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山边说话，边从晦暗的角落里走出，立在了有些通明的一叠光处。

一身狼狈无所遮掩，一览无余。

本来哭得楚楚可怜的红袍，这才瞧个真切师尊现下的模样——

虽然没有明显受伤，但无所不能的谢君山，那张坚毅的脸上同样刚刚哭过，眼睛有明显的红肿，像两粒皱巴巴的枣核。

……不止如此。

此时此刻，谢君山湿漉漉的发丝正同样潦草地贴着鬓边。

红袍猛敲自己脑门一记弹指，确认自己眼睛没有看花。

瞳孔缩了又缩，眼睛都要看傻了。红袍一脸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腿也跟着止不住的哆嗦，整个人忍不住直向后缩。

苍天啊！！！

他威风凛凛、力大无穷的师尊，怎么可能会哭？？能挽漂亮剑花的人，怎么可能有眼泪？？

师尊完美的形象，跟着他对师尊的崇拜之心一道，不知哪处出现了一道裂缝……紧跟着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哇地一声，红袍又一次哭出了声。

……

红袍的哭声落到谢君山这儿，心里随之颤了三颤。

红袍这娃儿怎么了？怎么越发多愁善感情绪饱满不可控制？

一向对她态度十分崇拜永远冒着星星眼的红袍，怎么这会儿看上去突然就换了一张苦闷的脸。

……苦闷的脸上，还憋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绿。

是因为害怕吗？……可他之前虽然爱哭，胆子一向很大啊？

谢君山不明究竟，但因这哭声感觉心慌胸闷。她上前拍了拍红袍的肩膀，轻声细语宽慰道：“怎么啦？师尊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吗？你刚不是也跟夜倾聊地好好的吗？怎么这会儿突然就这么伤心？”

一旁的夜倾默了默，神色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递给谢君山一个“反正我没欺负他，不知道他突然抽什么疯”的眼色。

谢君山不宽慰还好，一走到红袍身前，红袍入眼谢君山那一双红肿含泪的双目，更加清晰可辨。

避开谢君山关切的眼神，满心天塌了的红袍，觉得自己此时此刻，身上跟突然挂了千斤坠似的沉重。

……他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才被千斤坠完全压死。

……但他知道，千斤坠一定会把他压死碾成泥沫儿。

抽抽搭搭的红袍，自然回答不出谢君山问题任何所以然……只哭声更加中气十足。

白鹤仙尊看不下去，有意解围。咳了一声，道：“此处阴气非比寻常，尸气过重，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早离开，也早日给他们完成超度吧。”

阴气？尸气！

红袍眼色亮了亮，心里有什么火光重新拾起来了。

“师尊，这些尸体都是你解决掉的吗？”

师尊碎了一地的完美形象，兴许还能捡起来再拼拼凑凑？

红袍一双美目抬起，明显充满期冀的眼珠一转不转地看向谢君山。

谢君山不知道怎么被这发毛的目光给怵了一下，哑声道：“也不能算是我。还有你师兄绿雪，跟一位你还没见过的师尊的朋友，她叫小照姑娘……你后面若见到她，可以叫她小照姐姐。”

——师尊这样说，肯定是出于谦虚嘛。

——师尊她果然还是那个威风凛凛力大无穷的师尊。

红袍心里给自己找好了台阶，也迅速让自己下了台阶。

黯淡失色的光便又重新找了回来。

语气便也跟着轻松了不少。

“走吧，师尊，你别再耽误时间了。刚你不是说要去找什么师弟的茶杯吗？还有他们师傅的什么魂魄？”

耽搁时间的人是谁，红袍……拜托请你清醒一点。

红袍不知何故哭了，又不知何故自己又没事了……但终归眼下是好了。

谢君山心情甫畅了几许，面色便有所松动。一迈步子，更觉周身灵力丰沛不绝，人跟着轻盈敏锐了不少。

又想起那枚本不应该踢中端水仙尊眉心的石头。

谢君山小声嘀咕道：“奇怪啊，这是谁供奉功德，眼力不济……供奉错了神，给供奉到我这儿来了吗？”

红袍拍了拍头，道“师尊，你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了之前忘记告诉你了。我们天心国现在也在慢慢开始修武神庙武神观了。我让父皇母后先可着你的修，给你供奉功德……我离开天心国有些日子了。这会儿，估计是到了一些。”

天上原来……还真有掉馅饼的事啊？

谢君山仍坠朦胧中。

白鹤仙尊闻言，却脚步一顿，融在一片霭霭春风中。朝着谢君山的方向——

“君山，我说过的嘛。你跟别的神仙不一样，你有改变这个世界的能力。”

白鹤仙尊一笑，真真风光殊绝。

……

白鹤仙尊重新施了一道净化的结界超度后院的尸体。这结界……比之魁星仙尊之前施的，更加光韵内润。

六个人去取茶杯。

魁星仙尊心里装着事儿，找白鹤仙尊打听有关引魂织魄灯具体的事由。

红袍在谢君山那儿受了挫，还没完全平复，这会儿也觉得待太近了不免尴尬，只能缠着他的新师弟夜倾问东问西。

不被选择的端水仙尊跟谢君山，自然被归到了一排。

……齐齐落在了大家后面。

谢君山朝端水仙尊干巴巴地笑了笑，意思是你别忘记报酬的事啊。

端水仙尊叫这笑意捣得心里更是难以平静——

又是对谢君山的鄙夷，又是对谢君山的愧疚，又是对谢君山这个人完全超出自己认知范畴的无措。

虽然尴尬，但也总得挑点话说。

谢君山想到魁星仙尊模样的事，并不出于八卦，而是带着真诚的气音悄悄问道：“你哥哥他……什么时候开始戴的银制面具啊？”

谢君山觉得魁星仙尊可能重面子，不想自己说出口。其实是想向他亲妹妹打听下，要不要帮他继续保守真实样貌的秘密……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是他已经所谓了。

端水仙尊只当谢君山跟仙界拿魁星仙尊真实样貌赌博站队的那些神仙一样，问这个问题只是出于浅薄的目的。

朝谢君山投去不咸不淡的一瞥：“我们师傅走了后有一段时间，我哥哥写文章渐渐出名了，他就开始戴这副银制面具。到后来飞升了，也一直没有摘下。”

为什么？

端水仙尊压低了声音，一五一十道：“我也不明白想不通其中的原因……直到后来，我哥哥曾经给我说过，世人嘛只记得极端的事物，惯会模糊遗忘中间的地带。他觉得他的样子太普通，契合不了他的才华。想让大家忘记他长相的事，更多注意力放在他文章本身上……所以不愿意摘下银制面具。”

“所以，这次看他用本来的样子出现在和宣国……我当时还挺吃惊的。”

谢君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魁星仙尊这么自负如是的一个人，却也有自己想要遮羞之处。虽然说是只想让大家注意自己的文章，忘记长相的事。

……但又何必需要欲盖弥彰，自欺欺人地一直戴着如此精巧的一张银制面具呢？

魁星仙尊的确对世人人心有一些洞识。不要说凡间世人，连仙界那些拿他长相打赌的神仙不也站在极化的两端吗？

……不过，比起世人眼光更可怕的，其实是自己在意世人眼光，而作茧自缚……进退失据的那颗心吧。

谢君山叹了口气，想到魁星仙尊要么目光如淬毒，要么撇开端水仙尊完全不看，亲兄妹一见面魁星仙尊就剑拔弩张……

“你跟你哥哥关系不好吗？你们师傅对你很偏心，只给你留了碗，没留给他什么？”

端水仙尊凉幽幽叹了口气，不解道：“师傅他从来没有偏心啊？碗是我看着好看，想留个念想。在师傅去世之前找师傅讨来的，哥哥他又没有找师傅要……如果哥哥开口，师傅肯定也会给他。我跟师傅都以为哥哥不喜欢这些，他只喜欢笔墨纸砚做文章这些……”

他没说出口的在意，竟然是为了这个吗？

端水仙尊看了看走在最前头，那个连背影都倨傲自负的背影，又重新叹了口气道：“原本，哥哥只是性格傲一些，觉得我才华不如他。但那次，我跟他讲了，师傅想让我们做一个看待万物皆平等的人，说有个算命的看我跟哥哥都有仙缘……如果有机会飞升成了神仙，师傅要我跟哥哥做一个平等的神仙……”

你们的师傅圣手徐培宴，认为神不止是神，还要特意强调“平等”二字。

谢君山心里生了几分赞许。

“然后呢？”

谢君山不解道。

这也不能构成兄妹嫌隙……主要是魁星仙尊对端水仙尊嫌隙的缘由啊？

端水仙尊盯着头顶的天光，愣着神游了会儿，道：“我告诉哥哥，我们没什么背景，即使在上天庭也要明哲保身，尽量少言妄动，把事情都拿捏得四平八稳的，不要得罪人。”

端水仙尊不紧不慢道：“我说，连师傅知道宫内以走水为由烧了那几箱的证据陈书后，做的决定也是妥协，回到住处，放火烧了剩余的草纸……”

长吁短叹一阵，继续道：“不知道为什么，哥哥听我这样说了后，变得很生气，骂我资质愚钝，后来再没给我好眼色看过。”

谢君山无语了。

平时端水四平八稳这么轴也就算了，不是大事。

……但你是有多想不开，多不理解你师傅，才觉得你师傅自己烧第二把火只是为了妥协？

也难怪，你哥气都要气死，对你没有一点儿情面可留。

谢君山摇了摇头，道出了心中想法：“我跟你想的不一样。我想的虽然也不一定对，但我听了圣手徐培宴的故事后觉得，他放第二把火，不是为了你说的妥协。”

“你说不是妥协？那是……”

端水仙尊的眼里露出迷茫的神色。

“是挣扎，是抗争吧……”

没有拥有足够撑得起理想的权力跟地位，自行惩恶扬善澄清玉宇；

也没有过硬的能力跟手段，影响一个坚定和稀泥偏安一隅的君主，睁开眼瞧瞧这遍地污秽，把混浊的世道变得天朗气清。

眼见和宣国山河动摇，社会岌岌可危，平不尽天下冤狱……一句意外走水就打发了满腔志气凌云……不懂迂回取胜。能做壶制杯成圣手，却不知道这混乱的时局里人心与之俱腐，并不需要任何不合时宜揣着良心向着光与正义的谏臣。

一个人，固然对抗不了整个朝廷整个世道。

——但足足有的是办法可以对抗自己。

……那就撕开上位者的假面，自己再放一把火，与这浊世一道燃尽。

……无言地抗争到底。

……

原来师傅的意思是这样吗？

原来哥哥理解的师傅的意思也有可能是这样吗？？

端水仙尊无波无澜的脸出现了丝丝破裂，更多后知后觉的震惊与大恸丝丝缕缕地挤入裂缝里。

……于是，端水仙尊眼里的神色变得颓唐下来。

我连师傅的用意都领会不到。

“原来，哥哥说我资质愚钝，竟不是气话。”

……而是事实。

从前，不管是飞升前，还是飞升后，因为一直生活在魁星仙尊的光环之下，端水仙尊心里，也有过长而久，不算小的委屈与怨谤。明明自己也很有些才气，也是凭自己本事，才飞升成上天庭文神。

但就因为哥哥过于耀眼，自己活该被忽略被无视。别人提及她跟哥哥这层关系时，也多称呼为“魁星仙尊跟他的妹妹”，而不是说“清歌仙尊跟她的哥哥”。

要是完全庸庸碌碌，完全平庸，也就坦荡接受了，还不至于那么难。偏生比之哥哥，拥有了他一部分才华，就像背负了沉重的诅咒。

就如同，有人举着一只火把，带领你通穿过一条逼仄而没有任何光亮的山洞。走到一半的时候，火把被人吹熄，只剩你一个人茕茕孑立在尽数的暗黑里。

……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

但到今天，端水仙尊头一遭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真的资质愚钝……怨不得旁人。

说来可笑。这一点，竟然还是被一个连师傅的面都没见过，自己从前嗤之以鼻的谢君山给点醒的。

……

从端水仙尊越来越发青，起了不小涟漪的一张脸来看，她约莫是受了不小的刺激。

谢君山便也觉得自己先前因为共情处，便揣着手乱点评……委实也是过了。

清咳一声，安慰她道：“对不起啊，我不该妄自揣测。你不要难过自责，等我们用引魂织魄灯找到你师傅最后一魄的线索，让他七魂六魄重新归元，能够转世往生……你到时候可以自己去问问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我没同你师傅相处过，猜的，也不一定对。”

怎么又在主动给她道歉？

谢君山的骨头，这么轻的吗？

但是，她刚刚提到的——

端水仙尊紧锁眉头，道：“引魂织魄灯？”

谢君山把她的神色尽数收于眼底。当下了然了，端水仙尊怕是不知道引魂织魄灯跟最后一魄的事。

怕是不知道，她的哥哥魁星仙尊一直在收集他们师傅的魂魄。

七魂六魄，只差最后一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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