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裴世南疯了。
裴世南如今四十二岁,任杭州正字,乃是杭州司户裴景明之子。
在这个大唐,司兵、司户都是从七品的官员,虽不似京官的头衔大,然而在地方上却是手握大把权力的实权派。而正字与校书一样,虽然职位虽是从九品的小官,却十分清闲,很适合纨绔子弟。
然而就是这位看似生活十分优渥的裴世南,却在大约一个月前发起疯来。
一开始,裴世南总是说出奇怪的话来。
春尽将近时,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腊肉、蜡肠,裴家自然也在前院中挂起了风吹腊肉,那原本是裴世南最喜欢吃的食物之一。
然而,这一天,阳光明媚,就在那腊肉底下,阵阵肉香味飘来,裴世南忍不住赞叹道。
“哎……真是香啊,今年的腊肉一定十分可口吧。“
正在挂腊肉的婢女听到这话,便不由得对着裴世南一笑。
“可是……还是比不上十七年前吃的那人肉香啊!“裴世南忽然大声喊道,接着,他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
那名正在挂腊肉的婢女也吓了一条,但想是少主人的恶作剧,便也没有多想,继续忙着自己的事去了。
到了大年初三时,裴世南全家前往杭州长史韦敬之家中拜年。
就在那年席上,裴世南却不合时宜地说起了叶廷远去世一事。
“啊……听说叶廷远死得很惨啊,被虫子掏空了身子。“裴世南突然这样讲道,接着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仿佛这句话不是他自己讲的一样。
原本眼前就已经混乱的韦梦阳听到这话,吓得筷子都掉了。
父亲裴景明忍不住瞪了裴世南一样,示意他别再说下去。
然而——
裴世南捂着的嘴中却继续传出话来,仿佛是对韦梦阳说话似的。
“人不是我们杀的吗?“裴世南这样道。
韦梦阳吓得脸色苍白,而裴世南自己吓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拜年时岂能说丧气事,更别提裴世南的那些胡话了,于是,他被赶到了院外。
正是如此,裴世南常常说出不着边际的话来,像是不经意说错话,却又好像是故意在说胡话。
而每次说完这样的话,裴世南又总是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仿佛是舌头自己在说话似的。
一开始,只是偶尔才会发生这样的事,父亲裴景明麻过裴世南之后,他仿佛便不再说此等胡话,父亲便以为他只是偶尔装疯卖傻,也没往心里去。
然而,裴世南乱讲话的毛病似乎越来越严重起来,事情也变得越发诡谲起来。
到了正月初十,裴世南在饭桌上又说起胡话来。
“这蜈蚣的味道真是好啊!“他不由自主地说道。
随着声音响起,他的嘴角便真的有一尾五色大蜈蚣,那蜈蚣长着金黄色的足子,身子闪着蓝绿的荧光,尾须正不断颤动着,就那样被裴世南哧溜一下吸到嘴里去了。
“啊!“母亲看见那模样,忍不住大叫起来。
然而这还不算完,到了晚饭时,裴世南竟然又说起了胡话。
“天呐,这可是难得一见肥美的水蛭啊,乖乖到我的嘴里来吧。“他口中这样喊道。
随着声音响起,他的口中真的衔着一条尺许长的肥大水蛭,正被他一边嚼着一边吸入到口中。
父亲母亲看见那模样都吓到了,母亲吓得晕了过去。
从那时起,每顿饭,裴世南都会吃掉一两条虫子,有蜈蚣、地龙、水蛭,甚至连蝉的幼虫也有。
家人都吓得不敢靠近他,便让他一个人单独在寝堂吃饭,婢女们送饭来也都远远躲着裴世南,将饭菜放在案几上便迅速逃离了那个房间。
到了正月十五的夜里,值夜的府兵看见裴世南寝堂前站着一位白衣白发的女鬼,那女鬼跐溜一下从门缝中钻了进去。
“是……是什么人!“府兵大叫着给自己壮胆。
接着,那府兵慌忙前去推开寝堂的门。
他看见裴世南的床榻之前站着那个白衣白发的女鬼,那女鬼弯下腰来,与裴世南嘴对嘴。
一条七彩斑斓大蜈蚣从女鬼口中爬了出来。
裴世南似乎仍在睡梦中,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他口中伸出了一条长约一尺的舌头,那舌头蠕动着,和七彩斑斓大蜈蚣扭抱在一起,接着那舌头带着蜈蚣,呼啦一下缩回口中。
蜈蚣被裴世南生吞了下去。
“啊!“府兵实在忍不住,大声惊叫了起来。
那女鬼忽然散作一团水雾,接着便消失了。
从那时起,裴世南便昏迷不醒。
正月十六,裴家请来了灵隐寺的僧人为裴世南诵经,然而丝毫不见醒来的迹象。
正月十七,裴家便来到忘尘寺,请寺中法师出面解决此事。
——正是如此,青末叟便向众人述说了此事,因为这件事与婉琴那件委托是在同一天,于是便由安归云和花夜明前往柳府,而卜离和卜弃便前往裴府。
(二)
裴府为卜离与卜弃安排了一辆上好的马车,马车正行驶在驿道上。
“裴世南什么虫子都吃喔……”就在马车上,卜离慢吞吞地讲道。
“唔……如此说来,便和那个乞丐一样嘛。”卜弃这样说道。
“那个……流浪在临安城周围的女乞丐。”卜离点了点头。
他们口中所说的女乞丐,是这样一个人——
没有人知道那个女乞丐是何时来到临安县城附近的。
那女乞丐身着破不溜丢的大长裙子,款式有些像乐伎的裙衫。
那裙子不但破烂不堪,也沾满了泥污,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来。
女乞丐披头散发,总是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有时候是在驿道上,有时候是在乡间的阡陌上。
她口中总是喃喃自语道。
“你们俩去了哪儿……”
“我来找你们了……”
“你们去了哪儿啊……”
女乞丐这样一边疯疯癫癫地说着话,一边沿着阡陌前行。
有时候,她又会突然折返,来到路边的大桑树下。
桑树皮上破了一个洞,洞里生着许多蠕虫,女乞丐便以手去抚摸那些蠕虫。
“……你不是最喜欢和各种小虫子玩嘛……”女乞丐嘿嘿地笑着。
“你是不是就藏在树背后呢。”女乞丐接着便绕着桑树走上十数圈,直到被石头绊倒在地,女乞丐忽然伤心地哭起来。
“你们究竟去了哪儿……”女乞丐这样哭喊道。
有一天,刚下过一场雨。
雨过天晴,西面的碧空上挂起一道彩虹。
女乞丐头发和衣衫都湿湿的,她原本朝东而行,不经意间抬头望见了那道彩虹,忽然又折向西行。
“你在彩虹的尽头等着我啊。”女乞丐这样喃喃自语道,一面踉踉跄跄地往前而去。
然而,女乞丐转来转去,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
于是,她长年累月地绕着临安县城走来走去。
春夏秋冬,四时流转。
刚开始,女乞丐的头发是花白的。
后来渐渐全白了。
再后来又沾满了泥污,头上白一块、黑一块、绿一块、黄一块,各种各样的颜色掺杂在一起,再也辨认不出发色来。
衣衫早已不能称为衣衫,像一块破布挂在身上。
后来又不知从哪里捡了些不成形状的布料,一并披挂在身上。
许多年过去了。
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在寻找谁。
也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吃些什么,才能在薄凉的红尘中生存下来。
“哎……真是可怜。”说起女乞丐的事,卜弃叹道。
“或许她吃的除了偶尔靠人家施舍的残羹冷炙……便是虫子吧。”卜离这样说道。
“虫子?”
“唔……有人曾看见她口中嚼着不知名的长虫,像吃面条那样跐溜一下吸下肚去。”
“啊,那真是……太凄惨了。”
“然而……最近十来天,却没人再看见那女乞丐。”
“或许……终究还是死了吧。”
“也不知道她想找的人,最终找到没有。”卜弃叹道。
“谁知道呢……”卜离也叹道。
相谈间,两人所乘坐的马车已来到了裴府大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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