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融行宫的布置还是一如昨日，只是到访之人心情却完全不同了。

他们的昨日，也就是正常的明日，这座行宫就要被人以行刺为代价，付之一炬。

“那个锁，我们就放任不管了吗？”卫宇彬担心的问。

“不用管。”温知夏信心满满，内心却是感慨不已。若非他们昨日来取图书馆的模型，焉会造成这一场还未发生的大火？若非她昨日恰巧注意到斟胡从石道上探出的身影，焉会想到今日要砸锁破门？若非他们今日的砸锁破门，焉能有昨日拜托斟胡解救被困的徐恪一事？

温知夏不禁哑然失笑。

整件事情，竟叫人分不清孰因孰果！

荒谬得就像一个人仅凭徒手拽住自己的鞋带，就轻而易举地将身体提到半空一般。

时间，的确是一个神奇的现象。

能让已经逝去的东西在穿梭者眼前，就地起死回生。

行宫内部静悄悄的，考生们的脚步声在回廊内阴凉的空气中来回反射，显得这个空间越发空灵寂静。这里的每一室、每一阁，都在静谧中默默等待他们的命运。他们依次推开长廊两侧的门，终于找到了斟胡口中那间神秘的书房。琳琅满目的琉璃抽屉迷乱了人的视线，考生们分工合作，一番搜索后，终于找到了一方神秘的盒子。黝黑的楠木方盒外镶嵌着精致的黄铜花纹，和昨日斟胡独自在书房打开的那个完全一致。推开正面冰凉的金属锁，里面精巧的木雕就跳入了人们的视线。

温知夏把它小心翼翼得从盒子里取出，用手掌托起铜质的底座，大家就都得以将这模型看了个直观——从正面看，这赫然是一个倒放的“8”字，对数学稍有了解的，便能意识到这大体是“无穷”的符号：∞。

这个无穷的“符号”模型，被制造者人为的切成了很多小块，整个大模型是由这很多的小块拼组而成的。轻轻的拨动一下，在细小的金属齿轮嘎嘎声中，这些小块沿着中央的轴承就这样转动了起来！

“哦！”闻远瞬间开了窍，“这个就是在模拟整个图书馆的转动！”

他说的的确很有道理，温知夏轻轻的将转动的小模块推回原位，这些小零件不似寻常玩具那样。定型后便不会发生变化，而是根据在轴承上的位置而变化着形态——“观景台”对应的位置弧度最大，小方块也变得更加瘪圆，而推回远处后，形状则由舒展平缓起来。温知夏顿觉有趣，再望向盒子里，却发现还散落着很多没有套在模型上的小模块。

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取出两块拿在手心里来回打量，又好奇地摘下了一块已经装在轴承上的零件。没过一会儿，相邻的模型块并没等到消失的邻居归来，便悄悄地生长起来，自觉覆盖住了暴露在空气中的金属轴承。

“哇！这么好玩！”

“太有意思了！让我看看！”

考生们发出一阵赞叹，忍不住纷纷劈手去夺。

只有监考官游惑远远的靠在墙角、冷眼旁观着这边的动静。他对考试内容兴致缺缺，只是大体的了解一下考生们的进度，以免温知夏突然要求使用帮助卡时措手不及。这又是一个他从未涉足过的考场，系统大概从来没想过除他以外的人能成功从外语考场中脱身，而温知夏又偏偏抽中了“监考官的帮助卡”。这些日子系统或多或少的也意识到了“人类情谊”可能带来的隐患，只能在规则内运作，安排一个游惑本人也十分陌生的考场，以免他以帮助卡为理由偏袒熟识的考生。

正在他准备再次垂下眼皮假寐一会儿时，卫宇彬和柳徽元肩膀的缝隙间突然露出了一抹金色的光——屋内油灯的光芒经过模型颈托的反射，直照了过来。他恼火的揉了揉刺痛的眼睛，再次准备闭眼时，却瞥见了那个模型的真面目！

一阵寒气顺着他的后背爬了上来，他心里本能地对那个东西感到抗拒，使劲的回忆了一番，却只能想起几个幼时的零散画面。他从来就没见过父亲，母亲对他也是不管不问，偶尔有机会缠住母亲问一个问题，得到的答案也都超乎了他小小年纪所能理解的范围。

那个时候，母亲要不就是匆匆的出门，要不就是准备进书房闭关，而她的手上总会抱一些东西，其中有一两次，就是类似这个无穷形状的东西。

还不待他再定睛看得清楚一点，六位考生的12只手一拥而上，有些拆除的，有些添加的，可这模型却真的是一团任人揉捏的橡皮泥，不论他们如何摆布，始终看起来完整如初，只是寥寥一数，挂在轴承上的小模块的数量有所增减罢了。游惑悄无声息地挤到了考生中间，也没人发觉。没过一会儿，盒子中剩余的小零件就全部挂到了模型上，但无论是模型重量还是大小，都没有一丁点变化。

温知夏捏着支架，将模型高高举起，只见黄铜底座上刻着一行看不懂的铭文——

“采集窫窳建木枝干以造仙宫模型。”卫宇彬扶了扶眼镜，定睛使劲瞧了瞧。

“铭文你都会看？”魏芷莹大为惊诧。

“那是！小卫是文物研究所工作的，”柳徽元自豪地说，“就这些——文化人的东西，他都熟。”

“也没有啦，”卫宇彬的两腮不禁飞上两道绯红，他难堪地笑了笑，算是应下了这番夸奖。

温知夏在心里默默记下，果然如秦究所预言，若非联合考场，考试中后程里已经不存在混吃等死的酒囊饭袋了。前两场的考试足以淘汰掉大多数实力不够的考生了，能够存活下来的人，要么有一定的能力，要么就有一定的运气。

而运气，在温知夏看来，也是一种特殊又宝贵的能力。

图书馆模型几经转手，大家都已经看了个大概，只有闻远还在爱不释手的摆弄。他似乎对这些精密的小机械特别感兴趣，无论是皮子地图，太阳花形的锁芯，还是图书馆模型。

游惑忍不住，只得小心翼翼地绕到了他的侧后方，视奸着那个奇怪的模型。

“这数量远远不够。”闻远的目光还贴在那个模型上，头也不抬地咕哝道。

“什么不够？”温知夏问。

“昨天我们在观景台，看到了几乎无穷无尽的伍，对应到这个模型上就应该是无穷个小零件。可现在——”他无声的快速数了一遍，“这才48个而已。”

“这只是一个模型而已，大致代表一下这栋楼的样子和移动规律吧。模型不就是这个用处吗？”柳徽元推测道。

闻远眉头轻锁，看起来并不认同这个观点，但又似乎没能立即找到合理的理由反驳。他左右上下来回的看，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这有点儿让我想到了无穷酒店问题。”

温知夏立即会意。

柳徽元、徐恪互望了一眼，也在对方的眼中确认了明白。

“有道理，”魏芷莹抚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道。

只有卫宇彬茫然地看着他们打哑谜，他完全不知道什么是“无穷酒店悖论”，不晓得自己此刻该不该问出口，会不会显得很傻。他在内心纠结了好久，最终权衡过后还是觉得现在犯蠢比日后拖慢行动来得强一点，便期期艾艾地问道：“什——什么是，无穷酒店？”

“无穷酒店悖论是一个数学和哲学上的思考实验，意在讨论无穷是否有大小这一命题。”温知夏悠悠的开口，但见卫宇彬听后更茫然了，有点窘迫地自我嘲讽道，“不如让闻远解释一下吧，我一解释东西就没人听得懂。”

“这样，你现在想象一个有无数个房间的酒店，每个房间号都是按照它是第几个房间的数字命名的，我们现在只讨论正整数。”

所幸，卫宇彬并没有要求解释什么是正整数。

“有一天晚上，酒店来了无数个客人，把酒店的所有房屋都住满了。然后，外面又突然来了一车客人，他们有30位。你要怎么办？”闻远说。

“不知道啊，都住满了，那能怎么办？”卫宇彬问。

“很简单，假设每个客人现在住的房间号是n，让每个人现在挪到n+30的房间号里，这样不就腾出来30个房间了吗？反正酒店有无穷个房间。”

“那既然有无穷个房间，那为什么还会住满？”卫宇彬立刻追问道。

“这个疑问我们待会儿再解决，”闻远说，“现在外面又来了一辆车，车上有可数无穷个客人。”

“什么是——可数无穷？”卫宇彬小声问。

“别说可数无穷了，你直接说那个不可数的无穷吧。”温知夏哭笑不得。再要解释一会儿，只怕卫宇彬这位没有什么数学功底的朋友，脑子要被烧得焦糊。

“那，好吧。来了无限辆辆无限长的车，车上有无穷个客人，他们要住进酒店里。”闻远这次善良的没有发问，“根据欧几里得定理——质数的个数是无限个。我们让现有住进酒店里的客人，挪到以第一个质数：2为底的他们目前房间号次幂的房间里去，也就是说，目前住在7号房间的，搬到2的7次方——也就是第128号房间去。”

“嗯嗯，”卫宇彬点头。

“因为有无数辆车存在，我们让第一辆车上的乘客，全部入住以3为底，他们座位号为幂的对应房间中。举个例子，第一辆车上座位号为7的乘客，就入住3的7次方，也就是2187号房间；以此类推，第二辆车上的乘客以第二个质数5为底，第三辆车以7为底，第四辆车以11为底。”

“这样不会有重复吗？”

“不会，”闻远自信的说，“每个质数都只有自己和1两个因数，因此不会有重复的。不信你现在可以举几个例子试试。”

卫宇彬一脸不敢恭维，对于“无穷”这个概念已经逆来顺受了：“可是——这跟这个酒店——哦不是——图书馆，有什么关系呢？”

“我有一个怀疑，”闻远说，“这个图书馆在最初设计的时候，使用的伍数是当时人口密度的最佳值，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数在不断增加，为了保证合理的人口密度，他们就用了这个‘无穷酒店’的思路：以一个更大些的无穷来包裹这有限个无穷，因为人口数最大总会是一个数得尽的无穷数字。”

“因为图书馆的空间是可以无限被分割的，就像酒店房间号一样，而每层的相对空间，就像这些小模块一样，可以随意拉伸缩短，而这里的居民根本不会有任何察觉。这是一个本身就比人数更大的无穷，因此可以做到代代相传，生生不息，永不会拥挤。”温知夏接话道，末了还不忘了评价一句：“真的是高明！”

“但这并不能解释每一伍为什么要移动啊。”卫宇彬到底还是个聪明人。

一时间书房内陷入了沉默，无穷酒店问题的确完美的解释了设计思路，可是最核心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根据斟胡的提示，这栋楼本身是如闻远解释的这样，是个停滞的状态，而他们最终的目标是要让它转起来。

更令人担忧的是，他们并不知道留给自己破题的时间还有多少。时间逆行的弊端就在如此，你总能率先看到一件事情的结果和影响，却完全不知道它在什么时候会发生，从而无法进行预判。每一天都像在赌博，倘若突然又一日他们发现这楼不动了，那留给他们的时间便正式进入了24小时倒计时。

“我估计，算上今天还有5天。”温知夏沉吟片刻分析道，“根据这两日的观察，每天0点时分，每个伍都会挪动一个单位，斟胡昨日说已经挪动了6次，而我们因为倒行，则总是会回到上一个位置。

“这——便是所谓的时间逆行吧。”

模型又在大家手上传了几圈，连游惑也终于有机会亲手摸到了，才被恋恋不舍地放回了楠木盒子里，归于原处。

待到天色见晚，他们才疲惫的回到了灯火通明、宛如白昼的观景台。

青萝客栈还是他们昨日早上离开前的样子，生长在门面上的植物郁郁葱葱的，门口的招牌上已经被稷青萝姑娘挂上了“打烊”的字样。

好巧不巧，斟胡正坐在大厅的长凳上，呼哧呼哧的脱掉脚上被泥水沁湿的鞋袜，样子好像也是刚刚回来。

他这一天能去哪了呢？看这架势是一个潮湿又泥泞的地方。温知夏心下好奇，斟胡今日的行动恰恰在某些方面给了他们明日要做之事的提示——

可会是什么呢？

斟胡听到有人回来了，应声抬起头，极有亲和力的笑容让他看起来温暖无害：“这一天没一起行动，你们去哪了？”

“我们——”

一句“祝融行宫”憋在了温知夏的嘴里。

此时的斟胡还没有给他们泄露过关于自家行宫的任何信息，在斟胡的视角里，他们理应还不知道“祝融行宫”这个地方。

这样说来——温知夏心里一抖，算不算是——未经主人许可，私闯民宅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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