人又怎么会传我师傅除了做杯制壶醇乎其醇,文采同样斐然超绝,别有淋漓悲壮、击碎唾壶之势呢?”

我知道了!!

谢君山受此点拨,一点则通,福至心灵道:“我知道了。世人根本没有机会接触你们当时那几箱子的内容,更无从定论。唯一的可能是,和宣国当时的皇帝,其实是看过了这几箱东西后,一边用还没来得及看就走水了这样的说辞来搪塞你们,一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忍不住跟身边谁评论了你们那几箱东西,身边的人虽然没有见过那些内容,但习惯了以圣意为旨。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世人才把你师傅的文采传成了那样……”

魁星仙尊摇了摇头,哑然道:“说手艺也好,提文章也罢。我师傅他都不在乎任何浑名儿……但他当时并没有想通和宣国当时的皇帝是看了这些内容后,仍然做出这样的选择。这个道理,我也是飞升后过了很久,才明白过来的。”

像是捞起了回忆间什么柔和丽色的影子,魁星仙尊同样平凡无奇的眼里突然飘进了几缕月华。

“那几大箱罪证陈书,虽是我师傅与我兄妹二人遍寻多年所积攒,但主要却是我提笔整理成书。师傅他,原本对我写的东西,很是满意,夸我极有天赋。还说等完成了这些送进了宫里,会找更好的老师辅导我的文章……”

说到这儿,魁星仙尊突然脑内灵光一闪。后知后觉,他明白过来,为何听夜倾说了一半谢君山对自己所做《斥茶赋》有所评价时,会有些急切,忍不住在意。

魁星仙尊他不得不承认,在他眼里,他的师傅圣手徐培宴,跟至茶仙尊谢君山,恍惚间会让他觉得两人的影子能够重合——

虽然,明明……一个人刚极而折后尽是沮然悒郁,另一个人生得一副无辜柔弱相,却常常扮猪吃老虎。

两个人哪儿哪儿都不像,但却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之处。

谢君山听魁星仙尊讲起这些,冥冥中似乎有一个情感的结,将她跟圣手徐培宴、魁星仙尊绑在了一处。

……喉头跟着堵塞一团酸涩。

原来魁星仙尊脸上的喜,不过是对与徐培宴师徒相称的那段日子的怀念。

而脸上的忧,是因世情世道而生的嗟叹怨愤罢了。

……

从前为了达成大业,夜倾只关心攫取的信息里对自己有用的那点儿脸谱化的内容。

……他只知道,魁星仙尊跟端水仙尊飞升前都是圣手徐培宴的徒弟。魁星仙尊为了故地,私自下界化作清道大人,以一己之力一篇小小的《斥茶赋》,便捅翻了和宣国茶叶的天……只不过好心办坏事,这刚愎自用的行事同样戕害了和宣国的百姓生灵。

同时,为了所谓的还恩情,他还意图包庇郑氏父子作的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想靠两道结界就掩了仙界的耳目。

随便哪条拎出来,放在日光下抖那么一抖,中下天庭的文神仙官都要呜呼哀哉齐齐恸哭塌房……

——他这精神偶像的地位,心下不消妄想。

……一时半刻也都保不住。

别的,夜倾不关心,也并没有深挖。但看谢君山一脸动容,受其所扰,竟也隐隐生了几分恻隐与好奇。

夜倾也不嫌魁星仙尊啰嗦疙瘩了,朝他抛出了另一个自己刚才生出的疑问:“我还想问问,你们兄妹二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师从圣手徐培宴的?莫非,当初中秋湖上那条船上,摔碎大官壶的……”

魁星仙尊仍维持着倨傲的风度,但语气间明显笼了一层柔色:“后生可畏,你确实猜得不错。不过,你们听到的版本里,摔碎壶,被鞭笞近死的,是一个侍童吧。”

见夜倾跟谢君山相顾一眼,朝他点了点头。

魁星仙尊了然道:“传闻总有疵漏。”

伸出两根手指,在谢君山师徒二人跟前晃了晃。

“是两个侍童。”

“两个?”谢君山脑内灵光乍现。“你是说,那两个侍童就是你跟你妹妹端水仙尊?你们就是自那时被圣手徐培宴救下后,同时被他收留当了他的徒弟?”

魁星仙尊轻轻颔首。

还不算……太笨。

“本来那个大官平日觉得我们兄妹二人还算稳当机灵的,才遣我们二人一道献壶。但我妹妹她当时年纪尚小,不小心踩滑了。我为了去扶她,出于本能也失手没有去管壶。”

这样听起来,魁星仙尊当初对他妹妹挺好的啊,怎么到后面,一口一个资质愚钝。

……却尽是嫌隙。

说话间谢君山把一只手不动声色埋进自己宽大的袍袖里,滑了一滑。

摸到了一卷小巧画轴。

她下和宣国之前,白鹤仙尊曾说他比之仙界其他神仙要多了解一些魁星仙尊。让谢君山有问题可以找他帮忙。同时把这个画轴交付与她,叮嘱了她碰到棘手的事时把画轴铺开,能与他相通信的诀。

眼下算棘手有事吗?

本来就乱的和宣国被魁星仙尊好心搅屎,当事人偏偏一副我做了好事你们不用记名的讨打样子。外面一堆烂摊子尚不知道怎么处理。

端水仙尊跟魁星仙尊再有嫌隙,也是亲兄妹。有话说得好,打断骨头连着筋……谢君山是完全比不得的。

以前跟端水仙尊那点小打小闹的不对付不过前菜罢了,但这次,她谢君山可算光荣地彻头彻尾得罪了——

魁星仙尊跟端水仙尊两尊大神。

即便这样,谢君山还是不想求助于人,但偏偏也无法……坐视不理。

谢君山锁着眉头,套近乎地虚拍了下魁星仙尊道:“走,要不……我们去找你师傅的转世吧。”

解铃还需系铃人。

圣手徐培宴,是魁星仙尊的心结。

这个魁星仙尊……比她还要油盐不进。但谢君山仍抱乐观,只要找到徐培宴的转世,让小照姑娘的孤灯施展过去之门。徐培宴的转世,兴许还能记得从前些许,多少能劝这个犟拐子回心转意一二。

知道自己怎么错了,才有办法从错处去弥补。谢君山需要魁星仙尊的能力,从里子里去真的改变和宣国。

魁星仙尊闻言,脸色却是刷地发青。半晌,才开口道:“没用。找不到的。”

找不到??

只要是人就会轮回转世,凭他们神仙一点儿小拇指的本事就可以了。怎么可能会找不到??

“莫非……你师傅他郁郁而终没有轮回,他执念太深,成为了魂息?还是精怪?”

“都不是。就是找不到了。”说话间头垂了下来。“我师傅病逝后,不知怎么还是被那些收集的罪证里的达官贵人知道了。我师傅虽然没有真的扳倒他们,动他们根基分毫……”

魁星仙尊眉头紧锁,语气分明又加重了些,道:“但他们依然十分怀恨在心,从五湖四海请了许多巫士,用了最厉最恶的邪术将我师傅的七魂六魄分崩离析,互相不认识彼此,飘荡在人间各处。让他死后入不了天道,也入不了轮回人道,甚至入不了地狱修罗道……”

魁星仙尊说到这儿,捏紧了拳头。“我只恨,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飞升,没有那个能耐。等我飞升成为上天庭文神后,师傅七魂六魄早已粉碎,为时太晚。我耗了几千年收集寻找,始终……始终还是差师傅的一魄。”

倨傲的一方眉骨压着的两抹浓重阴影,终于显露出了几丝轻如云翳的脆弱:“只差一魄,就只差那么一点儿……”

七魂六魄只差一魄。

只差那么一点儿,我就可以收集完整的七魂六魄,让师傅轮回转世为人,世世封王拜相,得见青天庇佑,不再襟怀尽斩,意气折断,再被人一把火生生烧了他的……理想。

那是理想,也是他的整个生命。

他那时候会知道,他从前的徒弟现在成了上天庭的文神,他徒弟的文章可不止一点儿有天赋就能道尽的程度。

……师傅一定会为他而感到骄傲自豪。

他也会知道,君臣一梦,千古空名。他原来想救世人,想斧正青天那套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做法,太直太蠢。只要能达成效果,明明就跟他眼下一样,有更简单聪明的办法,就能救世救人。

只要找到那剩下的一魄,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他的师傅说。

他那样思念着他的师傅。

偏偏他的师傅连他那比之自己资质愚钝的妹妹,都留了一个碗给她作念想。却什么……都没有留给他。

……

魁星仙尊现在所说的这些,夜倾告诉谢君山有关徐培宴的版本里,所完全没有的部分。

谢君山不自觉闭了眉目,白色的衣袍前襟黏糊糊地湿了一片。

夜倾余光里的谢君山开始只是细细的颤抖。等他从魁星仙尊说的话里回过神来,转身目光从下而上扫去,谢君山那张小白花儿一样的脸,已经无声无息地哭得皱成一团儿,眼底氤红了一圈,蓄满了水汽。

夜倾的心,一下变得滞涩起来。

算算,这是他遇到谢君山后,她第几次哭了?天黑也哭打雷也哭,为了与自己不相关的人被拨弄的一生至死不休的厄运,一样也哭。

谢君山人本来就苍白单薄,哭起来,更加轻飘飘的,像随时可能被风吹跑断线的风筝。

就像几千年前不告而别彻头彻尾消失不见。

弄得他冲动之下恨不得不管不顾揽她入怀……只要确认她一直还在。

只要确认……风筝的线还在他手中握着。

……

文以载道,诗以言志。

谢君山虽然不赞成魁星仙尊他的所为所为、所思所想,但这会儿似乎又有一点理解了,那个从前写的一手淋漓悲壮、击碎唾壶的好文章的魁星仙尊,为什么现在会变成——

在正确的路跟简单的路之间,只选简单的那条路,一条走到黑,觉得自己没任何毛病的性格。

因为失去过……

因为就算过了几千年,也不能承受消化那样的失去……

对于魁星仙尊,谢君山那点儿理解最多也只能算同情……但徐培宴他,真的……也太惨了。

他剩的那魄到底在哪儿啊?谢君山越想,越觉得憋闷难受。

谢君山那边抽抽搭搭,魁星仙尊这边便尽数收在眼底。

明明徐培宴是他的师傅,他自飞升后都没有流过一滴泪。为什么她谢君山就听个故事,也跟着哭得这么伤心……哭得如丧考妣,仿佛徐培宴不是他魁星仙尊的师傅,而是她至茶仙尊的师傅一样?

神仙不是不能轻易展露情绪吗?何况是哭这么大的动作?她还在自己徒弟这样一个后生面前一点面子都不顾,哭得丑成一枚枣核儿。

亏我还一度猪油蒙了心,觉得她哪儿像我师傅。两把火烧成漫天灰烬,我师傅他可都一滴泪没有流过。

“至茶仙尊,你别哭了啊。”安慰人这种事,魁星仙尊久居高位,也不像白鹤仙尊一样走亲和路线习惯了,是以一开口,别人没觉得有异,自己倒先被吓到。

魁星仙尊稳了稳,努力让自己说的话平整一些,显得不那么阴阳怪气,道:“我只说还没找到那一魄,又没有说永远也找不到了。”

清咳了一声,继续道:“白鹤仙尊借给了我引魂织魄灯,我师傅他的其他七魂五魄从我收集后都附在灯上。现在灯有了感应,说明剩的一魄已经现世了……我来和宣,其实也有这个原因。”

等等——

引魂织魄灯?

谢君山在话本子里看到过出现频率极高的引魂织魄灯,也是上古神物。再是碎的魂,也能像磁铁一样找到它其他魂的部分,能织出一个人完整的魂魄。

虽然只能用在人,不能用在三界其他神仙鬼怪身上。

但仍让不少人汲汲以求、趋之如骛。

玲珑棋盘、引魂织魄灯这样的上古神物,竟然都在白鹤仙尊一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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