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至茶则无徒

《人至茶则无徒》

第 73 章 夜倾喜欢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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痨病书生抬起头,顺手将灯笼盏悬在庙观内侧门柄上。

灯笼盏映出来面前这个冷峻的年轻人的利落轮廓,倨傲又稍显孤独。

感觉到夜倾这会儿心情终于放了些晴。

……虽然对方清冷威峻之意仍死死推抵着他。

“已经好了。分你跟你……师尊各一只。”

若真不是他之前所想,两个人是私奔出来的公子小姐。

按他们所说,痨病书生想不明白,一个面善和蔼,温之如柔和茶汤的女娃,怎么会收了个如此面冷脸黑的徒弟?

一时之间,痨病书生不禁设想,若是没有谢君山在,借他几个胆子,他再是放旷……之前倒真不会存着一点儿心思,也不敢肖想,能打趣夜倾几分。

还占他跑腿的便宜。

痨病书生带了些狐疑,呐呐开口应声。然后转头又拾掇了两只橙红带着热气丝儿的蟹,递给夜倾。

“嗯。多谢。”

夜倾立在风口,泰然自若地从痨病书生手中接过。

撩袍自然在谢君山边上,挨着坐下。

谢君山盯着夜倾手里的橙红,有些不得要领。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剥螃蟹。”谢君山摸摸鼻子,颦眉道。

“没关系,师尊,我教你。”

“诶?好。”

“师尊,坐过来一些。”

“啊?”

“我冷。衣服都湿了的。有人气,会暖得快一些。”

“哦。好。”

谢君山懵里懵懂靠近了一些。心里暗道:可我现在也不是人啊?哪有人气?

谢君山指尖微微一动,想捏诀化去夜倾身上的湿气,却被一道无形的阻力生生压制下来了。

她再一次运力,结果却一样徒劳。

心跳漏了一拍,谢君山去想究竟之际,夜倾正巧拈着一块嫩色的蟹肉,递到她嘴边。

“尝尝看。”

“黑曜石”眼波盈盈,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谢君山失语了,眼神也跟着失焦。

脑海瞬间涤尽过滤了适才的不对劲之处。

夜倾的温言跟手里熟稔暧昧的动作,同样让痨病书生不由得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止不住直退后了几步。

……

夜倾一掂一折,一掏一抽。

剔蟹的动作很是优雅,端的是恣意风流。

谢君山单手撑着下巴,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在一旁时不时摆弄着夜倾弄好的蟹螯蟹脚。

一会儿拼蝴蝶,一会儿拼“大”字。

夜倾说是教谢君山,但担心蟹螯上面的刺,基本都将蟹肉抉剔好了,才一一递到谢君山手中。

痨病书生本来想出声提醒他们点什么,比如这样抉剔螃蟹虽然风雅,但速度太慢了,他还有更快的方法。

但唇瓣只动了动,念头便囫囵吞了回去。

……因为怎么看怎么都觉得,面前这副岁月静好的画面,他实在融入不进。

暗忖片刻后,痨病书生摇了摇头,终于忍住了开口的念头。

索性转身向另一边,忙着剥自己的蟹去了。

痨病书生喜欢蟹脚,他一一剥得精细,攒在一个半大的蟹斗里,又不知道从哪儿摸索出来一些姜丝跟醋,搁在了里面。

不紧不慢,从容地拌了拌。

谢君山头一回吃蟹肉,嘴里的蟹肉丝长细嫩,洁白晶莹。

端起手边夜倾新沏的滚着劲儿的茶,轻轻吹了吹,冒着烫啜饮一小口。

又看到痨病书生对蟹脚肉的新鲜捯饬,谢君山难免生了几分好奇。

“兄台,喜欢吃蟹脚肉?”

“嗯。蟹脚肉配黄酒,乃人生一大幸事。”

谢君山柔柔地笑了起来。

“说到螃蟹脚,我倒想起来一个人。虽然他可能不愿意被人跟螃蟹脚扯上联系。”

痨病书生身子一震,背脊僵直道:“莫非……姑娘认识和宣国的谢皎大人?”

谢君山也十分诧异,愣道:“兄台认识他?我只是听说过谢皎一些事,看过他留下的一些诗,但未曾与他谋面。”

痨病书生面上沉辜几丝柔和的怀缅,喟叹道:“我长他一些岁数,更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对他说,天下无我,卿当独秀。”

文人心气都高,狂气大发的时候能说出这样的话,显然已经把对方放在心上了。

谢君山会意道:“兄台赞同他。不觉得他写的那些诗像别人所说,是富贵闲愁。”

痨病书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认真神情,颔首道:“谢皎他,是性灵极为真挚一个人。他虽然出身优沃,但常慕山泽鱼鸟之思。即便如此,他还是选择留在朝堂,尽自己肱骨之力……对那些守志不肯媚俗迎合他人的布衣文人,一样不矜不伐,生棺死殡。”

“修身不言命,谋道不择时。”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谢君山想起来和宣国洞穴里那些对她来说尚且陌生但仍感振聋发聩的字眼,点了点头。

“可是,兄台为何现在没有去找谢皎呢?”

……谢君山拿捏了下话里的尺度,有意没有触及“生棺死殡。”

“不想给他添麻烦。”

痨病书生接得极快。

夜倾冷然丢下一句道:“是觉得活成如此,在旧友面前,会丢人吧。”

痨病书生怔愣片刻,无力点头道:“公子说的,也对。”

谢君山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道:“夜倾,你这么说,那是因为你没有看过兄台的画跟杂记。”

……画?!

一说到“画”,夜倾脑海便浮现出白鹤仙尊那道春水潺潺绵延不绝的晦气样子。

垂着目光,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含混的“嗯”字。

夜倾压抑着情绪道:“画……又怎么了?”

说话间,夜倾不自觉又往谢君山旁边拢了拢。

谢君山脸上发烫,替痨病书生辩白道:“兄台的画,画得很好,很有趣。他的杂记,也很生动,连我也能读得下去。”

——对谢君山这种半文盲来说,表达她也读得下去,就是最高的赞美了。

痨病书生眸光亮了亮,道:“是姑娘谬赞。”

夜倾翻了翻谢君山递过来的画轴跟杂记。

倒是不错。

但……又有什么用呢?!

夜倾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恐怕只有像谢君山这种仙界咸鱼,才能宽心理解人间不入仕途的读书人,走这样世道人心所不容的旁门野路子吧。

夜倾跟谢君山,生来就不是同一种人。

以果子比喻世俗意义一统的“正途”,比喻世道人心认可的“事业”。

——如果谢君山喜欢一颗树上的果子,但果子刚好挂得又高。

谢君山踮起脚,也够不到后。

她会觉得果子只不过是口腹之欲嘛,又不涉及原则兜底——

会咽了咽口水,然后果断扭头放弃。

但夜倾却显然不会因为那颗挂得太高的果子,生出任何的腼腆羞赧之心。

……更不会退却。

他会品尝树上所有的果子。

夜倾跟谢君山,这一点截然不同。

……但两人分明又不止这一点不同。

而又正因为谢君山自己不合时宜,所以——

她天然理解所有人很多选择跟行为,并不会觉得……别人有什么不合时宜之处。

夜倾点了点头,示意谢君山继续说下去。

谢君山温声道:“你还记得和光仙尊吗?”

夜倾不明所以,轻轻颔首。

谢君山继续道:“和光仙尊的名,取自和光同尘之意。但是我倒是觉得,谢皎他才是真正以和光同尘的方式在朝堂上生活了下来。”

谢君山顿了顿,看向痨病书生道:“不管留骨于堂上,还是曳尾于涂中。兄台跟谢皎,虽然选择不同,也都遭人诟病,但都是自快的。”

“兄台跟谢皎,同样风雅性命,朋友肺腑。都是真情真意之人……我想,百年或者千年后,兄台跟谢皎做的事,后世的读书人都或多或少……可能获得一点儿积极的意义,也都能理解欣赏。”

闻言,痨病书生身子猛震道:“不说百年千年。姑娘现在当真能理解我,也能认同谢皎?”

夜倾不耐地截住了话头:“不稀奇。我师尊她理解花花草草,也理解破破烂烂。绿茶白莲心一颗,天生什么都容得。”

对你,也不算有任何偏私。

痨病书生笑笑,心里已经拿准了——

只要有谢君山在,夜倾就是一头使不出任何威的猛兽。

这会儿便……倒也不怎么怕夜倾那吓噤人声的气势。

存了几分捉弄的心思道:“所以,你师尊也容得下你买趟东西的功夫,都要去会会姑娘?”

夜倾眉毛一挑,冷声丢下一句:“我没有会姑娘。”

紫霄比他大很多岁,在他心中,是娘亲的朋友,是他现在的属下,勉强就是姨一样的存在,自然算不得姑娘。

至于那个桃玉姑娘,也是她自己找上来的,一个桥面上一个桥面下,也算不得“会”。

痨病书生吃了螃蟹,又喝了一壶黄酒。

酒壮怂人胆。

“如此,公子身上为何会有姑娘家香囊的味道?”

夜倾蹙了蹙眉,心里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赶紧转过头去,看向一边的谢君山。

谢君山果然闻言,目光一黯。攥着自己的袍袖边儿,胡乱地打着搅。

火光前的单薄身影,破碎易离。

“那香囊,我已经退回去了。”

痨病书生问的问题,夜倾却是对着谢君山一字一顿,认真解释。

夜倾蹙了蹙鼻尖。

也是痨病书生提醒,夜倾才想起来,他这阵子难怪不习惯的这股脂粉味来自哪儿。

虽然并不浓烈俗气。

但他只喜欢谢君山身上浸着的那股子茶的味道。

不算多好闻,也不算多特别。

跟她人一样,不浓不淡地存在着。

但如同绿蚁新醅,孤馆弱梅,又如同浆得极软的棉质旧衣,对世间之人怀着普遍的善意和熨帖。

也曾短暂熨帖他生命的瘠薄与荒凉。

……不会随着时间的尘埃同时埋入沙土,随时拿出来审视一番,都有着穿过岁月的熟稔气息。

夜倾不得不承认,谢君山身上这种记忆里让他安稳的味道,对他来说,都是恳切的盼望,无异于是满满当当的恩典。

……

谢君山快速捋了捋。

思考之间撑起身子,扬起下巴,故意正色道:“夜倾你说过,你有微时故剑,在芳心国。”

双目相对。

谢君山不见之前的窘迫无措,也没有任何失态。

夜倾点了点头,算是回应谢君山的话。

他总算知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了。

不轻不重地睨了痨病书生一眼。

痨病书生省得了他的意思,流露出戒备的神色,同时点头默认了……是他告诉了谢君山“微时故剑”的意思。

……

谢君山直起身,与夜倾隔开了一些距离:“我会帮你去寻找你的故剑。但夜倾,我们只是师徒,举动,怕是不宜过密……比如,像现在这样,怕就不太好。”

不然……你的“故剑”怕是日后要吃味。

谢君山这番标准绿茶发言,从前要是让仙界仙僚们知道了,指不定要如何嘲讽。

但眼下,只有谢君山知道她故作沉静吐露这番,心底有多酸涩泄气。

完全没心思怀揣任何设计算计之意。

她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打听旁人隐私之人,但这次,忍了好久,才把问问夜倾这位“故剑”如何的念头吞了回去。

夜倾无力一哂。

“没想到师尊早不说晚不说,这会儿还是说了。我还以为,师尊不会当着外人的面,驳我的面子。”

谢君山不愿当心念摇摆之人,面色做出一副平静样儿。

但袍袖都被她搅成了团,泄露出来几丝不安。

她也知道,是自己冲动了。

但是经痨病书生一提醒,那股子馥郁的佩兰味道直往她脑子钻。

那味道丝丝缕缕……蛊惑人心。

六神无主间,她不管不顾,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什么,自己也不清楚。

痨病书生瞧着面前炮仗一点就燃的情形不大对,也为自己的嘴快生了一丝后悔。

——看来这两人互相有意,但还没到挑明的程度,互不知情。

……相互间存了些误解,一不留神便会走到言语的死穴。

尤其夜倾时不时剜过来的几眼,那戾气虽然稍纵即逝,但足以令他脊背一凉。

痨病书生掩口清咳了几声。

“我说,两位看起来也不是呆板之人。这世道上多的是严师良徒,也有师徒结成伉俪,修仙的一起双修、互为炉鼎的美谈。这都不奇怪。大家顺其自然,不要过度拘泥嘛。”

噗!

——你们文人不都讲究中庸含蓄之美吗???

你口口声声无神论,怎么连什么劳什子的双修啊炉鼎啊都知道?!

你这不是开门见山,是开门建山!!!

谢君山刚才含着的一口茶忍不住喷了出来。

夜倾不顾之前的不快,怕谢君山一时喘不过气,下意识靠过去,赶紧抚背帮她匀气。

谢君山的衣袍较软薄,夜倾清凉而劲瘦的手抚上时,如同隔着无物。

皮肤冷不防直接贴了在一起般。

面前的篝火是煦热的,后背却是丝丝清凉。

饶是不带任何绮念,但还是激起了谢君山后背一阵簌簌酥麻。

谢君山咳得更凶了。

夜倾皱了皱眉,起身替谢君山去接温了的白水。

丢给痨病书生不咸不淡一句:“你倒挺有见识。”

没有喜怒,分辨不出什么情绪。

但总归不像之前一样,让人紧绷龃龉之势。

……

入夜,更漏声涸,庙观内只余几树枯树岑岑,笼罩在盈盈月光的浸溶里。

这样的夜里,风也细腻,遐思也柔和。

但夜倾偏偏睡得并不踏实。

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一会儿是一个含糊的声音在苦苦祈求一个尊贵的神,能不能不要抛弃掉他的妹妹。

一会儿是白鹤仙尊替谢君山挡剑而死,谢君山飞升成了上天庭的神仙。

一会儿是自己买了一捧油果子,递给笑盈盈的谢君山。谢君山接过油果子,含羞带嗔地拉着他的手,带他走到一处桥边。掏出来一个浅白茹素的香囊,对着他歪了歪头道:“哥哥,你能帮我把这个荷包,扔给桥面下那个好看的白衣公子吗?”

“我是你哥哥吗?里面装的又是灵力?”夜倾喉头一滑,不禁哽咽。

“对啊。你不是我哥哥是什么?什么灵力不灵力的。哥哥在说什么傻话?”

梦里的谢君山一愣,一副觉得他无比古怪的神色。

但很快,谢君山注意力明显转移,她指着桥面下的白衣公子,雀跃无比。

“哥哥快看,我心悦他。话本子里,抛绣球都是这么抛的。哥哥你快帮帮我。”

夜倾总觉得有哪儿不对,极不情愿地应了声。

他接过分外烫手的荷包,挣扎间顺便往谢君山手指的方向一看。

呼吸猛地一窒。

桥面下,只有一位他并不陌生的白衣公子。

——潋滟如春水潺潺间风菏正举,堪堪如玉树临风前。

……不是白鹤仙尊,还能是谁?!

夜倾猛然心悸,醒转过来。

却见谢君山缩成一团儿,好好地睡在柱子边。

夜倾轻轻闭上眼睛,感受自己萦绕不绝的尘心。

他重新睁开眼睛,认命般地轻叹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拢了拢心头杂绪万分,静静看着面前得而复失的那个小小的人儿。

谢君山的面庞依然清丽斯文,被火光暖暖烘着,反而少了几分疏离苍白感。

美化了她本就偏柔和的轮廓。

她似乎也梦到了什么,手指正不安地抠着衣袖。

夜倾的目光倏地定住——

他留意到,谢君山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划了一道口子,有一抹暗红不详。

夜倾伸出自己的双手,背面没事,手心同样数道口子。

他也不会剥螃蟹,今天也是第一次剥。

他不想假手于痨病书生,便只有自己逞能。

但谢君山捏诀想为自己烘干衣物之时,他已经动用了自己的灵力,又及时糊弄了过去。

不能再暴露更多。

他只有干巴巴地一边绷着优雅,一边装作很“会”地剥螃蟹。蟹螯的刺刺了他手心不知道多少次,他都不动声色地只给谢君山展示自己的手背。

没法运用灵力化伤。

虽然这伤实在算不得什么,但一旦暴露,就会很丢面儿。

却没有想到,旁边只出嘴不出力的谢君山,玩个螃蟹残螯,也能把自己搞伤。

夜倾皱了皱眉,哑然失笑。

本想从自己袍袖里寻找药膏,却不小心抖落出了白鹤仙尊交给谢君山的那个空白画轴。

谢君山翻了个身,伤口直接抵到画轴。

夜倾本来就觉得这画轴不顺眼,眼下便更加觉得其坎坷有棘,直刺他双眼。

他嘴角噙了一抹自嘲意味的笑,轻手取出白鹤仙尊的画轴,混在地上痨病书生的众多画轴中。

想了想,又随便拿了一道痨病书生的空白画轴,放入自己袍袖。

仔仔细细地给谢君山伤口涂上药膏。

方才心满意足,万事无碍地又回自己原地方……

阖上眼睛继续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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