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戈(重生)

《枕戈(重生)》

第 240 章 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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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风大,钟灵担心地看着宋如玥,这祖宗现在双手紧紧扒在墙砖上,嘴唇咬得像一根弦,身子绷得像一张弓。

方才太庙里,她说了那样狠绝的话之后,林荣也怔住了。这个滚过满身烽火的男人,也像被她的一句话震慑,半晌,才低声道:“殿下,若是辰王殿下……该当如何?”

宋如玥的目光,从他身上,缓缓挪到了那口楠木棺材上。她的声音有些飘忽,尤其刚开口的时候,好像“辰王”这个称谓,忽然破开了她孤注一掷的恨意、让她露出了一丝软弱的茫然来。

“若是我本人躺在那棺材里头,我或许……会希望你们把我倒了,把玉玺干干净净地捞出来,交付给他。”她缓缓的、像犹疑的风一样,直至最后几字,才又浮出了筋骨,“可是,这里的,是我父皇。”

从那句话开始,钟灵就有些心惊肉跳——她觉得宋如玥这样,终究是伤人伤己。可是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因为宋如玥显然,已经到了癫狂的边缘。

眼下城墙下,被宋如玥紧紧盯着的,是宋玠。

宋玠带的兵,是从卫真手里套出来的豫军,早不剩几个人了。宋如玥在城墙上看得清楚,他竟然还兵分两路,分别迎战燕军和穆军,两路都且战且退,半天前才攻破永溪城门的豫军,已经快要将他逼到皇城脚下、护城河外,森严悬起的吊桥旁。

他身边只留了那么一点人,从这么高的城墙望下去,像颗豆子般的不起眼。而三国大军就像漫山遍野的山洪,已经淹没了远远近近、大街小巷,将他封在了城墙下。

皇城内,林荣夏林等人,已经布置好了各处兵将,秉烛控弦。

眼看着那颗黄豆渐渐缩小,渐渐小成了一滴汗珠,眼看就要被汪洋吞没,钟灵忍不住再次抬头,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宋如玥。

天铁营中,对宋玠仍有旧情的将士不少。虽然这段旧情都被蒙着一层阴影,可是,只要宋如玥一声令下,吊桥即刻就会放下,以宋玠之能,自然又是一段生路。

钟灵能感受到,宋如玥望下去的目光,与她看着辰恭的时候,是不同的。她也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位启王,宋如玥曾经是多么、多么不顾一切,要与他相认。

她怕宋如玥后悔,几乎要开口询问:“将军……”

可是,这句底气不足的提醒,刚发出了一个模糊的音,就被打断了。

“你说,启王给你们那封信,是什么意思?”

钟灵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要么是想把我们一网打尽,可惜近日出了岔子;要么,就是一腔好意呗。”

说完,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对个纠结的人这么说,属实不大厚道,补充道:“将军你若都不敢信,不如,就信自己想信的那个吧。”

宋如玥的目光,仍紧紧追着宋玠。

她声音轻忽:“你们到了永溪后,察觉过有人要对你们下手么?”

钟灵回忆片刻,断然摇头:“没有。”

“那就是没有。……打我记事开始,他就没出过这么大的纰漏。”

至此,钟灵当然明白了宋如玥心中的倾向。她也看向宋玠,叹了口气:“将军想救,不如就先救吧。救了,还可以杀;可若是人现在就死了,哪还能复生呢?”

这话有理。

宋如玥眼角狠狠一跳,正当此时,宋玠忽然也若有所感,遥遥望来。

兄妹的目光隔空一撞,有一瞬间,终究是多年积累的情谊和信赖,在宋如玥心中占了上风。

她颤颤抬手,嘶声道:“传我令——”

——“嗖”地一声

,让她的话戛然而止。

不知出于何意,宋玠竟往城墙上射出了一支箭。他膂力不足,那支箭只好半途而废,才升到半空,就无奈地贴着城墙,坠了下去。

可是宋如玥看得真切,那支箭,瞄准的是自己。

……就像,她听到的传闻中,二皇兄死前,也向皇兄射出了一支箭,与他擦肩而过。

她顿时僵在了原地。

而就那片刻的功夫,那小小的、汗珠一样的豫军,终于被穆军轰轰烈烈地践踏过去。她的目光紧紧追着宋玠一身银甲,一时屏息不能说话,直到那身银甲周围再也没有了倚仗……被人为地,清出了真空的一个圈。

宋如玥看到,穆军中走出了一个人,与宋玠说着什么。她灌了一耳朵风声,脑海中嗡嗡作响,一个字也没听清,只用一双涩痛的眼睛瞧见,宋玠最后,轻轻摇了摇头。

然后那人退回阵中,宋玠抬起头,好像早有预料一般,最后一次与她对视。

那目光中,原还是冷漠无情的,可是渐渐地柔和了,露出她最熟悉不过的、温静从容的笑意。

她的手,还僵在半空。

紧接着,地面上一声齐喝,四面八方的兵器齐齐刺入宋玠的身体。他唇畔也涌出血,可是笑意一如往昔。

那些豫军,犹嫌不足,再次整齐地退后一步。宋玠被他们拉扯,再也保持不住雍容气度,活像一条物件,被挑在一根长矛上,无力地倒了过去。

又是一声齐喝。

这一回,宋如玥听见了,刀剑贯穿血肉的声音。

血肉模糊……刻骨铭心。

银甲委顿在地,转瞬,被人拖走了。地上长长的血痕,拖出了数丈。至残破的身躯经不住力,一分为二,那人的目光始终垂着,宋如玥再也没能收获一个对视。

直到先前与宋玠交涉的人,终于抬头看来,瞧见了她。

宋如玥如梦初醒,瞬间握紧手掌。

“守城!!!”

令罢守城,宋如玥便不再往城下看,只是转了个身,坐在了女墙后。

钟灵担心地去扶:“将军,去城楼吧,避风。”

宋如玥颤抖着推开她。

“我还有一条私愿……你聪明,帮我想一想。等这一仗打完,能不能把宋玠的尸首捞回来?”

她目光滞涩,钟灵只觉得心酸,低声道:“那都还不好说……将军先别操心了。”

宋如玥呆了半晌,轻轻笑了一声。

“说的是。也是我放不下,都……还险些在他身上吃亏。”

她挣扎着爬起来,手指死死扒住墙垛,青筋毕露,这样艰难地下了决心:“容后再议吧。”

说是如此。

可宋如玥,本是多爱恨分明,若宋玠是她说断就能断的人,何以叫她优柔寡断?

钟灵兀自心惊,又难以表现,只好自己钻到宋如玥胳膊底下,把人架起来:“将军要去哪?”

“殿下!”

远远忽然一声。

钟灵心中暗骂,知道又骗不了她去躺一躺了。正要装聋,暗暗加大了步伐,却又听了一迭声越来越近的“殿下殿下殿下——”

宋如玥也听见了,回头看去。

却见一个天铁营将士手里拎着个面容扭曲的胖子,尚未禀出第二句,她也尚未问清发生了什么事,那胖子已经仗着体重,拼了命地挣开了,一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殿下,殿下,公主……求您救救启王殿下吧!!”

宋如玥被他扑了个趔趄,险些拽倒了钟灵。

她手指无意间刮过钟灵颈后,凉出了她一身鸡皮疙瘩。

宋如玥本人,倒是竭力站稳了——或者说,全凭一股僵尸般的冷硬

,杵住了。

而她端起了一副,喜怒不形的模样。只是目光又向城下瞥了一眼,钟灵清晰地看见,她唇色也已经一片青白。

这大逆不道的胖子,正是老太监尚宽。

那个天铁营将士迅速掰开了他的手指,一边将这鬼哭狼嚎的人往回拖,一边狼狈不堪地解释:“殿下,这尚公公非要见殿下,我想着,到底是……”他这才想起来看了看宋如玥的脸色,也被吓了一跳,忙道,“请殿下恕罪!”

他是觉得惶恐,宋如玥倚着城墙,却没有要降罪的意思。她语气平淡,仿佛尚宽和“启王”于她,不过都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本宫为什么救?若非咎由自取,他还走不到今日!”

钟灵向那将士狂使眼色。

尚宽恨不得分秒必争,她最后半句还没说完,忙抢道:“可是启王……启王是公主最后的血亲,请公主看在今日的份上——唔!唔唔唔!!!”

他言辞恳切,涕泗横流,是个人都难免动容。可惜天铁营那将士这时终于领会了钟灵的暗示,一巴掌捂住了他的嘴,还伸出另一条胳膊,要把人拎回去:“殿下,此人敢在公主驾前失仪,我先带下去,好好教训一番才是!”

尚宽仍不肯放弃,手蹬脚刨、呜咽咆哮,一边流泪,一边冲宋如玥发出绝望的低吼。可是他一个老胖子,哪里拽得过身经百战的天铁营,终于还是被拖远了。

钟灵和他没什么交情,只觉松了口气。

谁知,宋如玥忽然不着边际地问:“今日的份……今日,什么份上?”

她忽然间风度全失,匆匆叫停了那焦头烂额的天铁营将士,毫无征兆地嘶吼:“你让他说,什么份上?!”

那将士心里咯噔一声,钟灵也是脸色惨白,只能在宋如玥身后,轻轻摇头。

尚宽一被松开,就再次扑过来,只是这一回,他表情有些茫然:“什么……”

宋如玥深吸一口气,用尽了最后一丝耐心,蹲下来与他对视。

“你说,叫本宫看在今日的份上。本宫问你,什么份上??”

尚宽一怔,脱口道:“今日,是启王殿下吩咐了老奴,老奴才知道接应公主……不然单凭一块令牌,谁能走到陛下身边?还有那些禁卫,也是收到了启王调令,否则,何以不堪天铁营一击?这些……这些,这些,难道公主都不知道吗?”

别说宋如玥了,在场的,没一个人敢信,这说的是谁。

静了半晌,宋如玥忽然面露痛色,咳出了零星的血沫。钟灵强行将她架起,可她不肯走,脚下像生了根,狠狠将自己拽了回来。她一把揪住尚宽的衣领,摇摇晃晃,像抓住了上吊的绳。

“你怎么不早说……啊?你怎么不早说!!!”

在尚宽震惊空白的注视下,她痛哭出声。

直到多年以后,这一天,仍是宋如玥的梦魇。

那素来心宽体胖笑眯眯的胖太监,冲到墙边一看,顿时不动了。

他也是个人精,自然,前因后果转瞬分明。

天铁营那将士,也是愣了一下,才想起去把人拽回来——可是晚了。尚宽黑白分明的瞳孔,像死人般空洞地投向了宋如玥。

他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卫大元帅当年就说,公主狠心薄情。”

第二句是:“……还是启王殿下驳了他。”

这两句说完,看着宋如玥骤然苍白的脸色,他眼睛里也骤然爆发出了一股鱼死网破的恨意和快意。紧接着——在任何人接近他以前——他将自己矮硕的身躯往城墙上一拔,尖细刺耳地大叫了一声,像个秤砣般,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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