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屠夫洗净后又去细细绞好肉馅的空档，谢君山哄了一阵子粉团儿模样的肉肉。
……也不觉得时间难捱。
等了半柱香的时间，拎起打包好的肉馅，谢君山才同夜倾三个一起返回陈记裁缝铺。
迎头刚好撞上了正在那儿抻布匹的妇人。
泛着陈年油腥儿的昏暗光线下，妇人撅了一截手里给布做记号的画粉，盯着谢君山手里的肉，笑意十分牵强。
妇人神色怪异地套话道：“姑娘这肉……是从你们远亲家拿的？”
“啊？”谢君山顿了会儿，才想起来今天出门前给她随便诌了一个去拜访远房亲戚的理由。
谢君山面色不改，只笑吟吟道：“大孃，这些肉馅不是的。远房亲戚给了我们些银两。回来的时候，我们看到隔壁是个卖猪肉的铺子，就顺便买了点儿，准备今天多包点包子……大孃一起吃啊。”
“哟…”妇人啧啧两声，目露嫌弃。仿佛眼前不是肉，而是什么臭水沟里见不得光的毒物。
“我可受不起你的包子。我这儿厨房有肉你不晓得照顾生意，跑外面去买？！隔壁那屠夫的肉能买吗？！也不知道他是哪儿弄来的死猪肉，欺骗乡邻不成，他也就专瞒你们这些年轻没生活经验的外乡人……那屠夫自己还捡赔钱货来养，晦气地很，能做好什么猪肉生意。”
谢君山正想说话，跟在后面的绿雪接过妇人的话头，直接梗了回去：“大孃，你这裁缝铺养猪了？”
妇人一脸莫名，但还是气势十足地回了一嘴：“我这裁缝铺，怎么可能养猪？养猪多臭。你问这个什么意思？”
谢君山脸上的笑意十分工整：“他的意思……可能是我们平日吃的猪肉，不都是猪被杀了以后，才能吃的嘛。听大孃这么骂隔壁屠户，想来是从活着的猪身上取肉吃，觉得新鲜。所以问问……”
夜倾心内一梗：这两个人真的好冷。
果然，妇人听了这无理取闹的羞辱话，面色有些不好了。她甚至一时分不清楚……面前几个人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妇人面色带了些尴尬，咳了几声，话题一转，拧笑道：“昨天你们两个试了我的簪子，给弄坏了一支金镶东珠钗子。我今日收拾的时候才发现。这事，你们想给个什么交代？”
——金镶东珠钗子？？？
谢君山与红袍面面相觑了数眼，确认他们是有见过这只钗子，但对方都没有用过所谓的这支金镶东珠钗子后。
……把目光收了回来。
“大孃，你莫不是被人骗了吧。你那又不是东珠，颜色那么死板，表面光滑得离谱，晕彩都没有什么区别，一看最多就是普通珠子涂了一层珍珠精。而且，虽然瞧着好看……金闪闪的，那也不是真金，最多是渡的一层粉，不值钱的。”
红袍不假思索……好心好意，颇为实诚地提醒对方。
妇人有些不快，瞪了红袍一眼道：“姑娘，你才多大的年纪？见了多少世面？自然没见过多少好东西。也分不清好的坏的。东西就是你们弄坏的，珍珠是真珍珠，金也是真金……你们要是不给个说法，我今天就去报官。”
谢君山见红袍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笑意仍停留在嘴边——
说任何其他人没见过好东西，都可以解释。
这妇人竟然为了自圆其说，大言不惭地扯上……金玉中打滚儿长大的红袍，说他没有见过世面？！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她里里外外……总不过左一个“交代”，右一个“说法”。还能给什么交代？！什么说法？！
——就差没直接伸手讨钱了。
这位妇人各处抠抠搜搜，谢君山倒觉得没什么，在她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用钱攒钱的习惯跟方式。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她竟然算计自己女儿，眼下又算计他们几个人？！当真为了钱不择手段，碰瓷碰到了如此不要脸的地步。
谢君山不禁有些怀疑，需要这么多银子，这妇人难道想给自己儿子娶个天上的仙女？
思及此，谢君山心头一寒。
不过，谢君山心里惦记着萤雪姑娘的事，既然妇人把话引到了钗子上——
“大孃，要不我去你屋子里取了那金镶冬珠钗子，先看看坏成什么样了，能不能修修。若是修不好，我们再商量，你看成吗？”
谢君山暗忖道：你把钱当宝贝，不巧……我眼下也一样。钱，我就算有，也不会轻易给你。
可，屠夫说了晚间听到了萤雪姑娘的咳嗽声，这妇人又说萤雪姑娘生前跟她住一个屋子。索性，就拿去她屋里这话来试试她的反应。
妇人闻言，果然脸色一沉，神色间有些遮遮掩掩道：“我那屋子晦气地很……我女儿生前染了病，容易传染的那种。我是身子骨老了，天可怜见，没让我染上……但几位去了就说不准了，怕是不好……你们就待这儿吧，钗子，我去拿给你们。”
不等谢君山他们拒绝，妇人径直转身，走了一段路，最后停步到自己屋子面前，余光颇为复杂地瞥了几眼他们四个的神情，觉得没有什么异常。
方才开了窄窄一溜缝儿，纸片人一般滑了进去。
——鬼鬼祟祟，不想让他们进她的屋子？
夜倾看在眼里，眸子微眯。
红袍似乎想问什么，谢君山以手指抵住唇瓣，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
妇人把那所谓坏掉的金镶东珠钗子送到他们面前的时候。
谢君山看那新鲜折坏的弧度，十分无语——
就算是碰瓷，你能走点心吗？
她跟红袍昨日没用这支钗子不说……就算真用了，能让这钗子能折成这样，除非她跟红袍的头是铁做的。
红袍率先扁扁嘴道：“大孃，它真的不是真的金跟东珠啊，否则怎么可能这么轻，又折成这样？可恶，你们老年人一定是被那些做生意的骗子给欺骗了。”
绿雪压低了声音，以红袍才能听到的气音送到对方耳边：“你还同情她？！就你这智商，还有能耐替骗子操心？！没进来前还晓得是黑店？？进来后反而智商掉了，你是被黑店感化了，还是同情心泛滥没处溢？！”
妇人听红袍一口一个“假”的，面色微变，但一提到钱字。
……迅速恢复了从容，竖起了四根手指。
“我也没有赖你们。你们现在也看到了，这钗子这样子确实也修不好了。我买回来的时候，是五两银子，这会儿它也用过一段时日，我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也不想占你们的便宜，就给你们算四两得了。”
——四两？？？
就这钗子的一身批发样儿，我四文都嫌多！
谢君山心下一巡：难怪算成亲的婚服，跟住宿的房钱都算得如此便宜？
原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这奸商流水线一样层层加码的套路，都搁这儿等着的呢！！
谢君山再次扫量了下那支不走心碰瓷的钗子，心里已经有了九成把握。
“大孃，我试试看，我应该能修好。”
“你能修好？”妇人闻言一愣，满脸皆是不可置信。
——她都那么努力撅成这样了。
这钗子，本就是空心的，外面那层极薄，想要折回之前的角度，很容易便会断掉。
她也知道，这支钗本来就不是什么金镶东珠钗子，都是她打批发市场买回来的。两文一支，她买了十支。
原本诓了几个本地人，回头却又被本地人的家里人给结结实实地闹上了。
妇人及时转变了方向，决定坑没什么背景的外地人。
最好，还要看着年轻，没有什么生活经验的。
……
等谢君山三下五除二地恢复了这支钗之前的样子，妇人的脸先是掩饰都掩饰不住垮了垮，而后又想起来什么，面上重新放情。
赶紧把谢君山拉到了一边。
妇人极为亲热、熟门熟路地拉起谢君山的手，笑逐颜开道：“姑娘这好手艺，是跟谁学的？”
谢君山不动声色地把手从妇人两只交叠的手的覆盖下……抽了出来，笑了笑：“我没有师傅，当初自己瞎琢磨的，以前为了赚点钱，想改善……家人的生活。”
谢君山说的是实话，她当初作为沁水公主的替身，前去芳心国当质子。
虽然多半有沁水公主的暗中帮忙，她能领到面粉啊土豆啊肉糜啊，但芳心在这事上属实龟毛，令人无语。
沁水公主可能提到给她包子，但芳心打了折，只给她提供生的食材。
也可能沁水公主当初只提到过面粉、土豆跟肉糜，谢君山得到的便只有面粉、土豆跟肉糜。
总之，谢君山很少能借到柴火、锅，跟蒸包子的抽屉。
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有上顿，没下顿。生活不规律也就算了，反正日子囫囵过，也是过。
但她捡到了一只小猫咪。
它经常饿得饥肠辘辘，但举止仍保持优雅。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总是一副我本睥睨天下……奈何虎落平阳、龙陷浅滩的郁闷失意样。
但因为有了小橘猫，谢君山不敢让它饿着，跟自己一样有了上顿没下顿。
她搜索枯肠，最后才想了个法子——
靠替芳心那些宫人修补各类东西，来换借锅借柴火的机会。
别人不能修的，谢君山能修。
别人能修的，谢君山修地更快。
……渐渐地，谢君山在修东西这事上，有了一些名气。
芳心国上面那些人只当她是清渊国的公主，乐得看她讨好宫人，折腾作践自己的身份。
对她修东西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也就过去了。
本来，修补东西只是一个孤儿从小摸爬滚打，无意训练出的谋生技能，却令谢君山不仅得到了自个儿的方便，还令那个时候的她一厢情愿地觉得小橘猫跟着她跟对了人，至少吃的方面不会受委屈。
虽然，她的小橘猫直到消失不见前，样子也没有多长几两肉，但总算顿顿能正常按时裹腹……
“姑娘如此懂事，又如此能干。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媳妇呐。”妇人神色复杂地打量了一眼谢君山，自动把谢君山口里的“家人”理解成了她的父母兄长类。
那声赞美，妇人倒是真心实意的。
不过，赞美之余，妇人心有点空，有点堵——
这么好一个媳妇，为什么要便宜给外人？！
那个玄衣公子，看起来也就模样好了点，除此之外，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儿子？！
刚听说钗子坏了，他一声不吭，估计也是个穷酸的。
说起来，不也是吃软饭的小白脸，要靠这姑娘养活。
虽说女子侍奉男子天经地义。
可要是，这姑娘侍奉的是自家儿子就好了。
妇人动了歪心思，也不迟疑，凑到谢君山耳边八卦道：“姑娘，上次你准相公说你跟他虽然睡在一床，但没有真的做那事，这话……可是诓我这婆子的？”
谢君山一怔：这妇人怎么又想起来问这个，她又在卖什么关子？
下意识扫了一眼夜倾，谢君山莫名耳根一红。
妇人十分了然地把谢君山耳根泛红的反应，理解成为了她的无奈与羞愤。
妇人一副知心大姐的样子，作势赶紧拍了拍谢君山的手，半是宽慰半是八卦道：“我们都是女人，我又是过来人。你给大孃我唠唠，你那准相公是不是不行？”
“啊？”谢君山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妇人问的是什么，她直觉妇人话里有话，不止先前的八卦那么简单。
想要知道这妇人接下来想要做什么，谢君山只有先配合她才行。
何况，还有萤雪姑娘，是生是死，她们还没有找到人。
谢君山心下一横，默念了一句“对不住”，眼底一红，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大孃，这事说来就伤心。你能不能，别再问了？”
……
红袍见到第二次哭得谢君山，如同见到的不是他平日最尊敬的师尊，而是什么可怕的洪水猛兽。
……内心十分凌乱，万分抗拒，嘴唇发白，身子抽搐个不停。
绿雪抱臂立在一边，见谢君山这个样子，结合实际，倒是有一两分了然她的动机，面上尚算轻松。
只有夜倾，面上没有波澜，但手指紧握，指骨捏得泛起了一阵白，出卖了他内心的担心——
这个妇人看起来不像有这个能耐的。
但谢君山这个嘤嘤怪，怎么能又被人惹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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