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两三个星期过去。

五一前夕，程何期下班前跟文淑说了下论文修改要回校一趟，第二天可能来不及过来了。文淑二话没说爽快地同意了，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递过去。

程何期接过，看到透明的塑料封面上映出下面明晃晃的雇佣合同字样。

文淑表达了这段时间对程何期工作的肯定以及感谢，又说了合同里几个重点事项，表明了希望他留下的诚心，希望他好好考虑，并表示可以节后再给她回复。

竟是两个合伙人看他处事老练，又勤奋踏实，觉得捡到宝了，实习期还没满的时候就提前发出了正式聘请的邀约。

程何期快速浏览了遍合同。年限，薪资待遇包括含绩效、各种津贴、五险一金和补充险在内即以税前总收入为基数每年10%涨幅，年终奖计算方式和带薪年假等事项都在合同里写明了，不会存在什么模棱两可事后掰扯的坑人条约。最后一页甚至白纸黑字写明工作满一年将给出几个百分点的干股！

程何期心里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哪怕他清楚这是为了笼络他让他留下，可这么大手笔，也着实非一般人会下的。

程何期脑子里一笔账算得很清楚，没怎么犹豫就当面签了名。他愿意相信这张大饼，也愿意竭诚为之付出，因为并没有几个老板能有这样的胸襟气度，哪怕他们身价可能已经上百亿。

他看好这家公司未来的前景，相信两位老板的专业能力。纵然目前情况看起来不太乐观。更关键的是，他喜欢这里人性化的氛围。这年头，找到一个好的工作，就跟找一个合适的伴侣一样难。

程何期签约签得爽快，文淑当即豪爽地一拍人肩膀：“好！欢迎正式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她郑重伸出右手，“一定不会让你后悔今天的决定！”

程何期也伸手与之交握，微笑：“相信我们双方都不会后悔。”

隔了几个座位一直不声不响的温默言不知何时也起身走了过来。

三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笑起来，两两击掌，彼此都从对方的眼底看到了对未来的热忱。

他们此时还不知道，未来他们会开创怎样的潮流、缔造怎般的神话，又经历多少风浪——事业的、友情的、以及，爱情的。

也许，有些东西其实已经初露迹象，只不过这个时候的他们，都还无知无觉，不以为意。

第二天，程何期回了学校。从导师那里出来时，正碰上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从大礼堂出来。一眼望去的不经意中，他看到了走在靠边上的学长，还有，中间众星拱月般极其醒目的那个人。

对方正微微侧头跟身旁年过半旬的福态制服男人说话。

他们身后不远处高大的玉兰树正值花期，摇曳怒放，风姿绰约，更衬得人清隽雅致，君子如玉，连满树花朵都失了神采。

程何期远远望着，不由眯了眯眼睛，又淡然地移开了。

他没打算多待，看样子也不好上前去打扰学长。而且自从那天之后，他们才恢复不久的联系又中断了，他也摸不准学长如今是什么想法，也不好冒然再去接近。

程何期旋身准备走小径绕过他们，没想到被叫住了。

“小陈来了也不找找我？”

“学长……”程何期回头看着走到眼前的儒雅男子。

“我这么大个人杵在这，你不会没看到吧？”沈端方跟往常一样跟他说笑，还调侃了句，“还是说不好意思接受我的追求，现在连做我的朋友也不好意思了？”

程何期闻言不由也笑了笑。

上次清明前沈端方过来找他的时候他就跟人说清楚了，目前还没有开展一段感情的打算，也表明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把对方当最尊敬的学长看待的想法。

其实自从那回被告白以来，他考虑了很多，也想过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但感情这事，他暂时的确没什么这方面的心思。

既然清楚自己的状态，程何期觉得拖着反而对双方都不好。他也不想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跟对方交往，认为这是对双方的不尊重以及不负责。

如果他要接受一个人，那也必定是以一个全新的自己去接受。而试试看，则未免太过自私，毕竟有可能将来会对对方造成更大的伤害，甚至总感觉有将对方当备胎的意思在里面。他不愿意这样对自己所尊敬的学长。

当时程何期经过了深思熟虑才说出了那番话，沈端方听了后沉默了好一会，最后只深深叹了口气，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便回去了。

程何期虽然说的时候很果断，但说完后包括后来很长一段断联的时间里，他是很有些忐忑的，数度拿着手机都想发信息过去，最后还是作罢。

他不知道学长会怎么想，是否还愿意继续跟他保持联系。他知道有些人可能会因为太过痛苦而无法再做朋友下去。要忘记，也许只能彻底疏远。至少需要时间来整理。

他不能自私地不接受对方的感情，同时还要求跟对方继续做朋友。这对另一方而言，也许是残忍。

可哪怕冒着真的彼此就此疏远的关系，他也不想模棱两可地拖着学长陪他耗。耗一个他无法给出同等回应的、虚无缥缈的“交往看看”。

一段健康的感情，只能在健康的前提下自然而然地发生。否则，也许代价将会是他们双方都承担不起的。

程何期回视着沈端方，如今他们还能这么轻松地交谈，他心里也是放下了一块大石：“这不是不想耽误你正事么？”

他的朋友严格来说并不算多，但每一个都很珍惜。学长对他来说，虽然从没把对方跟恋人这个角色放一起过，但也是很重要的人，是他一辈子会尊敬的人。他一直牢记着大学母亲过世那段艰难的岁月里，学长默默给与的帮助。那是他人生中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暖之一。

“已经结束了。”沈端方回头点了点那边。

程何期一同看过去，校领导跟看似是过来巡视的领导们一一握手，浩浩泱泱的一群人很快便各归各离去，只有少数几个还在谈话。看样子是散场了。

沈端方稍微解释了几句，也提到了最近没联系的主要原因。

原来他参加会议大半个月来也一直在忙，今天算是收尾，所以市领导才选当地这所名牌大学作为最后一站，方才已经圆满收官。

程何期明白他的未尽之言应该不仅是忙碌，还有是需要时间来消化两人间发生的一切，以及思考未来该怎么面对彼此。如今对方过来搭话，应该就是把那一页揭过的意思了。为此两人都心照不宣。

“今天过来是见导师的？接下来有安排吗？没事的话，陪学长去吃个烤串？”

“行。就还商学院边上那家？”

沈端方微微倾身，伸手探过来。程何期一愣，却没有动，只见对方在他后肩处轻轻一拨，一片不知何时沾上的粉白花瓣打着旋飘落于地。

“好了。”沈端方又笑，“那就那家。你这一晃应该已经好多年没吃过了吧？八年？还是九年？等会我请客，包学弟你吃个够。”

“学长你健忘啊！上学期我可基本都住宿吃食堂的。”

“啊这——”沈端方一拍额头，“我还真一时忘记了！”接着忧愁地感慨了一句，“也许真是年纪大了。”转而又觑了一眼程何期，上下打量一遍，再度感叹，“你现在的样子，好像显得我更老了……”

程何期看他惆怅忧伤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

他没有指出来，上学期对方可是看他左右横竖都不顺眼，又哪会关注他的生活，只怕在眼里他仍旧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为此还不惜“公报私仇”残害了那门课程涉及的好几个系上百名学子的期末考，被人在论坛上冠了“冷面阎王”“男神杀手”“期末杰克手”之类的称号。无数青年男女是又爱又恨。

慢慢地，两人间似乎又恢复了平常的气氛，聊了些其他的。

程何期言辞间偶尔会不自觉地多斟酌一下，不想自己无意中伤了对方。有时太过重视一段关系，小心翼翼不想犯错，可能反而适得其反。

没一会，沈端方话尾一拐，道：“小陈，顾虑太多，既是你的优点，同时也是你的缺点。”

程何期一怔。

沈端方看着他的表情，不由暗叹了口气。

那天程何期说的很清楚，沈端方明白他的顾虑，这也正是他喜欢对方的地方：品性，柔软，善良，也有些天真，在乎对别人而言是否公平，愿意从别人的角度出发看问题，而不是一味站在自己的立场。

哪怕，他是被拒绝的一方。

他也有准备，并不是告白就指望得到对方的回应，也不想增加对方的压力，他只是鼓起了勇气，表明自己的态度而已。情况好的话，可以得到一个追求的机会。但他并不强求。

沈端方继续说：“你认真考虑过才给出的答复，无论是不是我最期待的那个——”

程何期愣了愣，没料话题居然还是转到了这里，不由心中微微打鼓，直到听下去后才缓缓松下了那口吊着的气。

“我都会很感激，因为你是认真对待的。所以不用担心太多。我喜欢的也就是你的这股认真劲。”沈端方笑了笑，“偶尔有点傻帽的认真劲儿……”

一开始程何期也被对方的肺腑之言感动，待听到最后不由黑线：“学长！”

沈端方看着他的表情，却是“哈哈哈”笑地欢快，笑完又语重心长道：“其实有时候，多想想自己的感受，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不用为别人承担太多责任。小陈，你可以活得轻松些，肆意些。”

“学长……”程何期木愣愣地低喃一句，从没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他听着不由心里微微泛起热意。

“放心，有事来找学长，学长给你担着！”

程何期笑了：“好！希望学长到时别嫌弃我烦，后悔今日的‘豪言壮语’！”

“呃——那倒也不用真的大事小事都来找……”

“大事不找，小事也不找，那是没事才找吗？”程何期忍不住斜眼瞧过去，“所以是还没开始学长就已经嫌烦了？所以，你果然是说着客气的吗！”

两人久久对视，突地相视一笑。彼此明白，双方是真的心无芥蒂了。

“小沈！你怎么跑了！快回来把策划书赶一下！”

前方结束了跟别人谈话的老教授在喊了，沈端方“啊”了一声，扬声回了句：“就来！”转而背着老教授对程何期做了个吊死鬼脸，无奈地垂了垂嘴角，“烤串延期，你学长要继续受奴役去了！”

程何期又被逗笑，他从不知道学长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沈端方离去前又说，如果有了谈恋爱的想法，欢迎第一时间考虑他。还让程何期不必因此有负担，也许这段时间里，他会遇上另一个会让他心动的人，到时就直接跑走了。

口上说着要跑的人，脚下这下是真的跑了，弄得程何期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是学长故意，完全不符合曾经在论坛上莘莘学子们对他高冷形象人设的追捧。

程何期看着沈端方跟老教授离开，离去前还回头对他笑着挥了挥手，他也回了个笑容，抬手挥了回去。心里一时又酸又软，还有些莫名的伤感。

他的感觉有些复杂，没想到学长最后还是就那事敞开了说。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免得有误会，彼此芥蒂。再怎么交好，也许潜意识里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地方，终究有那么一丝说隔阂也不至于、可说完全没什么又似乎真有点什么的异样。总归跟事情没发生前会有那么点不一样的地方。

学长，其实也是一个很细腻的人。他一直都知道的。

程何期目送沈端方离开，随后没再多看其他什么，径直转身走了。

玉兰花瓣簌簌飘落，耳畔轻轻的落地声中似乎夹杂了一句不知谁带着笑意的呢喃软语：“放心，我就喜欢你傻乎乎的认真劲儿……”那磁性缱绻的低音转瞬又被清风吹散，被扬起的落英席卷着不知飘荡到哪个犄角里。

道路两旁两排高大的玉兰，是这座大学著名的标志风景之一，深受广大学生的喜爱。每年春季绽放的时刻总会吸引无数人在此驻足停留，特别是大一新生们。

程何期面无表情地穿梭其间，没多久便到了停车处，解锁上车开出了校门。

将满目的旖旎留在身后。

那一片的花团锦簇，却让他眼前恍惚闪过另一片缤纷落英。在另一个地方，此时是否也绽放得一般绚烂，那洋洋洒洒的紫雨……

在程何期离开后没多久，玉兰花下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终于结束了跟市长的交谈，回头却发现早已没了想找之人的身影。

他匆匆跑遍了这一带，都没找到人，最后对着空旷的道路默默静立。

隐隐传来下课铃声，没多久学生们蜂拥而出，赶着下节课的忙不迭赶课，雅趣拍照的比划着取景拍照，悠哉回宿舍的结伴回宿舍。

一阵风过，拂下枝头大片粉白，纷纷扬扬飘了满天满身，引发不少女生赞美的惊叹。

那一刻，天上飘移的云朵，空中舞动的花瓣，地上流动的学生，却只有他，成了唯一的静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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