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一向沉稳有致的魁星仙尊分明眼下凉彻如冰、僵硬如铁。

略一思索，谢君山问道：“看魁星仙尊你的反应，这些名字应该也不是你写上去的了。那这些人，是你飞升之后去主导报的仇吗？”

谢君山一番慰情聊胜无。

但魁星仙尊抬眼间只泄露出几丝匆忙的茫然，半晌，摇了摇头道：“不是。”

不是魁星仙尊报的仇？

那这些人是被谁……？

魁星仙尊继续道：“我飞升后虽然有心报仇，但是再从冥界借了生死簿了解这些人信息时，只查到他们都已经死了……我便想当然以为他们只是自然老死病死，自己报仇终究晚了，只能抱憾……当时，没有想过去深究他们死的原因。”

那个时候，魁星仙尊才飞升上天庭，心里揣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想在仙界扎稳根基，因此公务再繁忙也多劳无怨；二是挤出时间寻找徐培宴散落在人间各处零零碎碎的七魂六魄。

寻仇，便只到知道这些人已经去了后，潦潦草草结束。

谢君山费了些神，把脑子里一闪而过掐断的片段串到了一起。

登时一个激灵。

——我想起来了！！

谢君山从这一洞壁的伤怀里好不容易走出来，客客气气猜测道：“我记得，魁星仙尊你之前说过。当年和宣国的皇帝，应该是看了你们那几箱罪证陈书，才假口还没来得及看就意外走水了。”

魁星仙尊微微怔住，愣在原地——

他当然明白谢君山没说完的猜测是什么意思。

冰刀子似的目光直直落在那些记忆里永远不可能湮灭的人名上，瞬间眼神罩了一层霜。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又换了一张微微涨红的脸。

魁星仙尊难以抑制地激动道：“你的意思是，和宣国皇帝当时看了那几箱罪证陈书后，虽然和稀泥，没有什么应对。可却是因为时局所掣羽翼未丰，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办法当时就处置他们。”

但当年和宣国的皇帝心里其实有数，韬光养晦……花了几十年时间待时机静待成熟后再一个不落地扳倒他们？

这个猜想很是大胆。

即使立在祸斗制造的通明光亮里，谢君山眸色依然很淡。

……但姿态落落大方。

谢君山点了点头。

“至茶仙尊猜的应该没错。哥哥，你看，这儿一排蝇头小楷交待了这些人都是被当年那个皇帝处置的。那个皇帝的字号我不会忘。”

端水仙尊颤声指着一处粹得油亮的字行，众人的目光倏地定住了。

谢君山抻着脖子看了看。

那些蝇头小楷犹如赤蛇狂舞，魁星仙尊为之所摄。有什么东西极为荒唐地兜头砸下般……魁星仙尊又是颓唐，又是欣慰。

师傅若是知道，该有多高兴。

原来不用爬到权力顶端，像师傅那样没有封王拜相的普通人，依然可以影响世道人心，斧正浊浊青天。

我这里几千年，自诩上天入地，才学无双。没想到竟是我自视甚高的才学，竟让我活成了一个笑话。

……最后回过神来，便只剩了不辨喜怒的自嘲。

没人能够窥见他心里翻江倒海的狼狈。喉咙突然被割了一般，洞壁里似乎只有他自个儿的心跳声。

魁星仙尊捏紧了拳头。

“我错了。”

师傅做的事，原来……都是有意义的。

魁星仙尊先前惯用的近乎命令的口吻，这阵子却焉耷耷下来，转换为请愿一般。只面色仍有痛色，道：“至茶仙尊。《斥茶赋》的事，也是我错了。”

“我对不起和宣国的百姓。”

……是我自负高蹈。

……是我自以为是。

……是我，枉做师傅的徒弟。

至茶仙尊，还好，你来了这一遭。

那些歉声歉意满满当当，似乎想毫无保留蓄入谢君山的身体。

感觉骨头片儿都被折煞的谢君山默默打了个寒惊，赶紧宽慰对方道：“我不知道世人的评判如何。但是魁星仙尊你初心至少是好的，只是方法跟方向用错了吧……你这么有能力，还可以尽量去补救这一切。”

至少，心态上总比仙界中下天庭那些闭目塞听怕出错怕担责任的文神仙官，选择什么都不做的，要好地多。

小照姑娘叉着腰，仍是头晕脑涨，一头雾水。

“就算这些人是那个皇帝处置的。那这些诗，又是啥意思啊？有谁能给姑奶奶我翻译下吗？”

谢君山跟着不自觉喃喃出了声：“修身不言命，谋道不择时。”

缄默已久的白鹤仙尊温言开口：“这句诗来自《酬别致用》，诗人的意思呢……”白鹤仙尊顿了顿，浅笑道：“换成君山你方便理解的话，就是想到什么做什么，不去信命。不在乎时机好不好，也不在乎运气好不好。”

只要是追求正道，追求理想。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谢君山格外认真地捋了捋，极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那这一大段呢？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明，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谢君山原封不动念了出来，莫名感觉心潮间气血澎湃——

于是终于理解了小照姑娘适才为什么说这段话虽然口气大但挺爽的。

“这是一个叫张横渠的先代大儒说的。言简意宏，且历代传颂。”

立天理之心——

重建社稷精神价值，为百姓确立生命意义。

继承已绝之学统，为万世开拓大同太平治世之基业。

……

魁星仙尊跟端水仙尊的表情里，摆着再直白不过……戳人心肺的遗憾。

这些诗里承载的内容，也曾是……我的初心。

“我知道了。”谢君山沉吟了一会儿。

有道是，人生识字忧患始。但读书人薄薄一纸所承载的厚重——

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

谢君山点头示意，向白鹤仙尊致谢，道：“因为，都是读书人的心愿嘛。我想，被误解虽然是表达者的宿命……但是，被理解也是表达者的使命啊。”

被理解，也是表达者的使命？？

被理解，也是表达者的使命！！

魁星仙尊瞳孔骤然一缩。

端水仙尊同样受了打击般神色滞涩。

这么浅显的道理，竟然从他们之前最看不起的仙界毒瘤前武神嘴里说出来。兄妹二人俱是始料未及，一时之间竟觉如鲠在喉。

这真的还是从前他们眼里弃如微尘的谢君山吗？

兄妹的眼光在谢君山的面上来回巡了好几遍，久久不能回过味来。

小照姑娘待不住。洞壁面前来来回回走了几遭，小孩子般的脾性掩不住。

想从……对她来说一堆蚂蚁一般枯燥密集的文字外，挖掘点儿什么不那么无聊的东西。

“诶，这里钤了印。”

小照姑娘：“这个印好丑哦，上面那么尖，下端又那么圆垂。叫什么……“白交”？哈哈哈。哪有人取这样的名字，是白交了朋友，还是白交了银两呀？”

魁星仙尊：“……”

端水仙尊：“……”

谢君山好言提醒：“小照，你看分开了，应该是“皎”吧。嗯，还漏了一个字……旁边不还有个字吗？”

一个历历可见的“谢”字，端方立在一旁。

小照姑娘到底是怎么做到留意到众人都没注意到的钤印，又直接无视半边字的？

谢君山脑子瞬间打结。

……

“谢皎？”

魁星仙尊脑海中便出现了那样一张眼底泛青，清清透透的书生模样的脸。

谢皎这个人，他约摸有一些印象。

谢皎虽然二甲得了个第七名，但因着他那手眼通天身为权相的父亲，皇帝颇为忌惮，只给他封了个御前带刀侍卫。

魁星仙尊没有什么关系背景，本来对这些富贵闲愁的公子哥儿天生就带了几分鄙夷。他能记得谢皎，自然不是因为谢皎文不成，武也不就。

相反，谢皎爱好诗余，很有几分见识……虽然世大夫偏不兴这个。武的方面，鞍马劳顿，也十分尽职。尽管如此，朝廷还是有一大堆人因着各式各样的妒恨看不惯他，私下里管他叫“蟹脚”。

但魁星仙尊之所以记得这个名字，也自然不是因为这些。是因为——

他化身清道大人呈了那篇《斥茶赋》后，知道情况的宗室贵族里只有谢皎一个人直接出来唱反调。

说了一堆跟谢君山差不多……当时他尚不能理解，也听不进去的话。

那个时候不觉得亏心，几千年没有什么情绪的魁星仙尊只气得直瞪眼。

……

这个洞里，呼气便是一拢白雾。

魁星仙尊竟已不能分辨自己眼下是如何心情，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屏住呼吸——

对了墨迹的品种、新旧程度以及字迹，大概能推断出摩了一遍自己所写，以及把那几箱罪证陈书所列奸臣写在洞壁上的人——

差不离锁定了谢皎。

魁星仙尊进这个洞的时候虽然怀着希望，但也抱着结果不如何的打算，只当是侥幸。可眼下，他不知道哪儿来的笃定——

师傅的最后一魄，若不是在这儿，还能去哪儿？

但是……竟然，是谢皎他，唤回来师傅最后一魄的魂识吗？

上古神物熨帖着胸口，搅得他心痒又酸滞。

魁星仙尊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因为贴着身体温度尚存的引魂织魄灯。向着洞壁的方向，一一念着白鹤仙尊所授的诀。

声音很轻，仿佛只有唇瓣在动。

引魂织魄灯眨眼间金光披拂，七横五竖十二道光线交织在一起。

只在话本子里听过“引魂织魄灯”的谢君山不由地瞠目结舌。

这七横五竖，对应的应该便是七魂六魄中的七魂五魄。

一团先前没有的金色雾气自洞壁方向溢了出来。感觉到众人屏息凝神间的注视，金色雾气向引魂织魄灯的方向飘了几步后，又突然失去意识般怯怯不敢向前。

这次，果然不是冷光。

“师傅，是你吗？我是歌儿啊！”

端水仙尊忍不住开口。

金色雾气顿了顿，好像明白了唤它师傅的人是什么意思。感受到了她的殷殷期盼，又继续往引魂织魄灯的方向飘。

见端水仙尊方法奏效，心提到嗓子眼儿的魁星仙尊紧绷着神经，再次催发了绵绵不绝的灵力。

金色雾气彻底融入引魂织魄灯——

金光披拂的引魂织魄灯瞬间变得光芒万丈。

魁星仙尊颤巍巍抬手，想要握住那道光芒，他方能觉得踏实。

万丈光芒却慢慢湮灭，从中走出了一个五官深邃刚棱，身量极高的男子。眼底泛着青，但目光仍是灼灼如炬。

男子一脸茫然看着眼前的众人，显然只有两个他再熟悉不过。

“道儿？歌儿？你们都在这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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