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清

《月华清》

第 81 章 敌兄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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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蕖眼神猛然震动,意识到自己即将触碰到那不得了的秘密。

汝子晏翻动下眼皮,眼珠子轻忽一滚,目光中无悲无喜。

他径直道出了江蕖的不解:“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我与他为同胞兄弟,却怀有如此憎恶。”

不待江蕖回答,汝子晏率先冷笑了下,“其实很简单——他丧命之时,我初始在母亲腹中,两个从没见过面的兄弟,连一星半点的交集都不曾有过,这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何来兄弟之情一说。”

江蕖这回变得十分迟疑,踌躇开口:“他……是个什么人?”

令人意外地是——

“我不知道。”

汝子晏语气淡漠:“从来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过他,直到十二岁那年之前,我一直都被瞒在鼓里。”

江蕖试探说道:“所以我看到的那间废弃旧舍,其实就是汝培曾经住过的书斋……他因离世得早,还不到搬出外院的年纪,旧舍离舅母的居所如此近,也是因为书斋的主人是她的儿子。”

汝子晏表情似笑非笑,没有理会江蕖是怎么误入到汝培的故居,反道:“你这是‘有备而来’了。”

“我本没有联系起来,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江蕖说:“你书房里的那幅风雨归舟图,我在书斋的清轩挂画上看到过。”

江蕖一狠心,“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在临摹汝培当年的画,对吗?”

汝子晏心口仿佛如遭重击,脸色瞬间极为难看。

他心藏怨懑,裹含恼怒的目光如流矢利箭般狠狠盯视江蕖——最隐晦的秘辛被人揭开,他的名字、他所存在的一切意义,都来自于那陌生到毫无感情的兄长!

父母、祖母……他们看待自己的眼神,总是深含失望和无法理解。

活人永远无法超越死人。难道就因为比不上,他便永远要关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永远只能接受这样灰败的、毫无生气的目光,永远活在汝培的阴影笼罩之下?!

他一边怨恨于汝培,一边又在汝培面前自惭形秽,背地里如同个盗贼般,窃取汝培的文墨、残留不多的书迹,最终却只能效仿来汝培十不足一的才智,犹如邯郸学步,东施效颦。

何等荒谬,何其可笑。

如今,还全被人看穿了。

汝子晏良久方道:“江蕖,有些事即使知道,却未必要说出来。”

江蕖淡然自若:“答不答在你,说不说在我。你不肯坦诚相待,我只好逼一逼你了。”

汝子晏一愣,随后气急反笑:“我怎么不坦诚了?非要我拿颗真心出来证明?”

“你说你不了解汝培,但据我所知到的并非如此。你既已承认他是你的敌人,那么,有谁会对自己的‘敌人’一无所知,不想要打听清楚自己的‘敌人’究竟能力几何?”

江蕖温声道:“子晏,你有不想说的,我绝不加以逼迫;可若是说出了口的,不是你的真心话又有什么用。当下唯你我二人尔,却还要乔装作伪么?”

汝子晏渐渐冷静下来,仔细端视江蕖片刻,触及那坚定的目光,他忽然摇头叹气。

“江蕖啊江蕖,你果然比我想得还要善辩聪慧。”汝子晏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只可惜若是把你的聪明用在别处,而不是在我身上深究,那我可会欢喜不少。”

江蕖微微一笑——汝子晏心防重重,极善伪装,即使是她想要打开也并不容易。

“对于汝培,我知道的不少,但大多仅凭道听途说。”汝子晏半眯起眼睛,回响起那寿岁短暂,却惊才绝艳的不世之才:“据闻他才识与性俱生,视明听聪,有殊于众。五岁诵千言,六岁辨弦音,八岁作诗赋,提笔注周书。常人入学之年,他早已通晓史册列传,阅尽诸子百家之书。”

“何况,除了明智过人外,汝培作为人子,不忘奉养父母,事敬尊长,始终恪守为仁由己。”

“这样的人,便被称作神仙童子亦不为过。”

子晏拨弄床幔垂下的穗子,愁闷郁结于心:“你见到那幅画的书房,正是当年为汝培准备的,他有过目不忘之能,文章皆耳闻能诵,如若他还在这世上,汝家便没我这个纨绔废物什么事了。”

“然而,偏偏造化弄人的是,”

汝子晏顿了下,低声道:“他性温而貌恭,却生来孱弱,易受惊悸发作晕厥。他的身体不适合对外见客,自出生后一直被静养于深院之中,昔年尚幼时,虽未应’神童举‘,却在抚城内早已传出‘神童’之名,父亲顾惜他体弱,加之并不愿意过早引起旁人的注意,便对外声称传闻乃谣言。”

汝子晏对汝培的评价可以被浓缩为简单八字:少而慧极,慧极早逝。江蕖的猜测隐隐得到证实,她问:“你知道汝培是因何而死的?”

汝子晏当然知道,正是因为太清楚了,才叫人如此绝望。

汝培的死,令裴夫人永远也无法释怀,造就了汝闻道和裴氏心中最无法割舍的痛苦与深爱。

汝子晏缓缓开口:“他生前度过最后的一个凛冬,是在二十年前,死于我母亲的生辰日前一晚。”

“什、什么?”江蕖闻言愕然失色。

即使她从细微末节上,大抵了解到汝培是因病逝,却不知道会是在这样的时候……

“入冬之后,他一心想着为母亲做出一份最好的生辰礼,却不慎受了风寒,卧床数日时惦记此事,耿耿于怀。于是那日夜里,在生辰宴的前一晚,他偷偷瞒过底下侍从,把自己一人关在书斋里,欲将未完之礼做好。”

“寒冬腊月里,书斋的炭火不知何时灭了,等我母亲晨起去看他时,在房中未见到人影,急忙寻到斋馆……”汝子晏的呼吸沉重几分,“却看到,他已经躺倒在书房之中……身凉如冰,绝无人气。”

“……”

江蕖久久无法回神。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子晏所要攀越的那座高山有多巍峨耸立。倘若她跟前也有这么一位终生无法匹敌的兄长,与对方短暂而耀眼的经历一对比,她的一生褪尽色彩,该有多么暗淡无光?

就连死去的时点,都是如此的机缘巧合。

汝培因至孝之心,拖着风寒未愈的身躯,在书斋里一心为明日母亲的生辰筹划,却全然不知裴夫人会迎来的是一具尸体。

“江蕖,你认为这世上最糟糕的事是什么?”汝子晏忽然问。

江蕖认真想了下,很快找到了答案——她前世今生经历最糟糕的便是江家惨败,父亲一生忠烈,为大晋立下汗马功劳,却不得善终。

江蕖略带探究地看向对方,这是她最糟糕的过往,而汝子晏的又是什么?

“曾经对我来说,我以为最坏的莫过于珠玉在前,木椟在后。”

汝子晏说:“珠玉在前,木椟做再多又有什么用?”

江蕖心中微动,刚欲开口,却注意到,他说了个“曾经”。

汝子晏面上有层寡淡的笑意:“但我后来渐渐明白,最糟糕的不是前有珠玉,后为木椟——如果后来者生来平庸,碌碌无为,接受这样的命运也许不算什么坏事。可坏就坏在他不够平庸,也不够出彩,不足以成为珠玉,亦不至于为木椟。”

所以无法挣脱’珠玉‘覆盖的烙印,也无法无法装聋作哑地继续过这般活死人一样的日子,活人永远做着一个死人的影子。

“子晏”,不是子息晏迟,晚来安之,而是寄望于深埋地下的那个孩子能安息;所谓“汝裴承”,承接的也是汝培罢了。

一个离经叛道,放诞荒唐。一个克己复礼,君子不器。汝子晏所存在的全部意义,只是被迫成为“汝培”,成为父亲心目中的孩子。幼年时聆听不懂的教诲,祖母不住的伤心哀叹,看不明白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此刻竟然都有了答案。

子晏曾有这么多的不甘心,不是没尝试过摆脱,他试着去做汝培所做过的一切。

可他就是……

就是终其一生——

也无法有汝培的才智啊……

世上最坏的事莫过于此了。

江蕖看着汝子晏黯然苍白的神色,竟一时体会到了对方的心境,还有他未说出口的心声。

牛羊牲畜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只有在屠宰前一刻才哀哀叫唤;倘若换作有意识的人,知道前方道尽途殚,未来某一时刻会有必死的结果,他该忐忑煎熬,反复折磨摧残,说是此刻未死,却是将死、必死。

于是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江蕖怔忪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她起初因裴氏对子沫过度严苛的管教,和在子沫每次微感病恙时舅母如临大敌,紧张到不合常理而感到诧异,但真正生起疑心,是在与子冉从子筠那回来的路上,意外岔路到了汝培的故居。

那旧舍看着荒敝偏僻,无人问津,却离汝闻道夫妇的居所如此的近,稍加推测,便不难得知原先此间的主人,与汝闻道夫妇的关系十分紧密。

因为汝子冉等人自幼在汝家长大,对身边的一切熟稔于心,反而不会多加设防,即使有些不通晓之处,也会在理智怀疑之前,意识先一步作出了解答。所谓当局者迷,其实就是如此。

唯有初来乍到的江蕖,才能看到这里面有多少不寻常。即使汝培离世二十年,他也从未在汝家人的心底消失。好比在汝子沫身上,江蕖可以看到她的两位兄长同时留下了截然相反的印记——严厉苛刻,是因为汝子晏;忧心备至,是因为早逝的汝培。

房门忽地轻轻叩响,门外传进一道女声:“公子,该换药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来这个话题,接下江蕖眼睁睁看着汝子晏似是变脸般,瞬间从容地换了副清闲神情。

进来的侍女面容姣好,脸似银盘,柳眉杏眼,是个轻灵秀美的动人模样。汝子晏身边的美人可不少,就连端茶倒水的寻常婢女,拿出去都是一等一的赏心悦目。

茶荷极快地瞟了眼江蕖,随后垂头敛目,没分出一丝余光打量。

汝子晏顺从地抬起胳膊,由茶荷脱下外面一层单薄衬衣,再一圈圈解开沾血的绷带。

江蕖不打算留下来欣赏,今日的对话估计也只能点到即止了。临到门前,躺在床上汝子晏冲她张口说:“你有一点错了,你看到屏风上的挂画,其实是我画的。”

书画怕潮,没有哪副画能在风雨吹打下存在二三十年不毁,当年十二三岁的光景,他尚且不知道家中事,偶然经过深院旧舍时见到褪色的画幅,未免觉得可惜,依照着那点痕迹模仿出了新画。

也许机缘巧合正如此般,画后不久他便知道了那旧舍主人的身份。

他那时说是生不如死亦不为过,整日浑浑噩噩,太过愤恨和震惊消耗了所有的精力,无意间看到自己所作的画时,他甚至连一丝撕毁的力气都生不出。出于一种报复的心理,他偷偷将汝培的那副拆下,将自己的挂在了上面。

当年他看到的,是汝培遗留在这世间为数不多的痕迹;而江蕖看到的,却是他画的。

江蕖转身,看到子晏使坏满带笑意的眼神。他仗着茶荷听不懂,故意留到最后才告诉江蕖。

“你……”

江蕖气结,难道说她刚才所看到汝子晏消沉失意的样子,都是他故意为之?好逗自己开心?

汝子晏装无辜:“我从来没有承认过挂画上不是我所作。你难道看不出,书房里的那幅和挂画上的一般无二么?”

说罢,他突然痛叫一声,茶荷正在用清水擦拭渗透出血的伤口,布帛不小心碰到了伤处。

江蕖哪肯再理会这人,低声骂了句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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