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诗暮茶醉唐春

《朝诗暮茶醉唐春》

2风中自往出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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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秋风袅袅,白云悠悠。

二十年静好的岁月就这样流淌而过。

不料弱冠礼这天发生了一件意外,彻底改变了安归云的人生。

丰都县城东北方,毗邻长江的位置,有一处“神川坊”,坊内有十数户人家,安归云的家便坐落在这坊内,乃是约半亩大的独门院落,平素里并无邻里探扰。

生辰这天,在宗庙闹哄哄地行完弱冠之礼,安家又在宗庙院坝设立宴席,整个宴席热闹非常,坐满十数桌亲朋邻里,倒不是安氏夫妻真的想把安归云的仪礼办得多么隆重,只是老父亲这个县尉的薄面,脸面虽小,也要讲一讲,这倒是人之常情。

宴席上什么三蒸九扣摆满一桌,粉蒸羊肉、蒸肘子、红烧羊肉、红烧酥肉、川香甜烧白、过厅羊、扣鸡、扣鸭、扣肉……席上欢声笑语,喧哗起伏,却令安归云略感疲惫。

已近午后申时,仪礼宴席早已结束,父亲母亲仍在宗庙招待亲朋,而长兄安归风此时仍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里“守选”。

如此,安归云觉得乏了,便辞别父亲母亲和席间各位,先行回了家。

丰都城依山而建,地势北高南低,东面毗邻长江。

宗祠建在丰都城西南角,临着一条名为“龙河”的长江小支流,宗祠门口便有一条贯通全城的大道,依着山势,途中要经过三处台阶步道,两道大转弯,而位于“神川坊”的安家院子便在这条大道的尽头。

从闹哄哄的宗祠走出来,门口已有几个抬着滑轿的轿夫在那里候着,所谓滑轿,便是在滑竿上装有遮帘的简易轿子,便于上下坡道与台阶,这种滑轿在道路起伏的山城十分常见。

几名轿夫见安归云出来,便立时起身迎了上去。

“安公子,坐不坐滑轿嘛?”

“安公子,赏脸坐一回儿撒。”

因为今日参加弱冠礼的缘故,安归云身着正装,身上穿一件玄色圆领缺胯袍,外面罩一件泥金色半袖衫,腰间系着牛皮躞蹀带,脚踩鹿皮小短靴,这一身行头看似华贵,倒令他好不自在,只想着活动活动筋骨,便摆手回绝轿夫,独自一人步行回家。

虽说丰都城不大,却也要爬坡过坎,拾阶上道,穿越城区怎么也需要三柱香的功夫,也就是大约十五分钟。

天上飘着朵朵散云,碎棉花般的云儿正向着天顶汇聚,云底下的天边散着明亮的一圈光。

巴蜀有俗语说,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

此时的天空虽还算得晴朗,却也是一副随时可能下雨的样子。

冷冷阴风荡过街道,顺着台阶爬升。

“十七、十八、十九……”

当安卜离步上第一条台阶步道时,两名十岁左右的小童也正在攀爬,一边爬一边数着数。

他便随他们一起走着。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是八十一哦。”

“嗯,肯定是八十一,都数了三遍了。”

那便是台阶的最高一阶,九九归真,爬梯亦如修佛,这也许是一种巧合。

当安归云也踏上这第八十一阶时,时间刚好走到申时。

此时离傍晚尚早,细细秋风吹过泛黄的梧桐树,扫在积满落叶的石台阶上。

倒是旁边两个小童的对话再一次引起了安归云的注意。

“你听说了吗?前几天落大雨,城外有一处坟头被冲垮了。”

“啊……真的吗?”

“对呀,听说是城东郭家的坟呢。”

“啊……就是家里开凶肆,卖香油,棺材的郭家吗?”

“是哦,听说坟头里的棺材都翻出来了。”

“哎呀,好生吓人啊。”

“谁说不是呢,而且呀……嘿嘿。”

“嘿嘿什么?”

“而且,据说那棺材是空的。”

“空……空的?”

“嗯,不骗你的,据说棺材里头,原是郭家刚下葬的老母呢。”

“我不要听了,吓死人了。”

“嘿嘿……如此一来,大家都说,那郭家老母诈尸啦,说不定今晚,那老母就要来找你呢!”

“啊!不要,讨厌……”

“嘿嘿……”

两个小童一边对着话,一边跑远了。

那小童口中的郭家,安归云知道,那郭老爷子今天还来参加了他的弱冠礼。

在这个大唐,但凡清明重阳等节日,来鬼城丰都游玩拜祭的客人便不算少,香油纸钱都很畅销,那开凶肆的郭家倒也算得富足,在地位上虽是“士农工商”最末一级的商人,倒也在今日弱冠礼的邀请之列。

不知何时,一阵清朗的秋风将天空中的绵绵碎云吹断,云断处,层叠的云层中露着一道狭长的澄空,像一道碧蓝的天河,阳光正从那道天河里洒落下来。

悠悠长风,暖暖秋阳,令安归云也觉得清爽不少,这时候,他跨过了坊口的乌头门,接着走进了安家大院。

因了今天的弱冠礼,父亲,母亲,家奴,婢女都不在家。

四下无人,院内花草树木静若处子。

远处偶尔传来车马的鸣杂声,小孩的哭闹声,树梢的沙响声。

午后的微风从身侧绕过,尘世的杂音在耳后散去。

阳光斜拉拉洒进院落,万物笼罩进金色的光晕里。

见那阳光甚好,安归云不禁心念一动,比起喧哗起伏的宴席,或许独自吹奏一曲才是他今天更想做的事。

在安归云的心中,深藏着一个不能显露于人前的秘密,怀着那个秘密生活,他尽量甘于淡泊,这是一种孤独的活法,这种孤独,少有人懂。

那便把这样的孤独,化作乐声吧。

他从怀中掏出一支乐器来,这支乐器,以星梵竹制成,长为一尺八寸,名为尺八。

这是一种竖吹的大唐乐器,据说乃是洞箫的前身,然而音色却更胜一筹,悠远动人。

安归云将尺八放于唇边,一边吹奏,一边走进院落,那是他刚学会不久的尺八曲《虚铃》。

(三)

悠悠曲声,潺潺如水。

轻悠的尺八声立时随风飘散,仿若散发着香气的漫漫飞花融化在秋风里,再随那秋风将芬芳盈满院落。

待一曲吹罢,安归云微微侧首,原先无人的院子一角,映出一个人影来。

一个身着黄花纹绿底裙的小娘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子里,她约摸十五六岁的模样,羞花小脸,双颊微红,皮肤白嫩,青丝如云,说是美人也不为过。

小娘子一双星眼流波,正呆呆地望着安归云,眼中一半是欢喜,一半是羞涩。

“小郎君。”小娘子樱唇轻启。

小娘子踩着深青色的云头断面软鞋,踱着小碎步朝着安归云走了三步,晚云一般的锦绣半臂衫往下微微滑落,露出白皙的脖颈和微微起伏的胸口。

“你看,你看。”小娘子说道,在安归云身前几步的距离转起圈来,鹅黄色的裙摆在风中飞舞起来,像一朵盛开的小黄菊。

“看什么呢……?”安归云放下笛子,一脸不解地看着这个不停转圈的小娘子。

“哎呀……你看嘛,我们今天一样啦。”那小娘子停止转圈,娇喘嘘嘘地望着安归云。

她仰起头来,秋水般的双眼注视着安归云,稍带哀怨的眼神流波起伏,仿佛在倾诉着相思之苦。

见安归云仍像根木头一般杵着,小娘子便又朝安归云再走近两步,此刻已和他身在咫尺之间。

小娘子身上,传来好闻的花香,像初绽的小黄菊,那令人微微昏眩的香味无比熟悉,乃是安归云最近三年来,每个秋天都会闻着的味道。

那味道……倒令安归云想起一个人。

说是人,其实不太恰当,准确来讲她或许并非人类。

三年前,安归云十七岁。

那时候,他已出落成一个俊朗的少年郎,虽说未考功名,文采飞扬的他却已是远近闻名的“小诗人”了。

大概从那时起,每一年,他都会收到三五封情书,情书上有的直言不讳地表达着相思之苦,有的则以诗文抒发心意。

生辰那日,书房的窗牖下放着一封未署名的信笺,信笺上带着一股幽香。

“春风欲往何处落?”

——春风究竟会往何方吹落?

差不多就是在问,“小郎君,你会喜欢上什么样的女人呢?”

那未落款的信笺上以娟秀的字迹如此问道。

“会是什么样的女子呢?”

十七岁的安归云在书房的木槅窗牖前沉吟思量道,他此生中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那一刻正值深秋,窗下正有一簇小黄菊烂绽,悠香随风飘散,他便忍不住微微笑道。

“大概……是像小黄菊一般淡雅的小娘子吧。”

窗外,正浮着一个半透的影子,似乎是个小娘子,她的身形虚幻不堪,嘴角微微一笑,接着便消失在空气中。

从那时起,每年生辰的夜里,安归云便会做同一个梦,梦里有一泓清澈的月光,把天地间照得一片澄蓝。

在那片清澈的月光里,总有一个身着黄衫,容貌秀美的小娘子。

那小娘子模样清丽,却又虚幻不堪,身上还散发着小黄菊的芬芳,不像是人间之人。

在每一年的梦里,她都会问安归云同一个问题。

“小郎君……你果真会喜欢我这样的女子吗?”那小娘子问他。

隔着那片醉人的芬芳,即使在梦中,安归云也已猜到……对方大概并非人类。

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在这个大唐,小黄菊在机缘巧合之下,染了灵性,也情有可原。

“恐怕你我……并非同类。”安归云在梦里平静地说道,似笑非笑的脸上不染悲喜。

即使在梦里,安归云心中也澄明得如同一泓月光,如此便诚实地回答就好。

“我们之间,是绝不会有结果的。”

安归云每年都在梦里那样回绝她,大意就是我们人妖殊途,并非同类,所以不能相爱。

于是,那女子每年问同样的问题,表情却每年变换不同,从初时的欣喜,到后来的疑惑,再到去年的落寞,仿佛一年更比一年苦楚的样子。

每年一次,她在那片不变的月光里,问同样的问题。

当梦中那道清澈的月光落在小娘子脸上时,她的羞花小脸,白嫩肌肤,如云青丝,流波星眼,都映着一层澄澈的光。

正是此时此刻那张脸。

她就站在深秋的阳光里,轻风把她的头发吹起,大概她也是第一次品尝做人的滋味,眼中正闪烁着金色的微光。

“你看,我们……不是已经一样了嘛。”她喃喃道,言语间已走到安归云身前,接着便自顾自地将头贴在安归云胸口上。

有的妖怪十分精明,能骗得人倾家荡产,连性命也不保。

有的妖怪却十分傻气,会为简单的一句话执着数年。

这和人与人的差别一样。

虽说对方并非人类,且不知以何妖法化作人形,安归云却并未退后半步。

他脸上仍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眼里映着太阳的粼粼微光,配着他安静如水的容颜,如同湖面上荡漾的金色碎波。

接着,那小娘子竟毫无顾忌地褪去自己的外衫,随着衣服掉落,鹅黄的菊花瓣在她身侧散落一地,她一边褪去黄衫,一边转圈。

春光无限……

就是那样,那就是她眼中的,喜欢的唯一条件——我们是一样的——你若不信,我便给你看看。

傻得可爱,傻得连羞耻心也无。

既非人,自然不会有人的羞耻之心,天地万物,除人以外,大抵谁也不会在意是否穿戴好衣物罢。

安归云眼见这小妖如此傻气,却又如此执着,竟被逗得哈哈笑了起来,这大概是二十年来过得最有趣的生辰了。

在安归云澄如止水的心里,半是感激,半是怜惜,然而对那小娘子却并无半分爱慕之情。

小娘子已经走上前来,将头贴在他胸口,数着安归云的心跳节奏,听着他的呼吸之声,心满意足之色溢于表情。

接着,她轻声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小郎君……这便是喜欢吗?”

这个问题太过简单,却也太过深奥。

若说喜欢,明显是言不由心,若说不喜欢,又害怕伤了这个小娘子的心。

一时间,安归云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不待安归云回答,竟有一缕微光缓缓自那小娘子身体上抽离,周围淡雅的清香正在逐渐消逝。

不知为何,小娘子正散去神识。

所谓神识,乃是佛家概念,简单来讲,便是精魄。

说起来,妖怪若散去神识,便和人归西是一个意思。

小娘子原本红润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上出现了几道因干涸而裂开的口子。

身上的衣衫也渐渐失去了光泽柔软之感,变成沾着泥污的窄口丝裙,款式看起来有些像……寿衣。

散落在身子四周的鹅黄色花瓣渐渐枯萎。

“你……还好吧?”安归云眉头轻蹙,担心地问道。

“今日能见到小郎君,我便没有遗憾了。”

小娘子眼中噙着泪水,却又淡淡一笑。

“小郎君,我没有时间了……”小娘子惨然道,面色变得愈发苍白。

小娘子忽然身子一软,倚在安归云身前,生命摇摇欲坠。

如同即将凋零的小黄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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