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A1293不能回答伏雪焰的问题。

伏雪焰自己也不能。

回到营地，众人还在药物作用下好眠，伏雪焰扛着江帆，随手把他扔回铺盖上。

【你去休眠吧，我磨的药粉能让他们睡到天亮，今晚得有人守夜。】伏雪焰对MYA1293道。

MYA1293犹豫片刻，却没照她的话做。

他走到伏雪焰身侧，学她的样子盘膝坐下。

姿势怪别扭的，他仿佛是个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吸血鬼，僵硬得连屈膝都不会。

伏雪焰笑看MYA1293，嘴角挂着嘲弄。

MYA1293不太自然，顿了顿，没敢看伏雪焰的脸，【可以和你说话吗？】

【你要说什么？】

【关于繁殖……】

【给我闭嘴！】一听那两个字，伏雪焰立刻怒目圆瞪，【别提那事！走开！】

MYA1293没走。

但在伏雪焰的怒视下，他好歹挪了挪屁股，稍微离远了点。

【你知道很多事情，都在基础训练的范围之外。】MYA1293不再捋伏雪焰的虎须，换了个话题，【我们不再像是同类。】

【很遗憾，完完全全的是。】伏雪焰白了他一眼，【血统我无法改变，我依然还是个完美体类人。】

【可你……】MYA1293支支吾吾，他的词汇量不足以支撑这种深度的谈话。

【我学过一些类人不会教给我们的东西。】伏雪焰冷哼一声，【认识EFN35的执政官后，我更加意识到，有很多事情，完美体才是被排斥在外的，我们仿佛是世界的异类，不该诞生的生命，谁都在防着我们，包括改造体类人，甚至是皇。】

【哦。】MYA1293木愣愣地点头。

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完全是少年般的纯净和懵懂。

伏雪焰看得心头火起，【你听懂我在讲什么吗？】

【大致。】MYA1293继续点头。

不，他完全没懂！

伏雪焰觉得，作为首先“开化”的完美体，自己有必要给这个无知的同类长长见识，【就是说，只要我们稍微有所异变，很可能面临高层的秘密处决，他们会杀了我们，即便我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如果处决是命令，为什么不接受？】MYA1293茫然问。

【你就不想活下去吗？】伏雪焰加强了精神流的震荡，MYA1293明显皱了皱眉。

【活下去……】他带着几分疑惑，缓慢地重复。

仿佛不能理解其中真意，MYA1293反复地皱眉，眼睛盯着伏雪焰的眼睛，【活着不就是为了执行命令，完成上级任务？】

【不！】伏雪焰大喊。

她一把拽住MYA1293的战斗服衣领，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揪着他来到营地外围。

奇怪的是，MYA1293完全没有反抗，任由伏雪焰像抓小鸡一样抓着。

【你看那片天。】伏雪焰指着夜幕上的宽阔星条，【那是银河，你看它是不是在流动，像不像无数星星组成的河流？】

星星就是星星，怎么会流动呢？

MYA1293本想反驳，但伏雪焰正扼着他的领口，让他不敢多话。

【你感觉到风吗？风是清凉的，带着沙尘和砾石的气味，说明它们来自北方，有着那里的风格。】

伏雪焰闭了闭眼，风吹乱她鬓角的发丝，在星河的照耀下，她的侧脸被打亮，荧光般温柔。

MYA1293看不懂星星，也感觉不懂风，他只能看着伏雪焰的脸。

【还有这片草原、这里的废墟、这里的河流，途径的人们，不同的性格和过往。】伏雪焰深深吸了口气，让鲜草的清新充斥肺腔，【这些风景，这些经历，都是活着的一部分。】

最后，她转头面对MYA1293，目光灼灼，【最重要的是，有人走进了我的生命，我就无论如何都不想死，想跟他一起活下去，跟他一起看这些风景，体验自己的人生，它们又会是截然不同的模样。】

【……】

MYA1293目视那双仿佛燃烧着炽火的眸子，无言以对。

他直觉自己不该说话，否则会破坏掉些什么。

等了片刻，伏雪焰放开他的衣领，怀着几分讽刺和遗憾，【说了你也不懂。】

她独自折身返回营地，身姿跳跃着，一边大笑着传来最后的讯息，【所以别惦记那个该死的繁殖任务了，我是绝不可能和你做那种事的！听到都觉得讨厌！哦，如果你又要跟执政官上报我违反规定，尽管去好了，我不在乎！即使上刑场都不在乎！】

MYA1293站在原地，目送伏雪焰背对他跑向篝火。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心口卡着块什么，上不去下不来，导致左右心房的供血循环都不畅通，一撞一撞的，堵塞。

又回头瞟了眼天上灿烂的银河，MYA1293头一次觉得自己精神力都被晃得紊乱了。

女性类人不想看见他，MYA1293终于有了这样清晰的认知。

他默默在潮湿的草地上坐下，学伏雪焰的姿势盘腿，这个姿势让他不痛快，关节和肌肉都很痛，但他还是继续忍耐。

头顶星空，MYA1293静静闭上眼睛，试图进入休眠，重新安抚自己混乱的精神。

……

……

伏雪焰内心也不平静，刚刚对待MYA1293的态度如同发泄，冷静之后，她又有点后悔。

MYA1293只是个无知的完美体，他没做错什么，不久前的自己不也同样如此无知？

但江帆的事情其实一直梗在她心头，搅得她脑子一片混乱。

皇，江帆，自己，精神力，威压和气息……

每一个词都让伏雪焰头疼发作。

她回到守夜的位置，动作娴熟地盘坐，等待漫漫长夜过去。

可是长夜漫漫，实在无聊，又多了无数想不通的问题，伏雪焰只想哀叹。

如果周立简在这里，她至少能向他求助，他懂的事情仍然比自己多，作为参考和建议，他一定也能指出新的想法和方向。

周立简在哪里？他在干什么？还安全吗？身上的旧伤有没有发作？

伏雪焰默默拔着身前的小草，捏在手里□□。

她有点想他了。

……

……

与此同时，北方的某地，周立简也在临时营地的中心，顶着头上的同一片银河，挑着盏油灯，仔细看着膝盖上的地图。

半晌后，他踢了轮椅旁的孙凡一脚，“起来。”

孙凡正睡得迷糊，被一脚踢得惊醒，差点破口大骂。

周立简瞪他，“嗓门小点，大家都在睡。”

“我也在睡！”孙凡都快气炸了，顶着黑眼圈用气音怒骂，“你自己两天不睡，想猝死随便你，可我年纪大了，我需要安静的睡眠！”

“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没时间浪费。”周立简理所当然地说，催促孙凡，“快，我要看地形，推我去那个山坡上。”

“自己滚着去！”孙凡简直受不了这人！

人渣！垃圾！

什么见鬼的旧人类英雄，其实就是个恶劣的混球！

“医生，晶晶还在雪焰手上呢。”周立简淡定道，“她去找晶晶之前，让你们照顾好我，我滚着去可以，但是这不属于照顾好的范围吧？”

“你在用晶晶威胁我？”孙凡指着周立简的鼻子，声线都在颤抖。

周立简坦然反问：“所以你推不推？”

“我迟早用手术刀宰了你！”孙凡咬牙切齿。

轮椅碾过冻土的砂砾。

漫无边际的戈壁上，周立简不断在地图上比划，用双眼丈量着大地。

孙凡没怎么说话，周立简往哪边指，他就推周立简去哪边。

一阵凉风刮过，卷走了周立简膝盖上的地图，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却忘了自己唯一的手上还提着油灯。

地图被风带了一段，跌落在地上，卷了两卷。

周立简盯着远处的地图，“没有手真是不方便。”

意料之外，孙凡没有出声嘲讽，他放开轮椅推手，走过去，追着风走了一段，好不容易才从闹事的乱风中抢回地图。

周立简注视孙凡凌乱踉跄的脚步，默然无语。

回来的孙凡，顺手从沙地里捡了块拳头大的石头，帮周立简重新拉好腿上的毛毯，又把地图用石头压在毛毯上。

“孙凡，你老了很多啊。”周立简看着孙凡的白头，突然出声。

“是快进棺材了。”孙凡瞥他一眼，“迟早被你们这些小兔崽子气死。”

“哈。”周立简笑笑，“其实能在EFN35见到你，我还挺高兴的，当年晶晶去世，你一气之下离开鸿洲堡，我一直以为你死在哪个野地里了。”

孙凡没接话，离开鸿洲堡后的日子一言难尽，他不太想提起。

最初只是不想继续留在鸿洲堡，一砖一瓦都有和孙女的记忆，早先年女儿和女婿就在乱世中离去，直到最后的亲人也撒手人寰，老人终于无法承受这片伤心地带来的痛苦。

但后来在野外的遭遇、不得不沦为拾荒者的记忆，让孙凡时不时怀念起鸿洲堡，假设当年要是没有离开，又会有怎样不同的经历。

“说起来，鸿洲堡的老相识，不知道活着的还有几个。”孙凡转移了话题。

这次轮到周立简难以启齿了。

“大部分都不在了。”他艰涩地说。

“这样啊。”孙凡叹着气，“希望我们不会跟他们一样。”

周立简握紧油灯，“我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希望如此。”孙凡淡淡道，“我老胳膊老腿，是再也折腾不动了，但这么多人期待着你，这次不止有旧人类，还有类人，还有那个女人……别这么看着我，你看她的眼神，压根就不纯洁。”

“多大年纪了，讲什么纯洁。”周立简笑出声来。

“这样蛮好，有感情了就有顾虑了，知道为人考虑，也会有欲望和追求。”孙凡却道，“周立简，其实很久以前，我就不喜欢叫你周指挥，当时你没有感情，没有顾虑，想起什么就做什么，凭着你的权威和声望，一大堆人会簇拥你的决定，当时的你，肆无忌惮到可恶——这也是我为晶晶的死而迁怒你的原因，你根本不在乎这些细节，就算我求你，提前返回，你也只想狩猎，出征，企图用胜利满足你自己空虚的内心。”

周立简收了收笑意，“当时的战场情况并不适合撤退，至今我仍然不认为我错了，但我可以再次对你说一声抱歉。”

“真该有人来收拾你。”孙凡凉薄地看着他，“精神领域爆发后，我们回到EFN35，不是没能找到那个女人，也没能找到她的尸体吗？设身处地想象一下，如果那个女人在爆炸中灰飞烟灭，你岂不是也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

周立简瞳孔一缩。

他冷道：“她没有灰飞烟灭。”

“你也生气了。”孙凡笑意渐起，“你不再像个外来的圣人，开始真正融入这片大地了，就此而言，我还想谢谢那个类人。”

“她绝不会那样就死了，她还活着，只是逃走了，不知道在哪里。”周立简垂下眼，只顾盯着油灯里的火，“我还能再见到她，跟你完全不同。”

孙凡不以为然地轻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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