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水园

《博水园》

第39章贫者诉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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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清忠和曾和培出了县城西门,顺着一条砥平官道走了半个时辰,来到城郊的一个乡。整个乡并不大,稀稀拉拉分布着三百多户人家。此时已近晌午,家家户户升起袅袅炊烟。廖清忠说:“这个乡名旌义乡,共有三百二十三户,其中二百五十六户为课户,六十七户为不课户。我们只找课户询问。”曾和培为难地说:“廖仓曹,你看,这个时候,家家生火做饭,我们过去询问,不太合适吧?”廖清忠看了看炊烟,说:“是啊,此时到别人家里,别人还以为我们去混饭吃呢。”又环顾四周,说:“这周围也没有一家酒肆、邸店什么的,我们无处进食啊。”曾和培小心翼翼地说:“如果无处进食,我可以忍一忍,只是廖仓曹……”廖清忠笑着说:“你是担心我怕挨饿吗?实不相瞒,我小时候,因为家里穷,经常揭不开锅,所以每隔二、三日就会挨饿,早习惯了。”

二人靠坐在一颗粗壮的白杨树下,耐心等待晌午过去。未过多久,曾和培问:“廖仓曹,等会儿我们去课户家里询问时,需不需要表明我们的真实身份呢?”廖清忠摇了摇头,说:“不需要。”曾和培问:“是害怕他们说出去吗?”廖清忠说:“当然。刚才为什么要摆脱跟踪我们的那二人?一则若跟踪下去,他们会对我们的行动和目的一清二楚,二则我们询问路人有关赋税的事,他们再去询问后,必然会威胁这些路人,让这些路人死不认账,必要时甚至还强迫这些路人做假证。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给这些路人带来了麻烦和灾祸。因此,我们去这些乡民家时,如果暴露了真实身份,这些乡民嘴巴不紧,就会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一日,周围乡民全知道了;不出两日,整个海陵县全知道了。安明府一旦发觉是这些乡民告诉了我们真相,坏了本人好事,肯定将毫不留情地报复这些乡民。”曾和培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我们不暴露真实身份,就是为了保护这些乡民免遭伤害。”廖清忠说:“正是此意。在询问乡民时,你看我怎么说,你跟着怎么说就行了。此时无事可做,我们干脆闭上眼睛打个盹,估计醒来后,这些乡民也吃完饭了。”

正睡得迷迷糊糊时,曾和培被一阵越来越近的嘈杂声惊醒了,睁开眼睛,看见前面一群乡民正疯狂追赶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边追边喊:“捉住他,捉住他,别让他跑了!”男孩瘦小羸弱,蓬首垢面,衣裳破烂,惊恐地拼命朝这边跑来。眼看男孩就要被追上了,曾和培情急之下,赶紧推醒廖清忠,说:“廖仓曹,快醒醒!”廖清忠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定了定神,一看全明白了,登时站起来,等男孩从身旁跑过去,便伸开双手拦住那群乡民,大声地说:“光天化日,你们为何对一个孩童穷追不舍啊?”那群乡民见有人挡道,只得停下来,七嘴八舌地说:“你是谁?管什么闲事,让开!”“那小子偷了人家的物品,我们要捉他去见官。”廖清忠不解地问:“他乃一个孩童,能偷你们什么物品?”一个约四十岁的乡民走过来,说:“他刚才偷了我家的羊肉,你说该不该将他捉去见官啊?”

廖清忠正待说话,只见一个约而立之年的男子“腾”地一声猛冲过去,没等自己回过神来,就听男孩不断地发出哀求声:“求求你们,别捉我!别捉我!”回头一看,已跑出三丈远的男孩被男子使劲抓住细如竹竿的胳膊。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恐惧,男孩涨得满脸通红,眼里透出惊骇神情,浑身不停觳觫,一双小手拿着一块约四、五斤重的羊肉。曾和培同情地看着男孩,不知所措。廖清忠叹了口气,对那个乡民说:“唉,也就一块羊肉而已,何必为难一个孩童呢?你们放开他,多少钱?我给!”从衣袖里掏出钱,递过去。

那个乡民没有接钱,怒气未消地说:“一块羊肉而已?你知道我们这里被偷了多少次羊肉吗?”廖清忠说:“你们被偷了多少次羊肉?”那个乡民说:“一共有七、八次,加起来共有五、六十斤了。”旁边一人说:“我家也被偷过两次。”另一人说:“我家也被偷过一次。”见无人要钱,廖清忠只好收回来,转身走上前,注视着男孩,心里很不是滋味。男孩心有余悸地先看看廖清忠,后又看看那群乡民。接着,廖清忠又问那群乡民:“你们的羊肉都是这个孩童一人偷的吗?”那个乡民说:“加上这次,我看他偷了我两次。”旁边一人语气稍缓,说:“我没看见是谁偷的。”另一人声音偏低,说:“我也不知道谁偷的。”廖清忠又拿起钱,大声地说:“诸位,这些钱能买一百斤羊肉了,你们拿去作为补偿,条件是你们要放了这个孩童。”几个乡民商议一阵,说:“好吧,我们这次就放过他。但他以后不能再偷了,否则被我们捉住后,一定要送去衙门治罪。”男子松开男孩的胳膊,恶狠狠地说:“下次再偷,当心我们打断你的手!”那群乡民接过钱,一起往回走去。

廖清忠轻轻地抚摸男孩的肩膀,说:“别怕,他们都走了,没事了。”曾和培说:“现在这块肉是买的,不是偷的了。”男孩边揉捏胳膊,边感动地说:“谢谢二位郎君!谢谢二位郎君!”廖清忠说:“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男孩怯怯地说:“我叫吴小轩,住在平隆乡。”廖清忠说:“平隆乡?平隆乡距离旌义乡有四里路,你为什么跑这么远啊?”曾和培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平隆乡距离旌义乡有四里路?”廖清忠笑了,说:“之前我问行人有什么好玩的时候,有一人告诉我的;因为他就是平隆乡的,说每次要走四里路才能到旌义乡找他的亲戚玩。”吴小轩低声地说:“我家太穷了,经常无米下锅,我跑远点去偷,若是被人发现了,不会连累家人。”廖清忠颇为难受,问:“你的家里都有哪些人呢?”吴小轩说:“有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曾和培说:“一共七人。”廖清忠说:“我们送你回家,然后看看你的家,好吗?”曾和培不解地问:“我们不是说好在这儿等……”廖清忠说:“这个孩童家里穷,说明负担重。根据多年赋税征收经验,我知道家里负担重更能反应赋税问题;去这个孩童家里询问正合适。我们走吧。”曾和培只得答应,说:“那也行。”吴小轩说:“我家很穷,你们去了不要嘲笑啊。”廖清忠说:“放心,我们肯定不会嘲笑。”

走在路上,廖清忠问:“小轩,你每次偷了羊肉回家,家人都不骂你吗?”吴小轩说:“我每次偷了羊肉回家,都说是在山上砍柴卖钱买的,从来不说是偷的。”廖清忠问:“你不敢说实话,是怕他们骂你吗?”吴小轩说:“我不是怕他们骂我,是怕他们不吃。其实,我并不想偷,也想砍柴卖钱,可我力气小,只能砍一点柴,卖很少的钱。看着父母劳累一年,却连肚子都填不饱,我就特别伤心。我偷过一次米,家里七人只吃了两顿,后来干脆直接偷肉。我总共来这里偷过四次,一次米,三次肉;前几次都跑掉了,结果这次……。我们那里穷人很多,其他几次不知是谁偷的。”廖清忠叹道:“真可怜啊,要靠偷窃才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生计。”想了片刻,又说:“这样吧,等到了你家后,你就说在路上有人要抢走你买的肉,被我们发现赶跑了;我们担心你又会被人抢,所以就专门护送你回家,好不好?”吴小轩说:“好,我就说你们救了我,还护送我回家,我顺便请你们在家里吃饭。你们还没吃饭吧?”廖清忠笑着说:“吃饭是小事,我们去你家,主要是看看有没有需要我们帮助的。”吴小轩高兴地说:“你们真是好人。多谢你们了。”

过了半个时辰,吴小轩带着廖清忠和曾和培来到一座简陋的茅草屋前。屋顶的茅草被寒风侵袭得凌乱不堪,墙壁上的几道裂缝像排列整齐的树枝般醒目刺眼;大门由几块木板拼凑而成,上方还有巴掌大的缺口,正随着寒风“吱呀吱呀”地来回晃动。吴小轩指着茅草屋,说:“这就是我家。”走进堂屋,光线较暗,曾和培不停地眨眼睛,好不容易适应后,发现几乎家徒四壁,仅有的五个凳子和一张几案不是开了口子,就是凹下一块。接着,吴小轩朝厨舍方向喊道:“阿娘,我买好肉回来了。”又对廖清忠和曾和培说:“你们坐会儿吧。”二人在破旧几案旁的破凳上坐下了。吴小轩拿着肉进入厨舍。

廖清忠说:“曾参军,你以前去过这种穷人家吗?”正好奇看着几案的曾和培说:“在家乡清为时,我的朋友中也有穷人,但比这里好得多。”廖清忠说:“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跟这里基本一样。”曾和培同情地说:“看来你小时候过得也很苦。”廖清忠说:“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你和白录事跟随楚使君一同前往长安,参加泰山封禅,见到众多的皇亲国戚和四夷使臣,出征场面隆重奢华,周围百姓兴高采烈,途中各地修路造桥、进献纳贡;封禅结束后,圣人又是宴筵,又是赏赐。这些景象,真的会让人产生大唐进入盛世、神州再无馁殍的美好印象。只可惜啊,广大民间还是有那么多的人缺衣少食,生活艰难,实在让人辛酸。”曾和培点了点头,说:“廖仓曹说得对,我们确实应该帮助这样的贫穷家庭。哦,对了,吴小轩家里不是有七人吗,其他人呢?”廖清忠说:“穷人家的活儿多,估计他们都干活儿去了。”

二人正说着话,看见吴小轩和母亲一起从厨舍出来。小轩母亲歉意地说:“多谢二位郎君帮忙。家里这个样子,我们真是过意不去,委屈你们了。你们稍等,我做好饭,就简单吃点吧。”廖清忠说:“娘子,不用客气,去忙吧,我们坐会儿。”小轩母亲说:“好,好。”转身进入厨舍。廖清忠低声地问:“小轩,你家里的其他人呢?”吴小轩说:“祖父、祖母身体不好,一直躺在床上;父亲跟别人出去了,可能快回来了吧;弟弟在洗衣裳,妹妹被舅父带去家里玩了。”曾和培说:“小轩,你和弟弟、妹妹都读书吗?”吴小轩摇了摇头,说:“我们三人都没读书。”

这时,门开了,一个中年男子走进来,面容憔悴,神情沮丧,不停地唉声叹气。吴小轩说:“父亲回来了。”小轩父亲看见两个陌生人,非常诧异。吴小轩忙说:“阿耶,之前在路上时,有人要抢走我买的肉,被这二位郎君发现赶跑了。他们怕再有人抢我的肉,就一直护送我回来,我也顺便请他们吃顿饭,以示感谢。”廖清忠对小轩父亲说:“我叫廖清忠;这位叫曾和培,是我的朋友。”曾和培微笑着点头示意。小轩父亲坐下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低头垂眉,难过地说:“唉,我被别人欺负,小轩也被别人欺负,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又抬起头,说:“谢谢二位郎君!家里穷,没什么可招待的,让二位郎君见笑了。”吴小轩拿起几案上一个发黑的瓦罐,倒了两碗水,说:“我们家没有茶叶,你们就饮点水吧。”曾和培说:“不用客气。”没有动手。

廖清忠诚恳地说:“吴郎君,我也是穷人出身。我们二人到你们家,不是为了吃饭,而是想来看看你们家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小轩父亲精神微微一振,半信半疑地问:“你们能帮助我们?”廖清忠说:“不知你们需要我们帮助什么?对了,刚才你说你被别人欺负,谁欺负你呀?”小轩父亲见廖清忠面带善意,放下心来,想了想,说:“说来话长,我叫吴元海,这里是平隆乡。你们知道,一般情况,一个乡有五个里,一个里有一百户。我们平时的赋税都是由所在的里的里正来征收。一提起我们这儿的里正,几乎没有人不痛骂,我刚才说的被人欺负,指的就是被这个里正欺负。”廖清忠心里暗自高兴:“我正考虑如何说起赋税的事呢,没想到,他自己倒主动说出来了。”故作惊奇地问:“里正欺负你?他是怎么欺负你的?他还欺负别人吗?”吴元海说:“这个里正何止欺负我一人啊,整个里的农户都被他欺负;他就是一条永远也喂不饱的饿狗。”廖清忠说:“这个里正欺负你们,你们可以去县衙告他啊。”吴元海苦笑了一下,饱经沧桑的脸上透露出无奈的悲伤,说:“不告还好;告了,他反而更加欺负我们了。”曾和培疑惑地问:“会有此事?难道县衙一点都不管吗?”

吴元海说:“这个里正叫袁东开,是负责编造户籍和计账的,还亲自征收我们丁户的赋税‘租’和‘调’,哪些丁户应交多少,哪些丁户可以不交,都由他一人说了算,我们这些人只有执行的份,哪敢说半个‘不’字。袁东开平时走东家吃一点,窜西家拿一点,横行霸道,无人敢管;当然,小吃小拿,我们也就算了,关键是征收赋税。我们家只有我一个丁男,上有两个老人,下有三个小孩,可袁东开从不管这些,强行征收,而且每次都要多征收。”廖清忠说:“根据《赋役令》,每个丁男每年应承担的租庸调都是固定的,依法赋敛,依数交纳。这个袁东开作为里正,不可能不知道《赋役令》,怎么能多征收呢?”吴元海说:“怎么能多征收?袁东开作为里正,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们也看见了,我们这儿遥远偏僻,县衙一旦有了新的规定,根本无法知道。原以为袁东开所说的征收多少是县衙规定的,跟其他县一样;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再穷,也要如数交纳;谁知有人一问,根本不是那样。”

廖清忠说:“到底是怎样啊?你详细说说。”吴元海说:“比如,每次征收‘调’,袁东开都说每个丁男应交绢二丈五尺,绵四两。”廖清忠说:“朝廷规定:每个丁男每年交绢二丈,绵三两;袁东开的确多征收了。”吴元海惊奇地问:“你知道这么清楚,难道不是我们海陵县的人?”廖清忠说:“我们是……、高邮县的人。高邮县都是这样征收的。”吴元海说:“我们也是因为有几个乡民在一个月前去六合县的朋友家玩耍时,无意间听他们说起交纳赋税的事,才知道真相的。”廖清忠说:“海陵县、高邮县、六合县都同属扬州管辖,有关赋税征收的规定全都一样。”吴元海说:“袁东开多收每个丁男五尺绢、一两绵不算,关键还多算多加。”廖清忠问:“如何多算多加?”吴元海说:“六合县的朋友说他们每个丁男纳绢阔一尺八寸、长二丈,而我们这里交纳的绢是阔二尺、长二丈五尺。一个丁男多交纳一点,那几十户、上百户丁男多交纳的加起来,可真不少啊。你看看,这个袁东开的心比半夜的天还黑啊!”廖清忠说:“六合县丁男纳绢是符合朝廷规定的。朝廷规定,阔一尺八寸、长四丈为一匹,纳绢者应纳绢半匹,即阔一尺八寸、长二丈就可以了。”

吴元海继续说:“除了‘调’外,那征收的‘租’也有问题。”廖清忠问:“‘租’有什么问题啊?”吴元海使劲地摇摇头,说:“一提到‘租’,问题就更多了。唉,人有男女老幼之别,地有宽狭肥瘠之分。我以前听别人说过,朝廷规定,将一个人某一年龄段作为授受土地和提供赋役的条件,又规定由每户编造手实,里正再根据户主提交的手实编成户籍,这样就能按照每户丁男、中男人数平均授田,是这样的吧?”廖清忠点了点头,说:“对,是这样。”吴元海说:“我们家有七人,按说至少应授田一百亩以上,实际才授田四十八亩,而且大多是山坡上的贫瘠土地,产量仅有正常土地的一半,每年却仍需交纳租米二石。我的父母已七十多岁了,身体又不好,常年卧病在床,还有三个小孩,最大的才十二岁。一年从头忙到晚,收获的那点粮食交纳租米后,还要留出种粮、农具、肥料等其他支出,剩下的根本不够全家七人的口粮;倘若碰上一点旱涝,只有等死。即便这样,袁东开都不放过我们,仍然强行如数征收。我们一家人经常无米下锅,只得东借西借,欠了一屁股债。好在小轩还懂点事,主动上山砍柴拿到市廛去卖,然后买点肉回来,勉强给我们一家人填填肚子。”

旁边吴小轩暗暗朝廖清忠使眼色;廖清忠当然明白,说:“之前有人抢小轩买的肉,我们二人气不过,就上去把那人赶跑了,还一路护送小轩回来。不过,有件事情说出来,不知吴郎君信不信呢,我和我这位朋友原先经常饮酒吃肉,结果不小心伤了身体;目前我们二人都改吃素,已经好几个月了。”曾和培配合着点点头,说:“是啊,我们一点肉都不能沾。”吴元海说:“我听人说,授给袁东开家的田全是良田,我们不如人家有本事,只能耕种贫瘠土地。我们老老实实种地,只希望能有口饭吃,谁想交纳租米时又被袁东开算计了。”廖清忠联想起今年海陵县少交租米一千石,以为只是运送环节有问题,未料到征收环节也是一样,便问:“袁东开是如何算计你们的?”吴元海说:“我们交纳的二石租米,实际上远远不止二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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