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殿自然不是走水失火。
那些烟尘席卷，无不来自太真天真香台络绎不绝的供香。
谢君山犹坠梦中，捻起一截暖玉状的青烟，读了读内容——
松开手指，微微怔住。
又捻起另一截青烟，闭眼凝神——
嘴角一抽。
香烛仍在明明灭灭间从容燃烧。
等到谢君山把青烟的祈愿内容读得差不多时，脸上表情跟走马灯似的——
大有沉水之势，精彩地很。
香火照亮一隅，更衬得谢君山一脸讳莫如深。
夜倾微眯着眼睛，扬了扬下巴，道：“师尊，这里面都有什么紧要的祈愿吗？”
谢君山摇了摇头，哑然失笑道：“几乎都没有。”
“那是？”
“有天心国说要弥补以往……欠下的心香，也有武官在我这儿求凯旋归来的……有和宣国的文官，希望我保佑他们仕途，还政治清明的……还有一些茶叶营生的人，盼望来年风调雨顺，茶叶得到彻彻底底的正声。”
谢君山清咳了一声，脸憋了一抹红。
“最奇怪的是，还有来找我求姻缘、送子的。”
噗！
夜倾闻言一怔。
他布下局，利用谢君山之手，去挑开仙界的层层遮羞布。没想到，遮羞布还没尽数扯完……反而把没有事业心，也没有信徒的谢君山往上托了一把。
——她有了信任她的信徒，有了惦记，有了供奉。
……甚至也有了仙界真心实意的拥趸者。
夜倾并不晓得，这个真实而又荒诞的节外生枝，会不会影响到他的大局——
但眼下，谢君山淡淡的眸光里极难有的一抹亮色，把他的情绪也不自觉撩拨地柔和起来。
夜倾便觉得，发展到这样一步，也挺好的。
“那这些祈愿，师尊准备先去达成哪一件？”
谢君山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农神，掌管人间茶事。跟茶无关的大部分祈愿我有心无力，并不能帮他们实现。”
谢君山抖了抖袍袖，凝指化了数个荷包，灵力供奉一一打入其内。
“夜倾，陪我去找下这些祈愿相对应的仙尊吧。”谢君山叹了口气：“还得给这些祈愿的人一一托梦，说明完成祈愿的不是我，另有其人才行。”
依依不舍地捏了捏。
“这些灵力修为，虽然是信徒供奉，但我收也收得不踏实……还是得还给别的仙尊。”
谢君山果然又在犯蠢了。
夜倾抱着臂，好意提醒谢君山：“师尊，我觉着吧，这些灵力供奉不都是凡人自己献的吗？又不是你把刀架他们脖子上逼他们拿的。”
“再说，不少祈愿其实并不迫切紧要，只是他们求一个心理安慰罢了……并不需要你真的去做什么……你收了灵力，什么都不做，只顺水推舟，这糊涂账谁也算不清。”
“那些凡人，也不会知道。”
夜倾的声音，清泠如斯，极具蛊惑——
明知道对方这次存意并不是揶揄，但仍莫名给人压迫感。
谢君山手指收紧，重新站定。
“他们是不会知道。但是，我知道。”
……
谢君山前脚刚踏进一个中天庭武神殿的门，入眼便是几个仙僚聚在一起正喝着茶。
里面喧杂一片的交谈声，稳当无阻地传送至她耳中。
有人啐道：“就算我们从前对至茶仙尊是有薄待。但现在，我们也不亏她那么多……几家的信徒什么事都去求她，不来找我们，这叫什么事儿？！她想一人独大，成仙界吃绝户？！”
另外一人听他这样说，陡然提高了声调，替谢君山辩驳：“话不能这么说。大红靠命，但也不只是至茶仙尊命好。她在和宣国跟天心国行的那些事，《神仙的自我修养》都说得清清楚楚。世人想必也看得清清楚楚……不是她挡我们财路，是我们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谢君山出于以往的习惯，听得人骂听不得人夸，更听不得拳拳维护。
当下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谢君山咳了一声，为了怕大家尴尬，顾左右而言他道：“众位仙僚，你们今日怎么想起来喝茶了？”
“不过这茶是陈的绿茶，绿茶不比普洱茶。我那儿有更新鲜的，大家若不嫌弃……可以到不易殿来取？”
“还有……我想请教一个问题，你们口里说的《神仙的自我修养》又是怎么回事？”
众人怔了一下，抬头一看是谢君山，蓦地噤若寒蝉。
毕竟有人在正主面前，剜心带刺儿地说了一句“谢君山想一人独大，成为仙界吃绝户。”
出于心虚跟不习惯——
对于他们来说，谢君山不管说什么话，无疑都是在他们耳边响起了一个炸雷。
……大家面上便多多少少带了些躲闪慌乱。
谢君山也怔住了——
因着面前的人齐齐抬头，她这才发现，先前替她说话……语调拔得极高的，竟然是平日里从来底气不足，声音细若游丝，开口闭口总是人云亦云唯唯喏喏的——
现任文神的前任至茶：和光仙尊。
刚才还好，这会儿谢君山跟和光仙尊四目相对，脸上都有些羞红发烫。
谢君山无语问天——
抓包跟被抓包的感觉怎么都这么羞耻？
和光仙尊从位置上“蹭”地一下弹起来，一副提脚准备立马遁走的打算。
夜倾摇摇头，眼神示意他——
这次不必。
……
一片沉默捱过后，也不是所有人都想着像从前一样……如何挑耸着话题。
另外一个仙僚开口回答了谢君山的问题。
原来，从前并不是仙界讨厌“茶”，下界才开始讨厌“茶”的。
……而是，下界几个大国厌茶之风盛行。仙界为了迎合他们，才不惜扩大了外延——
把他们眼里性格“绿茶”的，跟实际具象的茶叶一起搞连坐，一刀切一网打尽。
眼下，既然下界渐渐不消厌茶了。他们也步调一致，慢慢散了对“茶”的桎梏。又跟以前一样，口干唇燥之际……奉茶为风雅了。
谢君山不明白，仙界难道不应该是下界以身作则的榜样跟先驱吗？！为何……反而会被下界牵着鼻子走？！
一个看起来性极聪察的仙僚道出了其中的机锋——
仙界也有仙界自己的难处。
凡人出于利益，并不会任何时候真的无条件信任他们。所以，他们有的时候，不得不做点笼络人心的事。
比如盛行一时的“厌茶之风”。
——他们管这叫“向下兼容”。
谢君山嘴角一抽。
越听越糊涂，但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反驳他们。
最后谢君山索性撇过这个话题，另起炉灶，直奔主题——
她把袍袖里的荷包一一抖落出来，交付给在场相关的仙僚，说明了来意。
这个举动，完完全全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手里沉甸甸的灵力荷包，怎么也拿不稳——
便成为了热烫的鞭子，遍笞他们那颗适才擅自揣度……无地自容的小人之心。
谢君山见周遭气氛凝滞——
大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动作明显慌乱无措。
赶紧打了个哈哈，拱手道——
“大家今日既然一起饮茶，我作为至茶仙尊，便献丑跟大家分享两句人间有关茶的暗语经验。”
“一句是酒满敬人，茶满欺人。一句是强宾夺主，响杯檫盘。”
表面意思是，茶太热了，掺得过满，会烫到喝茶人的手；喝茶提盅的时候，若是随便把盅脚往茶盘的边沿上檫，发出声响，便有“挑衅之意。”
——这在茶道里，都是极为忌讳的。
但在场几位都听出来了，谢君山虽然不卑不亢，但话里的态度倒是极为诚恳。这些祈愿太多，大多数她并不了解擅长，她有心无力，完成不了……而且，她从来没有喧宾夺主，待人不恭，抢他们饭碗之意。
既然话都说到这步，几位仙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也就不再迟疑，讪讪收下了。
谢君山面色上终于松动了些，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我确实能力不足，眼下只能完成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事。不过，大家既然同在仙界谋职……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尽得到力的，大家以后开口说一声就是。”
等我有能力了，我也希望，我能去……也会去承担更多分外能尽到的责任。
“还有，和光仙尊，今天谢谢你。”
听到“谢谢”两个字，和光仙尊瞳孔骤然缩了缩。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
“至茶仙尊，嗯不……君山仙尊，我以后真的可以去你的不易殿一起品茶喝茶吗？”
谢君山莞尔一笑：“当然可以啊。”
“大家愿意的话，都可以来。”
一卷文章朝谢君山面前递了半寸。
“这是什么？”
“就是你刚才问的《神仙的自我修养》。这是抄本。”
“这是谁写的？”
“过气偶像魁星仙尊。”
谢君山：“……”
……
谢君山又跑了几个地方，送完了荷包后，心里终于落了一口气——
无债果然一身轻！！
这才得空在回程的路上，翻看手里的《神仙的自我修养》……连文字与文字之间的角落里的缝隙，也不放过。
怎么说，这样不是当着面的赞美，谢君山当然是开心的。
——虽然哪怕她从前总做出一副对外界反应无动于衷……又古井无波的样子。
不过，越看越想吐槽，这篇《神仙的自我修养》里面的艺术水分会不会太多了点？
谢君山摇了摇头，脸涨得通红。
举个例子——
“我从来没有做过帮人扫洒宫厕这样的傻事啊。”
——她从前窝囊是窝囊。但没钱赚，只为了一个表面的人际认可，就违背本心去讨好他人的事，她何曾做过？
夜倾在鼻子中“嗯”了一声，心下了然，面无表情道：“师尊，我猜是因为你刚吃了几大碗螺蛳粉那次，被魁星仙尊遇见了……他不知前情，以为你替人扫洒了宫厕。”
谢君山捏了捏拳，挑眉认真道：“胡说。”
……螺蛳粉分明辣爽鲜酸香喷喷。
夜倾：“……”
谢君山话锋一转，道：“不过，我真的很羡慕这些顶端文人一支笔的能力。笔力千钧，指鹿为马……就这会儿时间，轻易就可以扭转乾坤，影响这么多人的想法。”
不像我，做什么要么徒劳，要么事倍功半……努力就有回报这种事，谢君山早不大信了。
不过，比之这个世上，还有想努力也无从努力的人，努力但完完全全没有得到回报的人来说——
谢君山觉得，自己其实还是算幸运的。
至少，她从来没有抱着“回报反正不会落在自己身上”的想法就逢高不上、遇山而止。
她从来——
抱最坏打算的同时，也在尽最大的努力。
至少，她的身心，还没有因为努力……而完全垮掉过。
……
眼下她也算模模糊糊明白了另一些事——
魁星仙尊作为仙界的喉舌虽然至关重要。
但变化，也并不只是依赖于像魁星仙尊这样有能力有优越感……能凌架于所有人思维之上的文人。
环境始终都会变化的，历史始终是会向前的。
因为人心所向才是至关重要。
……文人的笔，只不过加速了这个进程而已。
谢君山那边脑内还在天人交际之间苦苦冥思遐想。
夜倾这边，自听了谢君山刚才自贬之意的“指鹿为马”，面上闪过一丝转瞬而逝的戾气。
夜倾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不屑道——
“师尊羡慕他做什么，不过一个马上被贬……走下神坛之人罢了。我看这篇《神仙的自我修养》没有他们吹捧得那么高，师尊的好，那个魁星仙尊根本没有一一道明。”
谢君山嘴角一抽。
——这熟悉的论调，这熟悉的捧杀。
——夜倾难不成这会儿……是红袍附身了吗？
“师尊是不是很羡慕魁星仙尊在和宣国这么短的时间，也能剜去腐肉，还政治清明？”
“嗯。他的能力，可能不止超过我的预计，也超过了他对自己原本的认知。”
“那师尊知道他在和宣国新呈的那篇文章叫《君王的自我修养》吗？”
——批发打包，也不知道是在恶心敷衍仙界，还是在敷衍恶心和宣国。
谢君山愣了下，然后笑起来。
一招鲜，能吃遍天。
——那也是人家能力的体现嘛。
想到魁星仙尊以后的处境，谢君山叹了口气道：“不说我了……我们一路过来，你也看到了，文神把门口“祈愿不闻、内有恶犬”的牌子都收起来了……仙界娱乐八卦论坛上，中下天庭都在口诛笔伐，痛斥魁星仙尊失德，他们集体塌房……言下之意，是想让魁星仙尊永远翻不了身。”
谢君山摇了摇头，继续道：“但我觉得，魁星仙尊犯的错，自然有仙界的律例惩罚他。眼下却有些压倒性的舆论审判……至于他们乱立的偶像圈，本来时间久了，就还是会有一些问题。”
“这样下去，也不是什么办法。”
夜倾不解：“有什么问题？师尊就不想成为他们的偶像？”
会有人谁不想，被所有人仰视？
谢君山果断摇头，抬头看向夜倾。
“如果按照他们从前哪种方式追逐，总把自己不能实现的梦想寄托在偶像身上……久了，难免会越线，站在道德制高点，居高临下地审视偶像，觉得他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偶像连屁也不能放。”
“所以，我不想像他们那样，也不想被他们当成偶像。我虽然也有偶像，但只是纯粹地去欣赏。”
“我希望我是自由的，也希望我的偶像是自由的。”
哦？！
夜倾很快抓住了谢君山话里的重点——
“师尊也有偶像？那，师尊的偶像想来应该是很好的一个人。”
谢君山点点头，道：“嗯，白鹤仙尊……他确实是挺好一个人。”
谢君山的语调再是平淡温吞不过，但却明白无误剜了少年的心。
凉水兜头而至，寒意淬骨。
夜倾早猜到可能是这样的结果，但真的到了这个契机，自己又嘴贱忍不住去问……待问到结果，整个身体不可控地发抖。
夜倾目光一暗，压低了语调。“我可不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白鹤仙尊的底细，夜倾已经派人在查了。
——白鹤仙尊的底细跟面具，一定能在他的眼皮下一点一点剥落，被他碾得粉碎。
……
夜倾声音刻意压低了，谢君山并没有听得清楚。
她想到另一档子事，面色露出几分明显的犹豫。
“夜倾，我在纠结。那些祈愿里，有一件跟茶有关的事，虽然时间上并不急迫，但是需要我去芳心国一趟……可我，不是很想去芳心国。”
“我也知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办公事不该有那么多私心……”
芳心国是她作为清渊国公主的替身，前去充当质子之地。
也就是在那儿，遇见了她的小奶猫。
后来，两国约定的年限到了，她被遣返回清渊国……当了清渊国一个没什么名头的女将军。
再后来，就是芳心国联合几个国家大军压境清渊国。她自醒来后，发现整个城都空了，只剩下她一人负隅顽抗。
她为了活下来，不得不使出沁水，血泓泼地……她与沁水亦是沾染厚重的血腥。
最后，已经完全没有力气的她，以为自己下一秒便不出所料……便要被捅成筛子之际，莫名其妙飞升成为了仙界中天庭的武神。
她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不过，对她来说，清渊国跟芳心国都是于她心境复杂的两个存在。除了飞升后去找两个地方找过小奶猫，别的时候——
她心里是极不情愿……去触碰。
甚至到了抗拒的地步。
她把话讲出来，并不是想从夜倾那儿得到什么开导释怀，但也抱着——
再入芳心国这事，兴许他不经意哪句话……就能狠狠推自己一把呢？
“师尊对芳心国有解不开的心结吗？”
谢君山点了点头。
夜倾目光一暗：“我也有。”
“既然这样，师尊就当是陪我去芳心国找东西吧。”
过于讶异的谢君山脱口而出道：“你之前去过芳心国？！还在那儿丢了东西？！”
夜倾看着谢君山懵懂不似作伪的模样，带了几丝自苦的倦容。
颤着声——
“嗯，微时故剑。”
谢君山：“啊？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用剑？！”
夜倾笑了一声，侧过身，丢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师尊不了解我的还多着呢。”
所以，师尊一定要好好了解我，才能跟我培养默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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