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钟楼在东头，鼓楼在西头。

晨钟暮鼓，寓意日升与日落。

忘尘寺的早课从凌晨时分，即卯时三刻始。

暮课则从傍晚时分，即酉时三刻始。

早暮课，分别由钟鼓声鸣示。

因安归云等几人，都只算得“半个出家人”，故此，暮课不必遵循。

然而早课，他们是要遵循的——据说能够收敛心性。

这便是日修一课。

这一天，是咸通十年，也就是869年。

阴历九月二十四。

虽说头一晚睡得晚，第二天一早，安归云、花夜明、卜离、卜弃仍被钟声唤醒。

雪已停了，太阳还没出来，长天如黛，朝云如瀑。

花夜明头原本头闷闷的，被冷飕飕的风一吹，反而清醒不少。

“说起来，就连青末叟……也还算不得忘尘寺真正的僧人呢。”同去早课的途中，安归云对花夜明这样说道。

他虽然入寺最晚，可是为人伶俐，寺里的事情，却总是多知道一些。

“喔……？”花夜明望着安归云，饶有兴致地答着话。

“据说，若想要成为忘尘寺真正的僧人，可是极为不易的。”安归云接着道，似笑非笑。

“这又是为何？”

“这忘尘寺的出家人，位分由高到低，又分尘离，常舍，行断。”

“而那青末叟，却也只算得……外编弟子。”

此刻，他们正从菩提居经过，头顶上，数点雪花从菩提树上簌簌而落。

“据闻，这棵菩提老树，便是青末叟亲手种下的。”安归云意味深长地说道。

“如此说来……”花夜明望着菩提树叹道，似乎心有所思。

见花夜明这副模样，安归云又是微微一笑。

“这菩提老树究竟活了……多少年了？”花夜明忽然转头问道，迟钝的他，也终于意识到一丝不同寻常。

“少说，也得有一百五十，一百六十载罢。”安归云幽幽说道，眸子里闪过一道微光。

“据闻，若想成为忘尘寺真正的僧人，不禁要有出家人的悟道与修为，更为要紧的是，还须身怀足够深厚的五轮力。”

“足够深厚的五轮力，如此说来……便连青末叟也还没有咯？”

“哎……他不是还没有法号嘛……”安归云幽幽叹道。

“是这个理喔，平日只听人唤他为青末叟，却又不知法号。”花夜明似乎悟到些什么。

“青末叟没有，你我不也没有嘛。”安归云便接过这话道，嘴角似笑非笑。

此时，二人沿着院墙下的小道，一面攀谈，一面绕着寺院的内缘走过了半个寺院，从东面的院子，走进西面的院子里来。

西面这个院子，名为娑婆园。

从踏进娑婆园的第一眼，便是另一番光景。

满院幽香透晨风，满眼尽入桃花树。

与东边的菩提居相比，娑婆园的院子，又要大上许多，放眼望去，足有百步宽，百步阔，院子圆如簸箕，围着青石墙，还有一道圆拱门。

穿门而入后，院中，两棵硕大的双生桃花树，立地而生。

两棵桃花树的根处相距八尺有余，树干往彼此的方向延伸而去，到一丈多高时便合抱在一起，合二为一，不分彼此。

桃花树冠，五六丈高，枝叶四散开来，覆盖了大半个院子。

虽沐浴在初冬的寒风中，那桃花却还不可思议地怒放着。

此时，晨风乍起，微光初现。

清早的阳光正洒向树梢，令那片粉红，犹如逐日的云霞。

妙不可言，美不可言。

在那桃花树的中段，诸多枝干盘结在一起，长成了三个高低错落的圆盘。

圆盘皆有两丈宽，盘缘桃花开，盘中清水盛，有若圆池，而那池中之水，似雨似露，清澈无尘。

圆池中，皆开着一朵白花，花瓣似莲非莲，四十九枚花瓣层叠而开，却又如同雨丝般纤柔，花瓣末端，微微小卷，仿若微卷的轻云。

晨光映照下，白花周身，泛着七彩的微光。

三隅圆池，三枚白花，各自盛放，完美无瑕，却惟独，最底下那个圆池中，白花上，少了若干枚花瓣。

此花，便是曼陀罗华。

此树，便是天地间的灵根。

一阵轻风拂过，自最高的圆池中，摇落一缕清泉，依次落往身下两隅圆池，间错而落，如同瀑布。

只见那瀑布之水，似水非水，落得轻轻慢慢，与其说像是水，倒不如说像是流云，那水不待落至地上，便已被晨风吹散，在一丈高处，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桃花树下，却也是盘根错杂。

根部隆起高处，足有一人高，树根隆起低处，盘根打结，如蒲团一般。

树根周遭，仿佛被天水泽被，沿树根脉路，盛放着百花百草，皎月白的玉兰，春绯粉的莲瓣，秋香绿的兰花，蜜蜡黄的桂花，杏色的雏菊，根部没入泥土处，则开着珊瑚色的山茶，鹅黄的腊梅，烟霞紫的青菀。

花春，征暑，兰秋，寒冬，四时之美，齐齐现于这一方院子中。

若是再远一点，桃花树的根部，虽已隐入地下，四周却依然长着茂密的青松，绿竹，院墙根下，又长着各色蔬果，结满果实，各个饱满。

安归云与花夜明望着那桃树，虽日日相见，竟兀自出神。

“娑婆神桃树，这便是青末叟的五轮神力啊。”

“据说，这娑婆神桃树，便由青末叟的五轮神力凝聚而成！”

安归云望着那桃花树，忘情叹道，每日见到如此景象，仍会令他陶然如醉。

深吸一口气之后，他继续说道：

“你我平日里，吃的那些蔬菜果子，便都是从这里来的。”他歪了歪头道，看着满树繁花，满园蔬果。

“哎，青末叟已算得上寺里的衣食父母了，与他相比，你我如今的五轮之力，实在微末如尘。”

“确是如此啊！”花夜明也望着那双生神桃树，忍不住赞叹道。

“尽管如此，青末叟却仍然……算不得忘尘寺真正的僧人喔……”花夜明也叹道。

安归云故作深沉，发出轻轻一声“嗯”之后，又伸了个懒腰，故作神秘地说道：

“据说，青末叟一直以来，都得不到那个人的认可。”

花夜明正欲问，那个人是谁，此时，却听见青末叟的声音传来，“都来啦。”

青末叟似乎早已在那桃花树下等候多时了，却像是隐了身形般，才不被安归云他们发现。

这时，卜离与卜弃也入得院来。

安归云，花夜明，卜离，卜弃，便在那娑婆神桃树下，各自挑了固定的坐处，娑婆神桃树既能遮雨，又能蔽日，故此，这用于早课的娑婆园并无一屋一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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