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罴传

《熊罴传》

第113章 天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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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谷中如此讲,闻羽已然更加确定,蛰门的实力深不可测,手段更是决绝,却处事极讲规矩道义,此时正是可以争取的援助,于是起身向谷中行礼。

“谷堂主,如今临徐危急,若想效仿当年常山一战,闻某斗胆想请蛰门念在苍生无辜,慷慨相助一臂之力!”

谷中愣了一下,连忙回礼,之后想了一下才问道,“将军的意思可是让蛰门派人袭击城外大营?”

“正是!”闻羽正色道,“只是进了敌营,十万人海,却再无生望,这本不是闻某忍心请求的……”

“此事好说!我便能代门主做主,只是照将军说的,那第三条围魏救赵的人马却在哪里?”谷中挺直腰板拍了拍胸口,随即想到这个问题,神情又懈怠下来。

“闻某这边已做了安排,可这援兵会不会到,几时能到,却只能全凭天意。如果今夜没有援兵,闻某便将这条性命赔给蛰门及城中众将士了,余下未了的来生再报!”

闻羽说罢,拔出腰间锥刀,要断指为誓,却被谷中倏地伸手拦下,“闻将军!蛰门中人虽然舍生取义,但也讲究刃口向外,血洒在敌人身上。无论今夜援兵到否,蛰门必定完成使命。闻将军,你如今身负戡乱重任,为了这江北安危、为了天下黎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活着。”

谷中说罢,大步走出厅堂,身影融于满月之下。

这一夜,谈论当年常山一战的不只是闻羽,秦定江带着众将也在议论。

前朝主将樊梧带三十万大军围猎孤城,最终却功亏一篑,根源就在于倨傲轻敌,疏于防备,才会被几个死士轻易削下首级,身死兵败。

秦定江亲历此战,自然知道其中轻重,早在扎营安寨之时,便把中军大帐设在一处百丈悬崖之下,余下三面众军拱卫,这晚更是安排亲卫营卫戍大帐,三步一岗,十步一哨,人如蚁聚,刀戟林立,莫说是刺客,就连鸟雀蚊虫也绝飞不进去一只。

即便如此,秦定江还是把众将留在帐里,心中不得安定。

怀想当年天道军兵微将寡,却一路三千里驰骋,夺下了中原之地,其间大多仰赖闻若虚的谋略决断。若非此人意外身死,凭着当初星图宫人的势力,这天下也未必就是李家的。

只可惜闻若虚终究被北狄背信袭杀,大族长和堂兄秦月明也无端失踪,轩辕家当初人才济济,最终只余下自己和秦平山两人,孤孤零零,世人看似功名显赫,说到底还是给李家父子做了二十年的看门狗。

武将岂可做狗!

如今刚出青徐,还要和闻若虚的后人对阵,秦定江不胜感慨,恍惚思量若擒得此人,当给轩辕闻家留一股血脉。

不过闻羽到底是闻羽,并不是闻若虚,此刻自己就算伸着脖子等他来,闻羽那小子也没有能耐来拿这颗头颅。

丑时一刻,经鼓响起。

秦定江得报粮草及攻城云车、木槌已陆续送达,终于放下心来,遣散众将回营稍作休息,只待寅时一到便出兵攻城。

丑时二刻,月色猩红,夜末凉风夹带着远处东海的腥甜湿气自东而起,愈演愈烈。

秦定江仔细擦拭着那把许久未用的佩剑,心中暗笑,当年天道军兵行险招去夺常山关时,恰巧借了风力。而此时闻羽即便想借风力发起火攻,却是逆着风的,当是老天都不给这个后生绝地反击的机会。

又过片刻,秦定江一不小心手指被剑划伤,心下却忽然晃动,生起不详之感,起身出了大帐,四下里却寂然无声,营外昏昏噩噩不见半点人影。

秦定江刚想折身回去,余光瞄见卫兵的铁戟尖上映出斑驳黑影,顺势抬眼望去,百十个巨石呼啸着从天而降,如流星坠地,饿鬼出关,营中霎时间便被滚滚尘埃充斥,对面也看不得人影。

闻羽此时立在城楼,遥见那巨石雨落之后,悬崖之巅飞下成群的鹰隼,一时间辨不出数量,那些飞影看起来却比鹰隼更为宽阔,傲然盘旋四野,纷纷画着百步为径的圆弧下坠,最后大多兜转回旋,一头扎进青龙军大营的飞尘之中。

与此同时,闻羽脚下的城门洞开,数百快骑擎着赤红的幡旗和火把鱼贯而出,如猛虎一般直扑敌军大营正门。

那些快骑未遭弩箭阻拦,不到百十个弹指便靠到近前,在离营门二十步齐齐停下,拎起挂在障尘上的火罐,侧着火把引燃了,一溜烟地丢进大营,一时间火浪呼号如鬼,奔腾如江海之浪,映红了整整半边天地。

那些快骑见着火起并未撤后,挥舞砍刀冲进那火海之中,闻羽见到这般情境,早已潸然泪下。

此战与常山相同,场面壮阔激烈,杀气震人肺腑。

此战又与常山不同,冲锋的死士非但不能反败为胜,还要置身死地不求退路。

寅时已过两刻,天际转白。

秦定江脸上带着血,坐在大帐外的椅子上冷眼看人清理战场,他那自以为万全的中军大帐早已烧得面目全非,只剩几根木梁孤零零支在那里,还噼噼剥剥冒着黑烟。

来犯之敌不知何时攀上中军大帐后面的悬崖,先是抛下巨石,然后穿戴手脚相连的厚料缎子披风,不要命一般从百丈高的地方鱼跃而下,有半路撞在山崖上的,也有半空被弓箭射成刺猬的,可到底余下百十个落进军营。

这些人脚一沾地,根本不出兵刃,没命活一般掏出硝石粉四下张扬,待到守军将来者砍杀殆尽,军营之中尘埃稍散,却发现漫天的火罐砸了进来,明火遇着硝石,不但地面、营帐、车马,就连空气也燃了起来。

待得秦定江指挥军众杀败了冲营的三百快骑,整个大营已如乱坟岗一般凄惨荒凉。

举兵东来,尚未开战便如此狼狈,秦定江的眼里都渗出了血。

卯时将过,手下校官方才清点完毕,层层报上数来,折损兵马三千有余,烧毁的粮草器械更是不计其数。

如此境遇要想整肃营地,鼓动士气,却要多上两三日,此间还需防着对面城中再派人马袭营。

天兵火将,神鬼不测,闻羽带起兵来却比其父手段更加诡异可怖,秦定江此时对闻羽已下了杀心,当即传下口令,待临徐城破,拿得闻羽人头的,晋身三级,赏金万两。

临徐府尹大堂,闻羽在两个新漆的牌位前肃立不语。

天枭、火神,蛰门中的骨干人物,刚刚相识甚至未曾谋面,便可为了大义捐弃性命,数百忠勇之躯如利刃刺穿十万敌营,是何等胆气,何等壮烈!

“在江湖时如鱼得水,在沙场时亦当酣畅如霖。”这是火神谷中临行前的最后一句话。

闻羽这一两年里已然经历了几多生死离别,明鹊、白靖仇、客栈里不知姓名的伙计、蛰门的火神、天枭……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为了自己,或者说为了堂主那个二十年的执念,前赴后继、坠入黄泉。

闻羽此刻更加通明了那句话,“比死更难的是活着。”

烈日当空,夏蝉轰鸣。

闻羽独自一人站在城楼上,看着三里外的营地里,数万人正忙着掩埋尸体,修葺营帐。

那边该有信了吧?闻羽掐算着时间暗自焦急,时间却如石磨般兜兜转转,一圈一圈碾着他的心。

秦定江坐在新搭起的大帐门口,望着远处城楼上那孑孓独立的身影,只觉一口苦胆都含在嘴里。

那是一个魔神,一个比闻若虚更可怕的存在。

一刻之前,他已得了军报,卯蚩幽云二州的兵马已尽数集结整备,先锋古尔巴带五万快骑自幽州西路先行南下,已连破青州二十余府县,不日即将打到东都城下了。

这个消息,他只转给了几个裨将和参军,众人听罢都一脸惊惧,这些将校官员的家小大多都还在东都,一个青龙军的老部下更是张罗着回兵救援,被秦定江拔剑当场斩杀,余下的都不敢再放声了。

“回救东都倒是可以,敢问你们谁是卯蚩那魔神的对手?”

秦定江一边抖落剑上的血珠,一边冷脸问道。

众人见状全都低下头,没一个敢和他对视。

“开弓没有回头箭!自打起兵那时起,我等便没有退路,如今本家将破,更得一力进关,夺下中都。再有轻言退军者,以此人为例!”

秦定江用剑锋指着地上的死尸,却觉得自己此刻的模样可笑——刚到前军阵地,打的第一战在自家大营之中,杀的第一人却是追随多年的部下。

秦定江仍未想明白,朝廷在内州从未设列兵马武备,临徐城中本该没有正规守军,却不知从哪冒出这么多死士袭营。

兵贵神速,迟则生变。照此情形下去,若是再作拖延,别说抢进中都称帝,恐怕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了。

第三日戌时,月色嘹亮。

青龙军冲锋的五千人压到离城百步远的地方,此处已在弩箭射程之内,众人却惊疑地发现未遇半点抵抗,再战战兢兢挨到城边,发现城门大开着,像一张嘴耻笑着来人。

秦定江气冲冲地带领中军走进临徐,整座城里除了偶尔窜出来的野猫野狗,一个喘气的都看不到。

秦定江见状深深叹了口气,倏地反应过来——闻羽得到的就是自己失掉的。

闻羽要的是时间,每过一日、一个时辰,青龙军的形势便会艰难一分,朝廷也就多了喘息的机会。

此时百里之外的河阳已与临徐一样,四面城楼都张起了一丈见方的闻字大旗,像是列阵严整的士兵,默然等待着来犯之敌。

青龙军在临徐整备了一个时辰,秦定江便催促着大军出西城门赶路。

大营折损了三千余人,临徐留守两千余人,加上接管附近县村的,军中已少了一万整数。

秦定江熟习兵略,知道照此下去一路减员,只怕打不到中都,须得快刀跟进,尽早踏平河阳,直取吴关。

刚被偷袭吃了大亏,虽然军队停留休憩的时间短了,可行进速度却不敢快,探马五里一报,暗哨十里一查,逡巡半日才从几个山民那里探知,闻羽为了保留实力,早已带着临徐守军尽数退入河阳。

至此,秦定江方才下令前军四马并行,全速推进,只怕待得闻羽在河阳整备好了,却要以疲弊之师强攻一座坚城。

眼见穿过一个十里长的山坳,就可远远望见河阳城,青龙军的士气也高涨起来,行伍里有人唱起青州的花鼓梆子,使得山林之中一时间鸟雀惊飞,虫豸不鸣。

前军马队已在坳中行过大半,山坳两侧都是几丈高的水杉,日影斑驳之下,一声震天炮开,四下轰鸣回响,无数火箭从山坳两侧的高地倾泻而下,片刻之间便有数百人马仰翻在地。

那些火箭的杆上绑着三寸长的竹油桶,却将青龙军近在眼前的出口用三尺高的火墙封住。

前面战马见着火起,受惊冲撞,人马自相践踏,又是死伤不少。

秦定江身在中军,看着前方情势,按火箭的数量和击发方位,大体估算山坳两侧埋伏之人再多也绝不过百。

他不禁哂笑,此时安排伏击虽有胆色,到底不过螳臂当车、虚张声势,为的还是暂时阻碍大军进度罢了。

于是,秦定江传令斥侯营包抄上山,尽数袭杀弓手,中军原地待命,后军步卒变为前军后撤到开阔地界。

一刻不到,后军又传来一阵噪乱之声。

山路旁的草窼子里现出千余人的伏兵,离道三丈远,两两隔道对立,却像夹道欢迎青龙军一般,每人手中都敛着几根手指粗细的铁线,两边一同发力上提,成串的铁蒺藜和削骨刀便从地里弹出,步卒行伍里一时间刮着的、躲避的、撞在一起倒地的此起彼伏,半空里都是残肢断臂、兵刃盔具。

那些伏兵放完暗器,更不等敌人反应,拔出腰刀冲上路面,肆意砍杀,如屠狗彘。

秦定江见后军已不成阵型,只好再度打算从前面突出。

好不容易催逼后队脚夫把运送清水的推车挪去灭火,火势刚下半尺,只见对面黑压压一片身披生铁重甲的步卒,手持钩镰大刀呼号着冲了过来。

前军未被火箭射中的骑兵,这回也不分人马被钩翻在地,几无还手之力,一时间坳口里血雾弥漫,鬼哭狼嚎。

河阳城外五里,秦定江下令扎营休整。

他爬上一座刚搭好的云梯,坐在顶上望着那城楼上飘扬的旗阵发呆。云梯底下,随军主簿却双腿筛糠一般不听使唤,自己手中伤损的数目怕没说完,就会被秦定江一剑劈死。

从临徐城出来不到半日功夫,还未沾着河阳城的边,马步兵毙伤一万五千,战马折损三千五百,加上临阵畏战趁乱逃窜掉的,十万大军如今只剩七万不到。

或许此刻回救东都,尚有回旋余地吧。

秦定江眼看夕阳下沉,山川泣血,终于开始如是思量,他此刻早已对主簿手里的那些数字不感兴趣,只怕东边再传来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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