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后来呢？”温知夏冷不丁的问，吓了那些屏气凝神的考生一大跳。噎鸣真是个讲故事的好手，声音虽然沧桑极了，却十分引人入胜，惹得大家都不自觉地倾身向前，压得脚下的竹筏不堪重负的“嘎吱嘎吱”起来。

“他们以为我并不知道孩子这件事，其实我那天看见了，我一向浅眠。太一那日大约是累坏了，才放松了警惕，要不以他的能力，肯定能察觉到韩流的靠近。”

“高阳氏，我印象里就是颛顼帝吧。如果这里的记载一致，他的一生应该都是在人间度过的。”卫宇彬插嘴道，“这才有了三皇五帝之说。”

“高阳的确没在图书馆长大。”噎鸣——也就是如今的日月山神人嘘，轻叹了一口气，“否则后来也不会有人死。”

“有人死了？这是怎么回事？”考生堆立刻炸了锅，就连斟胡也是异常好奇，看来这背后的故事，对土生土长的人都是鲜为人知的秘辛。

“韩流的妻子是人类淖水族的一个女孩，族人管她叫阿女。估计也不是什么正经名字，一只部族里有多少个阿猫阿狗阿女的都有可能。具体他们如何相识的，我也不太清楚。总之他们违背了人神不婚的铁律，阿女秘密生下了高阳，心里很是害怕，本想一辈子在图书馆里隐姓埋名的活着。结果不小心，这个孩子的身份还是被泄露了。”

“帝俊是怎么知道的？”温知夏问。

“这么多年我次次回想，都觉得不见得是有人告了密。帝俊的精魂法力无边，如果他想，完全可以轻易的掌控整个天界。高阳这一生只来过天界一次，就是韩流将他偷带出来给太一看的那次。我怀疑那时候帝俊已经察觉到了太一在建造图书馆，就暗中拓宽了自己精魂的监视范围，韩流的那个危险行为，正中了下怀。”

“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其他的考生都或多或少露出了些许不忍，只有温知夏语气平淡，仿佛就是在听一个很普通的故事。

“太一那日好像——又回了云云山，欸，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没有回云云山也未可知，毕竟每次回云云山，韩流总是要跟着他。那段时间他隔三岔五就要往回跑一趟，而出事那天韩流却留在了图书馆里。太一是在帝俊的宫殿被人直接逮捕的，被指控破坏天庭规则，肆意泄露天机给低等人族。更提供了人神□□的场所，破坏天地秩序。韩流和阿女两人更是被直接处决了，那个叫做高阳的孩子便不知所踪。当时帝俊震怒，派他贴身的“鹰犬”——二八神到图书馆内大肆搜索，勒令他们找不到就永远不要回来复命。二八神自然严苛至极，没有放过一位居民，凡是人身又长有鳞片的孩子，都被强行带走，一一甄别。在误杀了很多人之后，真正的高阳却还是没有找到，至今都没有停下搜索。照你们的说法就是被送到了人间去，但是人间当时也被搜查过了，兴许韩流动用了什么手段逃掉了检查吧。”

“您当时没有受到牵连吗？”

“没有。帝俊审判，认为我先天畸形，没有这个能力促成这件事，因此将我的部分轻轻揭了过去，后来我才知道是伏羲神一力劝阻才保下了我，”说到这儿，噎鸣的声音竟越发的哽咽了，“我倒宁愿他们罚我，这样太一也就不必一力担下所有的罪责。”

“方便讲讲吗？”温知夏平静地问。

“太一也被处死了，可能这件事情的性质已经严重到连伏羲都没有办法化解。但我知道，他那段时间一直都在努力斡旋，因为最终仙宫图书馆得以保存了下来，太一死后，也被天界公认追谥为上神。但他的精魂却一直没有找到，上神的肉身死后，精魂一定会去某一个地方，可以被招魂术探测到，但没有人直到他去了哪，甚至就连帝俊感知不到。那段时间我一直都在狱中，这些都是回到图书馆才打听到的东西。

“就在我被释放的前一日，当时太一大概已经死了，若是没有死，又怎么会放我出来？那天晚上，我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精神力罩住了我的意识，我知道那个人已经很小心了，但对我这种精魂弱的，还是不堪重负。那个威压的声音，他告诉我出狱后回到图书馆去，太一临终前有个遗愿没有完成，他封我为日月山神人嘘，叫我帮太一完成愿望。”

“这个拥有强大精魂力的人是谁您知道吗？”

“我猜是伏羲。因为是伏羲一直在斡旋此事，能在乎太一的遗愿，又有如此强大威压的精魂力，那只能是伏羲了。”

“伏羲没有肉身？”

“伏羲自从创世纪后一直很神秘，很多神都认为他早就死了，帝俊的宫殿群落里有一座伏羲殿，所有人猜测他的精魂就宿在了那里。”

“那，东皇太一的遗愿又是什么？”

“他说——他要我构造图书馆的时间秩序。”噎鸣说着，丑陋的脸上露出了杂糅着笑意的愧疚。温知夏品尝了良久，可那神情实在是饱含了太多东西，噎鸣似乎是在赞许的看着他们，又好像不是，最后似乎又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斟胡，后者迷茫的回视，既像是懂了又仿佛没懂。温知夏左看看、右瞅瞅，一时也觉得复杂难解极了。

“那时间秩序，您构建出来了吗？”温知夏决定先按下不表，日后再发难。

“在下不才，伏羲神实在是高估我了，空顶了这日月山神人嘘的名号蹉跎了这么久的时光，实在没能想出来。”噎鸣痛苦地摇了摇头，“只待再有后生，能拥有像太一这般经天纬地的才华，从精神上理解他、认同他，顺着他当年的思路，找到构建时间秩序的方法了吧。”

温知夏默然。

经过了四日的探索，此刻总算摸清的考题，搞懂了来到这个考场世界里，他们到底需要完成什么才能离开。

可是一个谜团解决了，下一个更大的谜团随即接踵而至，连喘息的机会都施舍。

时间秩序。

这不由得让她联想起时间逆行这件事。

时间逆行本身，会不会是这个时间秩序的副产物？

幸好，噎鸣给了她足够的提示，她需要尽量想办法，揣摩出太一最初的设计思路。

这非常关键，想明白了这个症结，整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而这中间，还缺少关键的信息——

“您出狱后，是从谁那里得到这些消息的？伏羲的后人吗？”温知夏问。

“伏羲是男性的始祖，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伏羲的后人，”卫宇彬温文尔雅的说，“但直系后人，东汉末年、三国时期曹植的《洛神赋》，里面描写的洛神宓妃，相传就是伏羲的女儿。”

“这些不是宓妃告诉我的，”噎鸣说，“是早年传授第一批来到仙宫图书馆的三个人农业知识的后稷和神农后人。不过你们去找找宓妃，可能会有额外的收获。”

“宓妃也在这里？”卫宇彬惊讶地问，但凡度过《洛神赋》又有谁不想一睹号称“翩若惊鸿，宛若蛟龙”的洛神呢？

噎鸣垂在黑脸两侧的双腿摇了摇，权衡了半天才道：“我终年都在这个山洞里住着，消息闭塞得很，你们大概要碰运气了。”

“谢谢您。”温知夏陷入深思的时候还不忘了谢过这位图书馆的元老，正要走到石缝的出口处，却被噎鸣高声叫住——

“这样出不去。”他的声音隐隐透着一丝戏谑感。

温知夏脚步一顿，低头一看，来时乘坐的小船已然不见了踪影。

“您还有什么事吗？”她心中立即警觉，声音也不由得收紧了。旁边魏芷莹的拳头也在阴影里悄悄攥了起来。

“别紧张，这一带的水系比较奇特，地下河表层和深层的流动方向是不同的，船进来之后会打几个弯儿，紧接着就沿着原路返回了。你们要走另一条路离开这里。”噎鸣卖起了关子。

“还请前辈指路。”温知夏仍然维持着表面的礼貌，但这里毕竟人生地不熟的，她猛地回想起两日前在青萝客栈吃早饭时看到的报纸：日月山神人嘘掌管时间秩序，还公开表态了民众会接受图书馆恢复转动。或许他本人就和一直追捕他们的二八神有关。尤其是噎鸣刚刚不小心透露，二八神最初是帝俊派来图书馆搜捕颛顼的，且不完成任务不得返回复命。如今颛顼高阳氏是一定找不到了，这二八神兴许就是因这个缘故永远的留在了图书馆内，做起了免费的“执法警察”。

噎鸣没有答话，只是立刻将两节脚趾伸进了艳红的唇里，用力一吹——一声尖利的哨声破开空气，只见将他们分隔的湖面泛起一阵波涛，有什么东西咕咕的冒了上来。

竹筏子平台的前方，水面顷刻间凹下去了一大块，悉悉簌簌的，一团冒着泡又蠕动的球浮了上来。魏芷莹大着胆子凑近了看，那一团蠕动的东西竟然是一大群蚂蚁！蚂蚁是红色的，之所以能好好的漂在水上，是它们每一只的肚皮上都被吹出了一个透明的泡泡，整个蚂蚁堆聚在一起，倒是形成了一个能轻松容纳8个人的漂浮平台。只是这平台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恶心，轻微密集恐惧的徐恪差点没克制住呕吐的欲望。就连自小在图书馆长大的斟胡也皱起了眉头，面色看着不太美妙。

“踩上去，浮水蚁会带你们从另一个出口离开。”噎鸣的声音遥遥地传来。

温知夏将信将疑，这浮水蚁能将他们带到哪里去还是个未知数，谁知道踩上去会不会是自投罗网？正在犹豫之际，监考官游惑竟然一马当先地踏了上去，恍若没事人一般，浮水蚁群轻松地接住了他的重量。如果忽略脚下的东西，他整个人就像一个擅长轻功的仙人浮在水面上。

有了监考官游惑打样，再磨叽不走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考生们纷纷搀扶着踩上浮水蚁群，徐恪的脑子里都浮现出了那些蚂蚁贪婪地爬进鞋缝裤脚、顺着他小腿的肚子一路往上爬钻进内裤的样子，不由得觉得浑身都瘙痒难耐，忍不住的抓耳挠腮。其他考生也都直愣愣地目视前方，秉承着眼不见心不烦的策略，强迫自己将脚下的活物想象成阿拉丁的飞天毛毯。

蚁群开始水面上游动起来，带着他们飘向与入口截然不同的方向，迎面而来的是一条横贯在洞壁上的巨大裂缝。温知夏在蚁群飘入裂缝前回头瞥了一眼“坐”在石台上的噎鸣。一丝说不出的怪异感涌上心头。

她反复权衡思索才意识到，噎鸣这个反应不正常。

他们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介绍过自己的身份，噎鸣对他们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询问来意，而不是一般人下意识会问的：“你们是谁？”

噎鸣固然已经成为了“图书馆藏”的一部分，但终究是一个有思考能力的活人，原属于人性的部分不该被经年日久彻底泯灭。

蚁群带着他们在漆黑的石缝中灵活游走，时不时就会拐过一个急转弯，钟乳石间的缝隙时而宽阔时而狭窄，温知夏因为陷入沉思而不小心磕碰到了好几处，可她却好像浑然未觉一样。

难道？

噎鸣对他们的到来早有预料？

如果是这样，那是不是就说明了，后面的几天，他们还要再一次造访噎鸣？

可眼下，他已经把作为噎鸣知道的所有内容都和盘托出了。

那，再度拜访，会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呢？

噎鸣给他们指的出路虽然隐蔽，但却是一条近道，花费的时间远远不及来时。很快，一道昏暗的白光便从眼前的黑暗中裂出，驱散了几分石洞里的水腥气。

浮水蚁在距离洞口几米的浅滩前停下，它们好像不愿涉入较浅的水域，剩余的几步路，需要考生们涉水渡过了。

蚁群背上八个人跌跌撞撞的踩进水里。

可石缝的宽度只能容得两人并行，斟胡高头大马，一个人就把这些“瘦小”的人类考生挤到一边去了。

卫宇彬一个没踩稳，中心向右侧石壁歪去，一块突出的钟乳石好巧不巧，刚好戳到了他略微滑下鼻梁的眼镜。

“等一下等一下！”

打头的魏芷莹已经走出了洞穴的范围，闻声立刻回头：“怎么啦？”

卫宇彬慌张的声音从斟胡背后的阴影里传来：“我的眼镜！掉水里了，让我找一找！”

“我们帮你！”考生们热心的一拥而上，全员返回了半黑的浅谈边，抓瞎摸索起来。

卫宇彬心中不由得焦躁了起来，一两个人仔细搜寻或许还有运气能找到，这么多人一起，除了帮倒忙，真的没什么用处。

正当他准备好心谢过大家，只拜托柳徽元帮忙一起寻找时，只听后者突然开口惊喜地叫道：“欸！我摸到了，刚刚就在我手边！斟胡，你站着别动！”

“哦——”斟胡应声站住，“我要不我往边上靠靠，你好找。”说完就要往远离柳徽元的方向撤。

“别——”柳徽元甚至还没来得及喊出第二个字，只听一声清脆的“嘎吱”声，水中好像有什么塑料树脂做的东西被踩断了——

浅滩边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呃——”斟胡扯出一丝抱歉的笑，尴尬的迎上所有人不知所措的目光，“我——真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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