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徐英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两个奴仆又停了下来，其中一个说：“主人，她已经昏过去了，不用再打了吧？”由于怒气尚未减轻，殷正鸿毫无罢休之意，仍大声地说：“你们探一下她的鼻孔，看看死了没有？”一个奴仆弯下腰，用手指探了探徐英儿的鼻孔，又直起腰，吞吞吐吐地说：“好像、好像还有一点气息。”殷正鸿一挥手，严厉喝道：“这个小贱婢反正不想活了，我就好好送她上路；打，继续打！”

两个奴仆被迫重新举鞭抽打，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十鞭过后，徐英儿没有任何反应。两个奴仆停止抽打，其中一个弯腰探鼻，又直起腰，难过地说：“主人，她、她没气了。”殷正鸿狂笑起来，走上前，抬脚踢了尸体几下，得意地说：“徐英儿啊徐英儿，这下你终于变成鬼了，到了阴间，还不是要听阎王爷的话，不然就是真正的孤魂野鬼啦，哈！哈！”少顷，又对两个奴仆说：“你们赶快用一个大布袋子将尸体装起来，放到车上，扔到野外喂狗。”

殷正鸿命人活活打死徐英儿并抛尸郊外乱坟岗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殷府。傍晚来临，赵懈回到房间，得知此事，仿佛晴空霹雳，难以置信，呆怔片刻，然后蹲在地上，抱头大哭。旁边一些奴仆颇觉奇怪，问他为何难过？赵懈只是一个劲儿地痛哭，未有回答。看见赵懈伤肝断肠，那些奴仆已基本猜到了原因，同情之余，也就不再询问。过了一个时辰，赵懈悲痛稍有缓解，对徐英儿宁死不愿离开自己的痴情既感动，又叹息。徐英儿作为一个弱女子都能以身殉情，自己又有何脸面再苟活于人世呢？徐英儿死在了殷正鸿手里，殷正鸿就成为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自己恨不得能亲手杀掉殷正鸿，以便为徐英儿报仇雪恨。可一个没有任何刺杀技能的奴仆，想要做到这点，比登天还难。赵懈一时犯了愁，不知如何才好。

躺在床上，赵懈没有一丝睡意，仍沉浸在难以抑制的悲愤中。无法杀掉仇人，自己已经愧对九泉之下的心上人了，倘若继续呆在殷府，整日为仇人累死累活，也是永远不可能了。此时，自己唯一应做之事，就是趁人不备，悄悄逃出殷府，前往郊外乱坟岗，找到徐英儿的尸体，认真祭奠一番，然后留下一张纸条，说明事情前因后果，希望路人一旦发现，就将二人葬于一起，以此表达生要在一起、死亦同一穴的真挚爱情；最后，自己就在徐英儿身边从容自杀。主意已定，赵懈起身下床，点亮烛火，写好纸条，检查一遍，小心放入衣裳内。

看着其他奴仆睡得正香，赵懈吹灭烛火，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天色阴暗，赵懈借着微弱月光，朝着殷府高大的围墙方向跑去。一会儿，一面围墙隐隐约约出现在前方，赵懈紧张的心情略微放松下来，翻过近两丈多高的围墙，自己便可以跑到郊外乱坟岗，永远陪伴心上人了。事不宜迟，赵懈快速跑到围墙边上，刚刚向上爬去，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模糊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声音喊道：“围墙那边好像有人，我们过去看看！”

赵懈意识到，这是府里巡夜的一队奴仆要经过围墙这边了，心里顿时慌乱起来，加快了攀爬速度。此时，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火把亮光也越来越明显，赵懈抓着围墙凸出部分的双手禁不住颤抖起来。还有五尺左右就到墙头了，赵懈心里越发紧张，正待一口气爬上去，听见那些人大声喊叫着：“抓贼啊！快抓贼啊！”如果落入巡夜奴仆手里，自己不是当场被打死，就是被他们绑到殷正鸿面前活活打死，可怜的徐英儿在白天就是这样死的。不行，千万不能落入他们的手里，赵懈心生怯意，更加慌乱，右手还未向上抓稳，左手便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整个身体瞬间失去支撑，“扑通”一声，重重地从围墙上掉了下来。一阵剧痛闪电般传遍全身，赵懈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再也无法动弹，周围慢慢地流出了大量鲜血。

巡夜奴仆跑到围墙边，举起火把一照，认出是赵懈，非常吃惊，纷纷议论起来：“这不是赵懈吗，怎么跑到围墙这边来了？”“大半夜的翻上围墙，他到底想要干什么？是想逃跑吗？”“他从这么高的墙上摔下来，还流了很多血，估计快没命了。”“我们赶快通知主人，就说赵懈正要翻墙逃跑，被我们巡夜发现后，从墙上掉下来，不知是死是活呢。”众人唯恐惹祸上身，竟无一人敢去搀扶赵懈。

听到奴仆讲述赵懈半夜翻墙跌落下来的消息，殷正鸿颇感迷惑。白天，徐英儿无论如何也不去相府，最终被自己下令鞭笞至死；半夜，赵懈又莫名其妙想翻墙逃跑，结果掉下来差点摔死。两件事在同日发生，是凑巧呢，还是必然呢？想了想，殷正鸿决定先去现场看看再说。

到了现场，六个奴仆举起六根火把，照得如同白昼，殷正鸿看见赵懈仰面倒地，脸色苍白，表情痛苦，双手无力地按着双腿，估计已经摔断；再看身体周边地上，血迹斑斑。原本还想责问赵懈，为何要在半夜翻墙，跟白天徐英儿之死有无关系？眼前惨象使殷正鸿放弃了这个念头。赵懈身负重伤，离死不远，自己再问什么都无意义；现在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让人赶紧将赵懈扔出殷府，听天由命，自生自灭。想毕，殷正鸿朝那些奴仆一挥手，冷漠地说：“这个人半夜偷偷翻墙，不慎摔伤，纯属自作自受；你们几人将他扔出府去，以免死在这里。”四个奴仆答应一声，上前抬起呻吟不止的赵懈，朝殷府大门走去。

两日后，为了办理公事，曾和培途径安仁坊的一条巷口，看见多人围观，指手划脚；不觉有些好奇，上前一看，才知里面放着一具男尸。一个男子气愤地说：“是谁这么缺德，将尸体直接丢在这里就不管了。天气炎热，尸体发臭怎么办？”另一个男子说：“昨日，我就发现尸体放在这里了，以为是暂时的，过了一日，仍然没人来管。”还有一个男子说：“死者正处年少，身上沾着那么多的血，应是意外死亡。”曾和培同情地叹了口气，准备离开，听见又一个男子说：“我看死者非常面熟，好像是前面殷正鸿府里的奴仆赵懈？”

曾和培心里一紧，停下来，问：“死者真是殷正鸿府里的人吗？”那个男子又仔细看看死者的脸，说：“我是医师，去年两次到殷府给殷家人诊病，见过这个死者，叫赵懈，是个杂役。殷府的杂役怎么会死在这个巷口呢？”曾和培又问：“此人会不会于别处死亡后，被人放在这个巷口的？”那个男子摇了摇头，说：“不会。死者身上和地上的血迹凌乱不堪、颜色深浅不一，说明死者受了重伤被人放在这里。由于无人照顾，死者临死前很痛苦，拼命挣扎向前移动，无奈伤势太重，仅移十几步就死了，身后那些数尺长的血迹就是明显证明。”曾和培心想：“这个赵懈是什么原因受了重伤呢？是谁不但见死不救，反而将他丢在这个巷口，听任死亡发生？作为杂役，赵懈不能随便离开殷府，难道是……”公事在身，曾和培顾不得多想，又同情地看了死者一眼，急匆匆地离开了。

到了第三日，殷正鸿硬着头皮前往相府，将徐英儿不愿前来此地而被自己不慎打死之事如实说出。李林甫大怒，斥骂殷正鸿性格急躁，办事鲁莽，坏他好事，并说徐英儿不愿来到这里，定有原因，为何事先不问清楚，就将此人打死。之前，当徐英儿尸体被抬出殷府时，殷正鸿才反应过来，意识到无法给李林甫交待，对一时冲动下令打死徐英儿的决定后悔不迭，故而心神不定、惶恐难安，害怕此事处理不当，得罪了李林甫，使自己前途受到影响。此刻，殷正鸿见李林甫发怒了，只得连连赔罪，同时不断承诺，一旦发现合适婢女，一定精心照顾、小心奉上。李林甫骂了近半个时辰，怒气渐消，考虑到殷正鸿多年来一直跟随本人，出谋划策，排忧解难，做了很多重要事情，是一位忠心耿耿的能干之人，若因婢女之事过于指责，实在有些小题大做；便放缓了语气，强调婢女之事到此为止，只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事件，便可既往不咎。殷正鸿见李林甫放过自己，心里松了口气，不断点头应允。

李林甫小妾的古怪性情并没有好转，殷正鸿心里无法踏实下来，整日觉得如锥刺股，难受不已。过了几日，退朝后，在前往门下省的路上，殷正鸿仍为此事苦思冥想，忧心忡忡。这时，靳平晖走过来，笑着问：“殷少监闷闷不乐，是否心事在身？倘若愿意告知靳某，靳某说不定还能帮上一点小忙呢。”通过多年接触，殷正鸿了解靳平晖的办事能力很强，当前也在攀附李林甫；便说：“都怪鄙人考虑欠周，险些铸成大错。”将整个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听罢，靳平晖说：“殷少监不必担心，靳某自有办法解决此事。”殷正鸿半信半疑地说：“靳侍御果真有办法解决此事？”

靳平晖从衣袖里拿出一张沾染鲜血的纸条，笑着问：“殷少监可知这张纸条是何人的？”递过去。殷正鸿接过纸条，疑惑地说：“这张纸条沾染鲜血，会是谁的呢？”展开一看，恍然大悟，说：“这张纸条是鄙人府里奴仆赵懈在那晚翻墙前所写，写完准备翻墙逃跑，结果被巡夜奴仆发现了，惊慌之下坠墙而死。鄙人一直纳闷，为何突然间，一个婢女宁死不走，一个奴仆坠墙而死？原来婢女徐英儿和奴仆赵懈正在相爱。其中一人离开，二人就再也无法见面了。啊，对了，靳侍御是从哪里找到这张纸条的？”靳平晖笑着说：“殷少监勿要着急，且听靳某慢慢说来便是。”

两日前，靳平晖在安仁坊那条巷口发现赵懈尸体时，正巧碰上也在观看的童修进。童修进说自己以前去过殷府，认得赵懈，此时看见赵懈横死巷口，猜测殷府可能有事；自己正要准备上门拜访，顺便也可询问一下。靳平晖说，若能问出原因，请他回来告诉本人。童修进答应下来，随后离开。接着，靳平晖上前搜查死者衣裳，发现藏有一张沾染鲜血的纸条，打开一看，全明白了；想到纸条或许还有用处，又重新叠好，放于本人的衣袖里，也去忙事情了。童修进到了殷府，一问殷正鸿，清楚了婢女徐英儿和奴仆赵懈之死的前后经过，不久就告诉了靳平晖。靳平晖眼珠一转，想到一个既能消除殷正鸿的忧虑，又能讨好李林甫的办法，随即赶去平康坊醉香楼，经过反复挑选，看中一个十六岁的女子，容貌和性情跟徐英儿相仿，而且能歌善舞，便赎身带回家里；再考虑选择合适时机，和殷正鸿一起，前往相府，献给李林甫。

殷正鸿大喜，连连赞赏靳平晖心思缜密、办事稳当。空闲时刻，二人带上那个女子前往相府，说明来意。李林甫详细询问女子情况，女子对答如流；要求现场观赏歌舞，女子从容表演。完毕，李林甫非常满意，又将女子带到小妾那里。小妾得知因自己缘故而出了两条人命，早已心存愧疚，此时见送来一个女子，了解特点后，遂也喜欢；对李林甫说，前段时日都怪她任性，今后肯定不再乱发脾气，一定友善对待下人。李林甫开心不已，回到厅堂，开始对靳平晖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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