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院中, 斜阳照屋脊上,晚课的钟声响起,太后向佛殿,身后跟着两个健硕的宫人。
太后堂前停住脚步, 转身向那两个宫人道:“本宫礼佛时你们等候廊下。”
她恼怒道:“你们必盯着本宫, 本宫会佛祖面前寻短见!”
那两个宫人只是发一言敛衽一礼,对她说的话充耳闻, 依旧紧紧跟着她。
无论她怎么震怒驱赶, 他们也会离开半步,因为他们是新帝派的人, 只听命新帝,新帝要他们如影随形跟着太后,防着太后因哀毁度寻死, 他们便寸步离守着她。
太后向垂手立远处的内侍叫道:“人!把他们给我拉!”
那些侍奉她多年的“忠仆”只是低下头,仿佛没听见她的命令。
下人们都知道, 新帝可比他的两个兄长,他并非由太后亲抚养长大,母俩甚至有好几年连面都见, 哪有么情分可言。新帝登基后没几日,便杀了太后身边的大太监王远道和另外两个太后的亲信,理由是谗言『惑』主。如此一谁都知道太后已经失势,新帝连母亲最信赖的大太监都杀,可见丝毫会顾忌孝道。
太后怒道:“狗奴!”
可她除了发火么也做了, 那些奴婢一向拜高踩低, 虽还是一般伺候,眼角眉梢却总是隐隐约约带出一点轻视和敷衍。
想到余生她都要活这种轻蔑的目光里,她便感到一阵寒栗, 她怕死,可如今她连死都死成。
得说那逆很了解她,知道让她这样毫无尊严活下原比死还难受。
太后进佛堂,堂中昏暗,只有白玉佛像前的莲花灯发出幽幽的光。
她佛像前跪下,一边默诵经文一边拨动着手中的佛珠,却有数次因为心宁念错了经文。
她愿想那逆,她已定了主意,他既心甘情愿陪那贱『妇』死,她就当没生他,谁也别想要挟她拿捏她。
她既能杀死亲手养大的二,当也能看着三死,他们都是她生的,她要他们生就生,要他们死就死。
可她还是由主想起他,每次听见佛钟响起,她都会忍住心惊肉跳,恍惚间仿佛又听见了烨儿时丧钟的声音。
她恨这个听话的二,恨得他死,可她从没有真的想要他死,她只想让他弯下脊梁,彻底屈服。
可如今她才知道,有的人是宁可死也会受制人的,桓煊恰好就是这种宁折弯的人。
佛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太后心头觉一凛。
门扇“吱嘎”一声开。
“阿娘……”有人轻声唤道。
是长女的声音。太后转头,目光落她的脸上,只见她双眼红肿,显是哭。
太后看了看她尚未显怀的小腹,皱起眉头冷冷道:“你府里安胎,到这里做么?”
长公主向那两个宫人道:“你们先退下。”
宫人们对视一眼,默默退至殿外——陛下的命令是盯着太后以免她寻短见,大长公主当会看着亲生母亲死。
待那两个宫人离,门扇重新阖上,长公主方才哽咽道:“三弟……三弟快行了……阿娘就把解『药』拿出吧……”
她说着“扑通”一声跪上:“阿娘难道真的忍心对己的亲骨肉见死救?”
太后心头一凛,随即横眉道:“那逆寻死路,与我何干?莫说我根本没有解『药』,就算我有也会给他!”
长公主泪眼婆娑望着她,眼中满是哀伤和难以置信:“阿娘,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知道母亲这些年变得越越偏激执拗,尤其是桓烨后,可她无论如何都想到,她竟会向萧泠下毒,『逼』得三弟得用『性』命做赌注。
太后紧抿着唇作声,深刻的法令纹宛如刀刻,几乎延伸至下颌。
长公主又道:“若烨儿泉下有知,他会怎么想?”
太后道:“许你提烨儿!”
长公主道:“烨儿小仁善,总是替人着想,若知道他敬爱的母亲为了他做出这些事,他会开心,会欣慰?”
太后道:“我管,烨儿为了那贱『妇』连命都没了,她若是还有良心,就该独活!”
她顿了顿,瞥了一眼女儿的小腹:“你现懂,等你己做了母亲就懂了。”
长公主将手轻轻放小腹上,眉眼柔和又坚定:“我永远会懂阿娘的想法。我只愿我的孩一生,我将孩带到人世,是为了要他/她做我的傀儡。”
太后身一震:“你也指责你母亲?”
长公主低眉道:“女儿敢,女儿只是恳请母亲三思,免得悔恨抱憾终身。”
太后厉声道:“用着你教我怎么做,你出!”
长公主用绢帕拭了拭脸上泪痕,抬起眼道:“母亲莫忘了烨儿是怎么死的,你一定要重蹈覆辙,没有人能『逼』你。”
等太后说么,她敛衽一礼:“女儿言尽此。”
长公主退出佛堂,知觉已是掌灯时分,晚霞褪得只剩淡淡一抹。
太后想将剩下的一半经文诵完,却是心『乱』如麻,原本倒背如流的经文无论如何也想起。
那两个影似的宫人又悄无声息出现她身后。
太后站起身,快步出佛殿,回到己的禅院中,径直进草木深处的小佛堂。
这是她静修之所,烨儿后,她曾这里度了无数个寂寥的长夜。
小佛堂里空空『荡』『荡』,除了席簟蒲团和一只香炉,便只有一尊半人高的白玉佛像,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尊佛像的面貌栩栩如生,与故太竟有□□成相似。
从桓煊派了那两个宫人,她还是第一次开这小佛堂,因她愿让任何人发现她的秘密。
可眼下她已顾得了,她太彷徨,太恐惧,太需要慰藉。
太后抽出三支香点燃『插』进香台,久久凝望着佛像的面容。
她做错了吗?她当没做错,错的是他们。
若是她的烨儿还,她就会如此孤立无援。
想着,一支香忽灭了。
她心头一跳,忙起身油灯上点燃。
片刻后,香又灭了。
她忙起身换了一支,还未点燃,那支香她手上断作了两截。
太后手一颤,断香落上,她颓跌坐蒲团上。
“连你也觉得我错了?”她抬头看着佛像,“连你也怪阿娘?”
佛像慈悲庄严的面容她的泪光里微微扭曲,显得哀伤悲戚起。
太后心中大恸,伏上痛哭起。
许久,她停止了哭泣,起身擦干眼泪,向那两个宫人道:“备驾,本宫要太极宫。”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即便长女情似作伪,她还是要亲眼看见才相信。
先帝的丧礼之后,桓煊便住太极宫的两仪殿中。
步辇行至殿外,天已深了。
太后一下辇便听见寝殿中传出僧人诵经驱邪的声音,她的心便是一沉,桓煊并信佛道,只有帝王病入膏肓的时候,才会请僧道做道场。
她向寝殿中,太监总管高迈迎上。
“皇帝如何?”太后道。
高迈肿着眼皮:“回禀太后,陛下已昏睡了一日一夜。”
太后皱起眉:“带本宫看他。”
两人一前一后进殿中,绕床前屏风,高迈撩起御床前的帷幔。
殿中灯火如昼,皇后往榻上看了一眼,顿时如坠冰窟——这俨就是当年的噩梦重现。
她定了定道:“医官怎么说?”
高迈一开腔,眼中便淌出泪:“郑奉御说若无对症的解『药』,恐怕……”
他哽咽了一声:“恐怕就这两日了……”
太后身觉一颤。
其实她根本用问,世的人中或许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种毒『药』引起的症状,她但曾寸步离照顾中毒的长,向萧泠下毒前也宫人身上试。
先帝大殓又了六七日,她一看就知道他已到了弥留之际,即便想欺欺人也能够。
要想用苦肉计骗她没那么容易,桓煊甚至屑骗她,他是真的心甘情愿陪萧泠死。
她忽一刻也呆下,“腾”站起身,转身快步向殿外,仿佛背后有恶鬼追赶。
待她后,桓煊缓缓睁开眼睛。
他醒着,但确实中毒已深,没有几日可活。
高迈抹着眼泪:“陛下,要是太后真的没有解『药』怎么办?”
桓煊只是虚弱笑了笑:“我本就是赌,愿赌服输。”
高迈道:“陛下为何猜测太后藏有解『药』?”
桓煊微微偏头,看着他道:“当初桓熔买通了陈王府的方士给大哥下毒,他己也服了半碗有毒的七宝羹……”
他喘了口气接着道:“根据赵昆留下的医案,这种毒『药』即使少量吞服也会留下遗症,若是分量拿捏好,中毒身亡也难说……桓熔这么惜命的人若没有解『药』,怎么会为了洗脱嫌疑服下毒羹?”
高迈道:“即便有解『药』,未必太后手上……”
桓煊点点头道:“所以我是赌。”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些许讥诮之『色』:“你知道太后这个人。她一辈都想把别人玩弄股掌之间,到最后一刻都会留着后手以防万一,何况……”
他捂着嘴咳了一阵,从高迈手中接绢帕掖掖嘴角的血迹:“她为先帝侍疾的时候,每日亲尝汤『药』,你看她可有半点中毒的迹象?”
……
太后坐着马车回到蓬莱宫,榻上辗转反侧至半夜,一闭上双眼便是方才两仪殿中看见的情景,那张与烨儿肖似的脸庞眼前挥之。
好容易挨到天,她从床上坐起身,向内侍道:“请长公主入宫一趟。”
长公主闻讯便马停蹄往蓬莱宫中赶,到达母亲佛院时,朝阳才刚升起,草木上的『露』珠晨曦中闪着晶莹的光,大长公主顾有孕,提着裙裾快步上台阶。
皇后跪坐蒲团上,脊背微微佝偻,一夕之间她的头发似乎又白了许多,穿着一身青布禅衣,看起已与寻常老妪无异。
她整个人像是个泥塑的空壳,眼中只有深深的疲惫。
长公主心中五味杂陈,轻轻唤了声“母亲”。
太后面无表情点点头,将身前小几上一个小瓷盒向她推了推:“解『药』这里。”
长公主紧绷的心弦骤一松,几乎喜极泣。
可旋即太后的话便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但你还是救了他。”
长公主脸『色』一变:“为何?”
太后道:“因为当初从桓熔那里抄出的解『药』一共只有两颗,我已服了一颗。”
长公主将信将疑。
太后道:“你必疑我,我向佛祖起誓,若此言有假,便叫我死后魂魄俱散,再能与烨儿相聚。”
长公主沉默下,她知道对母亲言,这是最毒的毒誓。
太后冷冷道:“并非我想救他,但你也知道你这弟弟,只有一颗解『药』,他一定会给萧泠。”
长公主冷汗如雨:“难道就没有别的法?”
太后从袖中拿出一张巴掌大的笺纸:“这是赵昆几年配出的解毒方。”
长公主双眼顿时一亮。
太后接着道:“你别高兴得太早。这方解了毒,只能暂时克制毒『性』,若是中毒深,每日服『药』或许能苟延残喘下。”
她顿了顿道:“桓煊毒发这么快,服的毒肯定少,这方也只能续他十天半个月命罢了。……”
长公主何其聪,立即白了太后的暗示,萧泠并未直接服食毒『药』,或许中毒深,或许能用这方保住『性』命,那么解『药』就可以留给弟弟。
人都有私心,大长公主也能例外。
但是若让桓煊知道此事,他一定会答应,只有骗他先服下解『药』……只要萧泠能活下,他便会再殉死。
太后看女儿『色』,便知她已经懂了,淡淡道:“我已将所有的底都交了出,信信由你们。”
她看了眼女儿道:“你吧,从今往后要再扰我,我只想一个人清清静静直到死。”
长公主『色』复杂看着母亲,嘴唇微动,最终没说么,拜了三拜道:“母亲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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