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万重山

《过万重山》

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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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满站在沈唯清面前, 极近的位置。

那眼神让沈唯清再度心慌。

椅子太小了,他不得不稍稍岔开腿,伸手把向满拉过来,好让她站在自己圈揽出的方寸之地。而向满抬起了单只膝盖, 支在他两腿之间的缝隙, 那是一个更加侵略的姿势。

她将沈唯清的手臂缓缓抬起来,目光不错漏地盯着那处疤。

灯影惶惶, 沈唯清感觉不自在。

还是要脸的。

“看什么, 早好了。”

但向满执意。

她的手指覆上去, 发觉沈唯清手肘上方也有异样,不由分说去解沈唯清的衬衫扣子,一颗又一颗,直到全部解开,直到看到他的宽敞胸膛和平坦的腹,再把衣服往下扯, 露出半边肩膀。

沈唯清听之任之, 只是眼睛不肯离开,紧紧盯着她的脸。

“这里是?”

向满指尖碰了碰他肩膀上一大片红紫,其实那里早已经长出新肉, 只是和原来皮肤的颜色还是有差异, 像是擦伤,也像是烫伤,向满不知道。

沈唯清笑了:“外伤, 你怕什么。”

“所以到头来你还是挨打了?”挺直白的问句。

沈唯清才不承认,面子得撑,他晃了晃手腕,半晌, 苦笑一声:“你们家那边大山里,还真团结的哈......”

......

叶雯的忠告一点都没错。

沈唯清和向斌动手堪称压制,可向斌只是用方言喊了一句什么,周围人家便都冒了头出来,随即便是大动干戈,群起攻之。

沈唯清肩膀挨了一铁锹,离脑袋特近,他只能用手臂去挡。

幸而村委办的人来的及时,不然他真不一定全须全尾地回来。且因为去医院晚了,骨裂那处动了两次刀,第一次因为外伤没痊愈,细菌顺着伤口进去了,骨头总也长不好,又动了第二次。

“冲动。”向满狠狠戳了下那处皮肉。

不疼,泛着痒。

沈唯清耸耸肩膀,又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混蛋样儿:“好事儿,又不白挨打,他怕被我赖上,这回不敢纠缠了。”

可是这代价是不是太大?

向满的手被他包在自己手心里,他眼睛盯着向满,想看她反应,察觉到她眼里如明镜无波,于是试探地把手贴近自己唇角,轻轻亲了亲。

向满手上是药膏混着护手霜的味儿,又甜又苦的。

两个人对视几秒,仿佛是一场无声的试探和对峙。

房间里那样静。

向满的另一只手触碰到沈唯清的胸口,没有任何衣料阻隔的,好像是直接碰到了他的隆隆心跳,触到他万里无一具象化的赤诚。

她心里的果实落了下来。

树梢被风卷动,摇晃着。

灯泡前无休无止撞击的那只蛾子终于得偿所愿,与光明同归于尽了。

谁能说得清这是认输还是成全?

一同落下的还有向满的眉眼,她城墙之上的旗帜。

她眼里有泪,抬起手,主动捧起沈唯清的脸,再次低头,寻到他的唇,回以他一个缓慢轻柔的吻。

好像是安抚,也是奖励。

她做什么事都认真,接吻也是一样,凉而软的舌蹭着沈唯清的嘴唇滑进去,瞬间就被用力裹住。

向满的主动令沈唯清意外,也令他惊喜,刚刚的悲伤好像瞬间就被掀过去了,变成汹涌难以压制的情潮。向满的眼泪再次滑下来,蹭在沈唯清的脸上,也被他们纠缠的舌尖感知到,微微的咸。

沈唯清的手掐住向满的腰,往自己怀里拽了下,再由双腿把她锢在自己面前,抬头去迎合。

直到亲吻从被动变为主动。

沈唯清却始终控制着分寸,他偏过头去,非常不客气地抹了一把向满的脸,摸到一手的湿。

“哭没完了你,像我欺负你一样。”他低沉着声,再去逗她:“你主动的,可不是我趁人之危。”

向满这会儿也回过神来,蹙着眉看他,想要往后撤,却哪里撤得走,而后不得不直视沈唯清,以极其认真的神色:“对,我们还没有聊完。”

“行,聊。”

“你先放开我。”

“用不着,就这么聊。”

向满翕动着嘴唇,她也有些词穷,并非无话可说,而是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不擅长剖白自己的人一下子被拎到台前,除了无措还是无措。

但是她必须开口。

“你怨我吗?我把你扔下。”

当然是怨过的,沈唯清自己也承认,他那时不懂向满怎么能绝情冷酷到如此地步,这女人太会变脸,也太会伪装。可当他从向满家乡回来以后,有些情绪就烟消云散了。

好像是命中注定,他就该有这一遭。

沈唯清在山里住的那小半月,去遍了向满小时候可能会去的地方。

村口的树,向满在那等过摩托车。

山坡上的田地,向满在那吹过风发过呆。

村里的小学,旗杆高高立起,沈唯清幻想向满在土操场上疯跑的模样。

......小傻子。

低头笑了。

叶雯和沈唯清一起坐在院前望天儿。

其实什么也看不见,村子里晚上黑漆漆的,月光明亮的时候隐约可见远处山峰轮廓,一层套一层,一轮接一轮,好似永无止境。

叶雯对沈唯清说:“我不是本地人,你听口音听得出来吧?”

“嗯。”沈唯清抬头看,墨蓝夜空无垠,星星却多,满眼都是,“怎么来这了?”

“可能是有点穷酸的文人骨头吧,读几年师范,就有救人的心思。”

叶雯说起自己很早就有当老师的愿望,她不去大城市,一心想往山沟沟里钻,因为觉得这里的孩子更需要她。

“我先生在另一个山区当老师,我们俩都是这样想的。”叶雯说,“这里的孩子很不容易,女孩尤甚。”

深山里的大部分女孩子都坚持不完学业。

有的被迫早早嫁人生子,给家里的哥哥弟弟“换婚”。

有的碍于压力,出门打工,每月往家里邮钱。

叶雯说起她班上的女孩子们,很多连卫生巾都不舍得买,没有生理教育,没有性教育,会以发育为耻,无限贬低自己。

她们不是有意识地将自己置于低处,而是没有人教她们这些,教她们如何自珍自爱,明白人生本有价值,人人平等。

至于名字。

向满那样的名字在这里太常见了,叶雯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说白了,有名字就不错了,更残忍点,有些女孩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我说这些,希望你不会觉得矫情。”

“不会。”沈唯清淡淡回应,但他眼里有难过的暗色。

他是个心软的人,也是心里有尺子的人。

叶雯其实一开始觉得这人挺奇怪,后来问了小关,小关简单解释了缘由,她再看沈唯清,就觉得他还不错。

毕竟愿意与女性共情的男人并不多见,虽然无法真正换位思考,但他愿意尝试,并且做出了这个选择。

“这个叫向满的妹妹很厉害,她长在这样的环境里还能存本心,能与原生家庭分割,勇敢走出去了,敢想敢做,这就很不容易了。”

沈唯清当然知道。

他看着漫天星星,想起向满那双永远含着倔劲儿的眼。山里的星星没有楼宇遮挡,比他工作室露台上更好看。

而向满的眼睛永远比星星更亮。

看了一会儿天,沈唯清问叶雯:“你们有社会资助项目吗?”

“定向吗?暂时没有。”

“给我个账号吧,”他说,“个人名义,回头我把资助人信息发你,不过先说好,只给女孩子。希望你理解。”

“当然。”叶雯坐直,“谢谢你。”

谢谢你跨越性别的同理心,谢谢你的善良,和以己度人。

......

沈唯清揽住向满的腰。

他的手掌覆着向满单薄的背,继续向上,盖住她的后颈微微下压,还想要再讨一个吻。

向满却没动。

她眼眸深深,望着沈唯清,那双黑眸像是能滴出水来。万千星星不及此刻。

“吃苦了,是不是?”

沈唯清一笑:“这算什么。”

“你可以恨我,之前是我对不起你。”

向满心里很平静,她伸手去触碰沈唯清的眉心,鼻骨,向下,微硬的胡茬。

“我们对这段感情的期许不同,我从来没想过跟你有什么结果,但当我设想跟你分开,才发现自己也会舍不得。”

......都是凡人。

都有情有义,也都有苦衷。

向满并非全然坚硬心肠,以心换心,沈唯清对她有多真,她不是不知道。可是自我防御和安全感匮乏,并非一朝一夕能痊愈的。

“其实我原本想跟你好好聊聊的,哪怕我们真的走不下去,也要好好结束,可是我弟弟来了,在我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人生受到威胁的时候,我本能想跑,在那一刻我什么都顾及不了,包括你。”

向满鼻子堵住了,声音闷着,最终只剩深深呼吸。

“对不起,我当时没有考虑你。”

“我明白。”沈唯清打断她,他低沉着声,“不用说,我明白。”

去向满家乡的一番探访将所有的误会和怨怼全都消散掉了,一切都不用多讲。

他拢着她,额头埋在她的颈窝,擦过锁骨处的咬痕。很轻,很柔,像是将剑柄递还给她,剑刃朝向自己。

在他这里,向满永远有这个权力。

“可是你也说过,不是没想过放弃。”

沈唯清闻言,抬眸看她一眼:“不然呢?虽然不恨你,我还不能生你气了?”

他只是有一点不平,一点点而已。

轻微的,碎散的。

他能接受向满的一切,唯独不能接受的是她不够爱他。

能为爱生为爱死的人。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我不是不够爱你。”向满捧着沈唯清的脸,拇指摩挲着,一字一顿,“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沈唯清与她对视着,片刻,笑了。

“嗯,我知道。”

“我都知道。”

沈唯清回到北京后先是进了医院。

住院,手术,做复健运动。很多事情都推了,算是享受了一个难得的假期。等他终于整理好身体和心情回到家里,打开工作电脑,却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

挺意外的,来自那个跳伞基地。

沈唯清开始以为是广告或回访,没打开,就那么一直搁着,直到有一天随手翻开了才发现,邮件有附件,是一段长视频。

向满当时跳伞请了第三方摄影,能够记录她在空中的表现。

摄影服务不便宜,因为机会难得,很多人都会借着自己身处高空的浪漫时刻说点什么肺腑之言,或给亲人,或给恋人。

有些话脚踩平地时难以启齿,但当你刚刚经历一场剧烈的失重,一场好似死过一回的下坠,肾上腺素飙升,很多真心话就能讲出口了。

“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么?”沈唯清问。

向满闭口不言。

她只是用朦朦胧胧,黏黏糊糊的眼神,就那么盯着沈唯清瞧,瞧得人抓心挠肝的。

“......”

大把日子在后头呢,今晚的主题是聊天,纯聊天,沈唯清原本是这样打算的,他什么都不想对向满做,先把事情讲透了再说。

......可是怎么办?

向满这眼神太要命了。

他心里那股火再次复燃,幕天席地地狂卷。

呼吸渐急,手掌下压,令向满低头,他亲吻她的唇角,品尝眼泪,舌尖舔过她侧颈处皮肤,那里有脉搏滚滚。双腿锢着的力道更加明显。

他不许向满动,甚至连细微挣扎都会被驳回,捏着她的腰侧的手用了力,厉声:“让你说话呢!重复一遍给我听!”

向满急急抽了一口气,眼里的湿意再次翻涌出来:“对不起。”

沈唯清,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我为我的自私向你道歉,我甚至没有和你好好道别。

希望你不要怪我。

“还有呢?”沈唯清得寸进尺,拍了下她屁股,像是教育孩子似的,“继续。”

还有。

还有。

“我爱你。”

向满试图扭动身子挣脱,可沈唯清拥她拥得太紧了,像是要把她按进身体里,让她感受到缺氧的闷痛,还有脖颈处的刺疼,他今晚好像势必要让她把他吃过的苦都一一尝遍。

向满攀附着沈唯清的肩膀,被他抱起来,往卧室走。

“继续说,没让你停!”

他十足严苛。

“我爱你,”向满的脸埋在沈唯清的胸口,“沈唯清,我爱你。”

......穿越云层后的降速趋于平稳,那时,跳伞教练手腕上的摄影设备把她所有的难堪都记录成片,包括她的眼泪,她的窘迫,她因紧张而潮红的脸。

还有那些她喋喋不休,重复无数遍的,我爱你。

沈唯清,很抱歉,我们没有以后了,但我把未来许多年的告白都讲给你听。

你每天向我讨要的确认,我今天一并给你。

我总说会把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但其实日复一日,冥冥之中,你早已和我并肩而立。

我甚至不需要回头就能看见你。

你就站在我旁边。

......

“继续,”沈唯清哑着嗓,“我还没听够。”

向满挂在屋子里、作为卧室分隔的卡通挂帘实在太不结实了,沈唯清个子高,经过时那么一扯就掉了。

她被沈唯清极不客气地摔在床上,背重重落下。

一同猛猛砸将下去的还有沈唯清的心。

怎么可能没有怀疑过,委屈过。

但当他看到那段视频,听到向满离开以后却留给他的那无数句我爱你,好像一切都不再重要。

那是一记锋利的回旋镖,彻彻底底把他对这段感情最后一点踟蹰都击碎。

自此,他对向满的感情再无任何质疑。

那么最后只剩一件。

他要把她找回来。

“别停。”他说。

他太想听向满多说几句了。

昏昧灯影里,俯首下去,亲吻她的每一处。

“沈唯清,我只是很害怕。”向满的呼吸被切割细碎。她声线断续,眼泪却不停,好像很多年没有这样漫长的流泪了,“因为人一旦有了软肋,就走不快了。”

沈唯清听到这一句,停了下来,浓重呼吸打在她耳畔,却是正色的语气:

“可我不是你的软肋。”

我是你行走时最坚硬的拐杖,是你武器上最锋利的刀尖,是你随时可歇息的退路,是圆你的最后一块积木。

我是你最忠诚的旅伴。

我不要我们为彼此退让。

我要我们一起向前。

你现在不信我,没关系。

日子还长。

......

向满终于抑制不住,哭出声来。

她的手掌控在沈唯清的肩膀,再往下,轻轻抚摸着沈唯清的手臂,指尖触着,而后低头,亲吻那条伤疤。

而沈唯清的回应则是紧握她的手,摊开她的手掌,嘴唇贴在她斑驳的掌心。

所以。

相爱到底要用什么来证明?

不是眼泪,不是嘶吼,不是漫长的分离,不是深夜里的辗转反侧的梦境。这些爱情的副作用统统不足称道。

爱是感同身受。

当你望着她伫立的方向,当你明白她的苦衷,陪她闯过青山几重。

当你痛着她的痛。

“这就足够了。”

向满的眼泪落下来,在他们紧紧相贴的皮肤上,洇出一小朵花。

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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