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宋大明元年元月元日,益州邛山里的三元观死了位道士。
如今无论是南边的刘宋,抑或北面的拓跋魏,都崇尚黄老,教门徒众如过江之鲫,死一两个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但这个道士不一样。
这天,于凡人眼不可见处,天降红光,氤氲于三元观上久久不散。就连山下的五凤镇都被红光一起罩住。远远望去,红光中似有无数晶莹剔透的洁白花瓣飘然而上,直抵苍穹。
这天,人类中那些强大的存在都注意到了这异常的天象,却只有极少数了解三元观底细的人才明白,这天象除了昭示有人白日飞升,还意味着三元观从此再也无人守护,多年苦候,终于有了回报。
一时间,朝堂、士族、方外、江湖,道道暗流蓄势待发。
同样也是这天,江州庐山太虚观中,一名老道士向西拜了三拜,大哭三声,又大笑三声,遂入静室,铺纸捉笔写道:大明元年元月元日,益州三元观成公谨尸解飞升,从此三元观再无传人,轩辕法脉,绝嗣……
写至此处,老道士忽而变了脸色,他眉头轻锁,搁下手中的鼠须笔,运指如风,一番掐算之后,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沉思一阵,老道再次提笔,圈掉“绝嗣”二字,在后面写道:仅余尚未入道之童子一名。
……
山中的清晨总是比人间来得更早一些,每日鸟儿开始鸣叫的时刻,人间还是一片灰蒙蒙的混沌,山上却已有了天光。
而今天这时候,冯玄已经挖好了一个坑。
坑是好坑,方正规整,长一丈,宽五尺,深么……
浅是浅些,想必用它的人也不会太介意。
冯玄瘫坐地上,擦去汗水,回头望着裹在茅草席里的师兄,心想你要介意你就说句话。
休息片刻,冯玄抱着草席,轻轻地将之放入坑中,站在坑旁,默然而立。
良久,他狠命揉揉鼻子,道:“你倒好,欢欢喜喜地飞升了,留下个破皮囊来折腾我,我有心不管,却怕你得闲就给我托梦。”
言毕,他挥动木铲,开始填土,直到日上三竿,总算垒起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坟头。
他点起三柱清香,插入黄土,又倒了碗酒洒下,沉闷半晌,忽而一笑,道:“师兄啊,你向来不喜饮酒,请你喝,你反倒训我,今天可由不得你咯。”
言罢,他在坟前盘膝坐下,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铜盆,竟一面拍打,一面唱起歌谣来。歌是南调,旋律欢快明朗,听词意竟是民间迎娶新娘的歌谣。
冯玄起先还唱得声情并茂,神采飞扬,片刻之后,却语声缓沉,难以为继。
他的脸上已挂满泪水。
“好啦!”他突然扔掉铜盆,站起身,看着那处新鲜的坟茔道:“埋也埋了,歌也唱了,我走了。”
说完扔下铜盆,竟真的转身就走。
沿着来时的石板路,他兜了个弯,绕过旁边的竹从,前方便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不算太大的草甸,草甸四周,整整齐齐栽了许多竹从。这些竹从规模大致不差,每一从竹子,都环绕着一座坟茔。
草甸上,总共有二十八座坟茔,都是这些年里垒起来的,最早的是三年前,最晚的,是今天。
二十八座坟茔将草甸围成一个规则的圆形,而此刻,冯玄便站在这圆形的中心。
这里埋着二十八位道士,是他的师父、师叔,和师兄们。
仙道贵生,却并不怎么在乎身后事,但在冯玄的坚持下,道士们的遗蜕还是入土为安了。
环顾这二十八座坟茔,他不知想起什么,神色忽然变得凝重无比,修长而深黑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似乎碰到了极大的难题。
“你们死了有我埋,我死了谁来埋?”他意识到这个问题真的很大,但更大的问题还是……
“你们了道成仙了,我可还是肉身凡胎,这入土为安却不是儿戏!”
念叨着这话,冯玄已被自己吓得脸色惨白。
“不行,成亲生子这事,须得立即办了。”他一拍屁股,奔向正东方向那座坟头,扑通一声趴下,磕头如捣蒜。
“师父啊师父,不是徒儿不听您的话,可如今三元观就剩徒儿一人啦,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您也不想看到徒儿老来无依吧……当然,徒儿今年才17岁,说老是早了点,但生儿育女这种事,也不能一蹴而就,总得早做打算。”
“五凤镇上的宋氏芦儿,您是知道的,徒儿打从五岁那年见到她,就立誓非她不娶,徒儿想清楚啦,今天就去向她提亲,当然,婚姻大事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得听您老的,您老要是不同意就说句话。”
坟头寂然无声,连鸟儿都飞得远远的。
“师父?”
“师父不说话就是默认啦!”冯玄开开心心地站起身,又拜了一拜,“多谢师父成全。”
离开三元观道众的埋骨之地,冯玄却并未立即下山,他沿着山间小道,径直来到后山。
后山多峭壁,多藤蔓,许多年前,三元观的道士们将几根百年粗藤编成藤梯,以方便上下。
冯玄攀着峭壁上的藤梯,下到一处石台,拨开此处藤蔓,眼前赫然是一个天然山洞。
一阵阴风从洞内呼啸而来,冯玄打了个寒战,从随身褡裢里掏出一根通体银白的蜡烛,点燃。
双手握着烛柄,冯玄迈步走进洞口。
此时早已天光大亮,但这洞口仿佛隔绝了所有光线,洞外洞内不过一步之差,却宛如两个世界——以洞口为界,洞外明媚,洞内漆黑如墨。
这黑暗异常古怪,冯玄手中的烛光竟似被它吸走了似的,无法扩散开来,仅有黄豆粒大小的光斑,跳动在他的眼前。
眼前一片黑暗,冯玄却毫不紧张,凭着十五年来的记忆,他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走到山洞尽头,至于这银白蜡烛么,却不是用来照亮的。
渐渐深入山洞,冯玄心中默数脚步,当数到“1314”时,眼前豁然一亮——他已身在一处洞窟之中。
洞窟不大,上有天光,从不知多深的石眼中投射下来,却只能照亮洞窟三壁,正前那面墙壁与地面依旧如墨一般漆黑。
古怪的山洞,古怪的洞窟,冯玄身处其间,却没有半点害怕——不管是谁,只要过去十五年每天都来一回,也会像他一样情绪稳定。
“你已三天没来了。”
随着如狮虎低吟般的语声,一个高瘦的影子出现在冯玄前方的黑暗里。
如往常一样,冯玄没看到他是怎么出现的。
“我师兄离世了。”他从褡裢里掏出一个黑色木盒,摆在面前的石桌上。
“成公谨?”影子向前走了几步,天光洒在他身上。
他很高,也很瘦,站在那里,就像一柄出鞘的刀。
“嗯。”冯玄点了点头,在石凳上坐下,眼观鼻鼻观心。
“那你还不跑?”那人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
冯玄瘪瘪嘴,“我为什么要跑?”
“因为你是轩辕法脉最后的传人,是三元观最后的弟子,也是最没用的弟子。”
冯玄嘴角抽了抽,“说点好听的。”
那人眼中透出浓烈的鄙视,“不跑你就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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