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戈(重生)

《枕戈(重生)》

第 201 章 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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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玠其实知道自己是迁怒。

他用力捻着自己的手指,半晌,意识到自己心浮气躁得太久,便连这样微小的动作也停了。

于是,像个木雕。

他觉得自己该想点什么,可似乎没什么好想的,于是,也就这么坐了下去。

思绪都沉寂下去。

像他和宋如玥这样的皇室子弟,从小自然没有捉虫斗草这样的乐趣。但宋煜宽和,皇后也温柔,后宫其乐融融,虽然子嗣不兴,但从宋如珏以下,都是一路笑着长大的。

因此哪怕宋珪后来那么别扭,他内里也依然温静善良,因为他从小接受的爱是充沛丰润的。

而宋如玥,又是他们三个眼皮底下长大的。

在宋玠看来,他们三个,对宋如玥最好的其实是宋珪,因为他是最不会说话、最不会表达的一个。像宋如珏和宋玠自己,为人处世,多少总有些圆滑,七分真心时而能做出九分的模样,可是宋珪没有。甚至,有时他心里已经满溢了十分,言行上却只能叫人感受到三分。因此,他展现出的情意,其实最为可贵。

可惜他后来别扭得太远,因此直到死了,才叫人想起,原来自己那不起眼甚至碍眼的兄弟,原来是个这样的人。

而至于自己,宋玠想,恐怕是最虚情假意的一个。www.zuye.org 石头小说网

作为皇长子,他一出生,就备受器重,偏巧天资不低,又有个只小两岁的弟弟。因此,从小,“温良恭俭”四个字,就被刻在他一言一行里。

他想,自己也不是生来就这样的。

小时候,他也顽皮,也曾经刻意藏了皇弟昨夜做好的功课,笑眯眯地看着他急得团团转。只是后来被规训得多了,“宽和稳重”、“不示爱憎”之类的教导,也就被压在了他的身上;再后来压抑得多了,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或许,将他看做“下一位皇帝”的人,本就比将他看做“人”的人要更多。

到宋如玥出生的时候,他已经是个颇具城府的小少年。年纪和如今的卢逸差不多大,心思却比十个卢逸都还要细巧。

一边是笨嘴拙舌,一边是妙语连珠、聪慧耐心。小孩子其实根本不懂得分辨真心,一味只喜欢叫自己开心的人,因此他和宋珪,高下立现。

宋珪也为此失意过,可是,他实在有过太多类似的失意,因此,也学会不以为意了。

自然而然地,宋如玥从小腻在宋玠身边。他看着她从一个未醒先笑的小婴儿,一步步长成了爱憎鲜明的亭亭少女。

他羡慕她敢抗旨,敢说不,拎得清,热烈鲜活,像羡慕自己偷偷梦见的自己。

因此他也宠着她践踏宫规,和宋珪两个人,时不时偷偷带她出宫玩闹。

宋如玥爱吃爱玩,最喜欢距离皇城不远的一条短街。那短街里日日夜夜开张着热烈的小吃,煎豆腐、炒米花、得胜糕……每逢佳节临近,更是过分,大簇大簇的花灯、香囊、彩线此起彼伏,跟满街行人一起摩肩擦踵而过。她总是频频驻足,戳戳这个、捏捏那个,买回宫去又不那么好交代,因此只好恋恋不舍,直到宋玠宋珪二人相继成年,出宫开了府,能偷偷存着她那些鸡零狗碎的小东西了,才渐渐肆无忌惮起来。

不过,兄弟俩带着年幼的妹妹,也并不是万无一失。有时候意气相争,分道扬镳,总得走出四五步去,才会记起捡回自己一个妹妹。可那情形通常不多,更有可能的,是宋如玥已经牵着一个皇兄,笑嘻嘻地找回了另一个皇兄。

她惯是个会拉偏架的,其实是跟宋玠要好,却因此不肯叫宋珪吃了亏,时常端着三包黏黏糯糯的甜米团子,真大方地递给宋玠一份,假大方地指使他:“长兄!付账!”

那些小贩也喜欢这样的小姑娘,红糖淋得慷慨大方,咬一口下去,米香还没溢出来,糖味已经盈了满口。

……那时滋味,真的很甜。

直到有人从他背后出来,险些被他绊了一跤,宋玠才回过神来。

他才发现,自己无意间找了坐下的地方,原来就是宋如玥帐前。

他仓皇起身让路,腿却麻了,踉跄了一下。幸好旁边伸出一只手来,扶了他一把。

回头一看,是卫真。

卫真已经和卢逸说完了话,胳膊稳稳撑着他,平平淡淡地一点头。卢逸跟在他身后,不知是不是宋玠的错觉,竟然显得乖巧了许多,不再那样张牙舞爪了。

这么一扶一点头的功夫,里面的人已鱼贯而出,带出一股浓烈熏人的药味。

宋玠蓦地回头看去。

卫真替他问了:“殿下如何?”

有人答:“眼下……暂且稳住了,至于能不能醒,就要看天意了。”

宋玠嘴唇动了动。

卫真又替他细细问了:“吐了那么多血,又动了手,无碍吗?”

那人答:“从脉象上看,并不那么凶险,殿下呕血,主要仍是心肺之症。到底年轻身健,虽然挨了些拳脚……脏腑上并无大碍,凶险也只是这几日的凶险。若能挺过这一回,都可慢慢疗养。”

宋玠缓缓点了点头。

卫真放过那军医,顺势揭开帐帘,却见他没有一并入内的意思:“启王不来看吗?”

“不……不了。”宋玠摇着头,似乎还没从那木雕的状态中缓和过来,悲欢都不大能显露,“没死就行。”

卫真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对卢逸道:“那么,御使大人要瞧瞧公主吗?”

卢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宋玠,犹豫再三,点了头。

那军医说,宋如玥如今是生死有命,果然不错。

她气息奄奄地躺在那里,唇角还凝着一块干涸的血。

卢逸碰了碰她的手指,冰冰冷,一时,也不知自己心中是痛快还是可怜。

他没头没脑,忽然问了卫真一句:“她要是死了,算是我杀的吗?”

卫真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他:“虽说万事万物有因有果,可有时并不是一因对着一果、一果对着一因。若公主算是御使杀的,那么那些花甲古稀之年溘然长逝的人,不也是生前所识之人,一手一手推入西天的吗?”

卢逸没说话。

卫真问:“御使大人从前杀过人吗?”

卢逸摇了摇头。

卫真道:“那么,御使大人或许还不能体会其中不同……以公主的性子,迟早有这样一闹,御使大人,也只是给了她一个契机罢了。”

卢逸还是看着宋如玥,屏住了呼吸:“我……我来之前,是恨她的。我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一个人。”

不等卫真发问,他继续茫然地、喃喃地说:“我从前,只当她是杀了大哥的仇人。可是今天她快死了,叫了启王,我都感觉她握紧了刀。我就想我要是她,要是有人这么骗我,我肯定也想要了他的命。可她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松了手……你们都没听见,我听见了,她说,算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那一摊血迹,忽然感受到了一阵难以名状的难过。

可是他说:“她分明是杀了我大哥的仇人,可是……她怎么也有大哥呢?”

卫真一怔,没料到还有这样的曲折,只是听着这几句话,难免触动,因此叹了口气,道:“御使大人,倒是个软心肠的人。”

卢逸矢口否认:“我……我不软弱。”

卫真失笑:“心肠软,不是软弱。”

卢逸困惑地抬头看他。

这样一来,那么一张少年的脸,愈发显得没有长开。相对于那张巴掌大的脸,他睫毛有点长,一双眼里,也还盛着不谙世事的清纯。

卫真忽然意识到,他看着自己,用的,是仰视父兄的视角。

这个想法,好像忽然在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戳了一下。

他不由自主地多解释了一句:“见弱者而同情,这叫心肠软;见强者而屈膝,这才叫软弱。”

卢逸抿了抿嘴。

稍稍远处,灯烛爆了一声。

卢逸听着灯烛声爆,脑海中却蹦出来了句“灯花爆,喜事到”,这还是卢余教他说的。他想起大哥,眼眶就发热,哭腔就抑不住地往外顶,他实在不想丢人,只好去提别的事。

“陛下……原本还叫我解押她回京。”

卫真宋玠这一路,行军谨慎小心,脚程也不快,因此,送一个重伤的人回京,还有余地。可卢逸若回京复命,必是昼夜不歇、马不停蹄,如此数日,哪怕没个伤病,也要被折腾个好歹,遑论这垂危的人。

“怕是动不得了。”

他又自己补充道。

卫真问:“那么,御使大人,如何打算?”

卫真出了帐,就没见着宋玠。

不过,此人果然是乖觉惯了,卫真的心还没沉到底,就在将军帐找到了他。

宋玠和衣而卧,听了动静,便看过来。

他分明一个字都没有问,卫真却答了:“不大好,未必能活。”

宋玠怔了怔,雪亮的双眸缓缓黯了下去。他一言不发地躺了回去,帐内响起他和缓的呼吸。

半晌,他说:“死了,也好。”

卫真道:“片刻之前,殿下还不是这样说的。”

于是,帐内又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

“本王……失态了。”

“是失态,还是真情流露?”卫真径自走到宋玠床前,“或许公主此刻已经死了,魂灵正在此处徘徊,殿下,说句实话吧。”

面对这个问题,宋玠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乱,甚至睁开双眼与他对视,含笑反问:“卫将军,这是想叫本王承认什么呢?”

卫真道:“殿下只管回答。”

与宋玠不同,他的眸色极深,有光照透的时候浓如墨玉,可这样没有光亮照透的时候,便如黑夜深渊,甚至不必考虑他本人的气势,只一双眼,深沉地垂下浓黑的目光,便能形成一种无声的逼视。

宋玠迎着他的目光。

“是失态。”

见卫真不退让,他笑了笑:“本王想保全她一丝体面,本就说过要亲手杀她。五次三番下手,都没有留情。本王心意,不曾变过。今日只是……公主折腾得太过惨烈,所以,一时失态罢了。”

“如此……”卫真缓缓移开了目光,竟颇似有一分令人悬心的不忍,“便好。”

宋玠平静地闭上了眼,心里却“咯噔”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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