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清宫闱，对天铁营和曾经的皇宫禁卫们来说，不是件难事。

他们毕竟从小千锤百炼，而辰恭选出的那些人，则多是从当年叛军中选拔，甚至还有不少，是他为了牵制外放的将领，而扣押在身边的他们的亲人，战力和志气可想而知。

见了辰恭人头，当场丢了刀剑、反而向夏林等人效忠的，也不是没有。

只是，玉玺，始终找不到。

宋如玥这边，是听着一句一句的奏报。

兼明殿、正武殿、从文殿，三大行政殿，皆一无所获。御书房、御书房密室、太学，也都一无所有。最后林荣斗胆请命，搜了仁和宫、景英宫等后妃居所，玉玺依然无影无踪。

宋如玥垂眉望着辰恭的尸体，心中涌起烦躁的厌恶。

她记得她最后看到辰恭的人头，那双形状尖锐的眼睛仍睁着，直勾勾、毫无表情地看着她。嘴里被塞了东西，嘴角却扯着一抹古怪的弧度，显得分外诡异。

她翻身爬起来，腿一颤，又跪倒——旧伤未愈的双腿，彻底撑不住了。

但她忍着疼，顶着一头的冷汗，抓着钟灵站直了:“我亲自去看看。”

钟灵胳膊都被她抓得发抖，只觉那掌心里布满了黏腻湿滑的汗。她本能地想劝阻，但是也知道，换了自己是她，此刻，也坐不住。www.zuye.org 石头小说网

她只好在宋如玥面前蹲下来，两手向后一翘:“那么，我背着将军去吧。”

宋如玥伏在钟灵背上，在她吭哧吭哧的喘息里沉默半晌，竟忍不住笑了。

钟灵呲牙咧嘴:“笑什么?”

就听宋如玥的声音，带着笑意，气若游丝地传来:“我当年救下你，只烦你是个爱哭鬼。这才过了几年，你也有这么靠得住的时候。”

钟灵简直有心想揍她，但分不出余力开口，只蹭着把她又往上托了托，翻了个天大的白眼。

不过钟灵没背宋如玥走出去多远，很快有天铁营将士翻出来一架破破烂烂的轮椅，摇了摇，除了吱扭吱扭几声，倒也稳。

那将士把宋如玥抱上去，主动来推着她。钟灵可算得了闲，道了句多谢。

那人示意她不必客气，又问宋如玥:“殿下要去何处?”

宋如玥不想去哪。

皇宫本是她魂牵梦萦之地，可是此时用旧日的眼光一扫，原来已被辰恭改得面目全非。他推倒了宫墙之间的花树、挪走了三进三殿之间的莲池鲤盆。高悬的牌匾四五年间重刷过色，鲜艳得刺眼。单就兼明殿中，宋煜惯用的桌案已经不见，厚软的地毯被换成了冷硬的玉阶。原本她爱倚棂听雨的东窗加了卷帘，光不透，上头画着一丈高的猎鹰，阴鸷地俯视着大殿。

这一切，都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可惜天铁营，是为了她，才这样忙前忙后地找玉玺。她看着，总是于心不忍。

她闭着眼睛想了想，道:“先去太庙。”

不料，晚了一步。

宋如玥几人到了太庙时，林荣等人已经在内了。里头不知怎么回事，传来好大一股臭味，宋如

玥尚未入内，林荣已经得了消息，特意派了个腿脚利索的，飞快地回禀:“殿下，内里污秽，殿下还是不要——”

“——是谁的尸体？”宋如玥问。

是的，那股恶臭，是尸臭。

那传令的脸色不变，笑道:“谁知道那辰恭放了谁进来，偏执得要命，也不起灵，早就认不出了。”

可宋如玥是何等的鬼扯高手，半死不活地一扫就知道他在扯谎——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此人眼神竟飘忽了两次。

她没力气维持好声气:“让开。”

那人笑意盈盈:“殿下实在不必进，里头有林统领呢，能出什么事？”

宋如玥坐着，够不着他，于是用刀身，把他往一边推。寻常到了这地步，再不懂看人脸色的，也该知道是自己碍了事，这人却偏偏脚底像生了根，笑得八风不动、格外虚假:“殿下刚经历了那一场恶战，何必再来费心呢？”

钟灵问:“林统领也在里头？这么恶臭扑鼻，他在里头干什么？”

那人顿时心领神会，不迭道:“可说呢，里面是臭，林统领都没叫几个人跟着进。都这会儿了，也始终没再叫人。”

钟灵点了点头。

推着宋如玥的将士听了，便俯身道:“殿下，林统领都没再叫人，想来，里面也没什么。眼下时间紧迫，殿下，不如让林统领在这边先找着，咱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宋如玥黑沉沉的眼珠，定定看了他半晌。那人屏息等了半天，终于听着一声:“也好。”

他如蒙大赦。

宋如玥又道:“只是，这里太臭了，你去，拿个药囊给我闻闻。钟灵，参片。方才不留神咽了。”

听这祖宗知道给自己续命了，钟灵也松了一口气，忙低头去找参片。药囊也在她身上，只是那不是急救的东西，被塞得极底，她揪了半天也没揪出来，那天铁营将士伸手帮她扶了一把，免得那些药材绷带乱七八糟洒一地。

谁知，耳侧忽然刮过一阵风。

再抬头看时，宋如玥已经一跃而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敏捷和精准，转眼消失在了太庙影壁后。她速度之快，就连那出来传令的，都愣在原地。

他愣了一下，马上回神，急得脸都白了，拔腿就追:“殿下！！！”

——没来得及。

钟灵两人匆匆赶过去时，宋如玥已经冲进了太庙正殿，跌坐在地。

她面对着一具巨大的楠木棺材，脸色一片雪白，林荣正咬牙要将她拉起，可她仿佛没了骨头，林荣拉起一侧，她便坠下一侧。

最后，她好歹自己站了起来，用衣袖擦了擦唇边秽物——钟灵瞧见，她脚边，有一滩呕出的黏液——颤颤巍巍地上前，扶住了那棺材，眼眶通红地往里望去。

浓烈的尸臭，原来都是这棺材里来的。

钟灵头皮一乍，没敢往里看，只憋着气，道:“将军，看也看过了，先走吧。这味道——”

她忽然一顿。

方才被臭昏了头，她竟一时没想到，这是太庙，什么人能被辰恭停在这里？

恭自己，除了辰静双，便再没有亲人了。可辰静双，那是好端端地在永溪城外的，怎么也不会是他。

剩下的皇族……便是宋如玥的亲人。

唯一一位下落不明的，似乎只有一位什么宁乐公主……可那位公主，与宋如玥截然不同，听说是温柔和顺、从不出格，钟灵想不到，辰恭会因为什么，把她放在这里。

而且若宁乐死在辰恭手上，他怎么会不昭告天下？

林荣道:“殿下，节哀……钟灵姑娘说得有理，这气味刺鼻，您先保重身体……”

宋如玥闭了闭眼，成串的眼泪，顺着她脸颊就往下滚。她似乎想收，可是连深呼吸都不能做到，只好自嘲地一笑。

“从小被父皇娇惯着，这么大了，连哭都忍不住。”

钟灵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宋如玥抹了一把眼泪，再睁开时，眼里已经满是狠辣的恨意:“辰恭之歹毒——”

林荣怕她越想越恨，反倒催折自身，于是忙打断了她:“殿下，眼下，如何打算？”

宋如玥沉默了半晌。

钟灵疑心她已经疯了，忙小声叫过一个天铁营的，比比划划地问情况。那人一脸为难，左右看看，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先帝被辰恭放在这里，拿冰镇着，就是等着现在才……都成一锅粥了。还有，辰恭在棺底做了一层琉璃，玉玺就、就在那琉璃下面，谁要拿，必得掀了那层……那层琉璃才是。”

短短一段话，钟灵鸡皮疙瘩起了三轮。

宋如玥却不知怎么听见了，冰冷的目光，刀剑一样刺过来。

“我看谁敢。”她声音沙哑、一字一顿，“我看谁敢掀。”

她回头对林荣道:“给我留一杆枪，你们去留随意。”

林荣一顿，正色道:“天铁营寻了殿下这么久、重新踏足宫闱，不是为了一句‘去留随意’的。我们本是皇宫禁卫之属，自当以袁统领为榜样！”

宋如玥短促地笑了一下。

“好。”

——直至此时，钟灵仍在浑身发冷:

这些，必然是辰恭的预谋。甚至方才兼明殿中，他所说的什么宋煜假死，钟灵始终不信，却只以为他是信口胡诌……原来，也是好一番深思熟虑的阴险。

拿冰镇着，宋如玥就永远不会知道宋煜真正的死期，他那个谎言，将永远不能证实、永远在宋如玥心头缠着。而将玉玺这样放置，分明是也料到了宋如玥或许无心玉玺……可是，逼她不得不再次执枪，死守皇城。否则玉玺在前……谁会尊重宋煜的遗体呢?

这一瞬间，连她都恨得浑身发抖，就算冲到兼明殿，将辰恭的无头尸首砍成一滩肉泥……似乎也难泄心头之愤。

她再次看向宋如玥。

宋如玥已经向太庙门外走去，宫门外的光，将她身影打得薄，但是，也帮她遮掩了细细的颤抖。

她回过头来，似乎微微笑了，又似乎没有。

而她的话是那样狠绝:

“在我身死之前，我绝不……绝不、绝不放任何一个人，进到皇城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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