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至茶则无徒

《人至茶则无徒》

第40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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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倾这次确实懒得与郑渔多计较。

毕竟,郑渔才是郑知县老爷的亲生儿子。郑知县老爷这会儿,又有病在身。

郑知县老爷对他再好,在夜倾他的大业里也是无足轻重的。那点儿羽毛般稀薄,不能承重任何的隐约感动……风一击,便碎了。

犯不上跟一个蝼蚁凡人谈什么不着调的僭越,失了自己的体面,抢着当别人的便宜儿子。

是以,夜倾退了下去,让了位置。

起身的同时,不忘扯了扯一旁谢君山的袖子。

暗示她也退下。

总不能留她跟郑渔在郑知县老爷面前,像一对新婚小夫妻一样尽菽水之义、奉口体之养吧?

……想想那个场面,也太可怕诡异了。

夜倾这边虽是敛了脾性,一味退让,郑渔那头却是犯了浑儿一样。

郑渔毫不客气地据了位置。

斜睨了一眼夜倾。

目光如利刃,寒光四溅。跟着自上而下,落在仍然扯着谢君山袖子的手上。

听到父亲对夜倾说了那番话,郑渔如何也不能同以前一样坐以待毙,天真痴愚地等着父亲新鲜褪去,回心转意。

好好看着自己这唯一一个亲生骨肉了。

多讽刺,自己原来不是唯一的那个。过去的倚仗全成了自己的笑话!

这回显然对小美人儿也失去了耐性,郑渔朝谢君山阴阳怪气地厉声道:“艾姑娘,你是跟他回去?还是跟我回去?”

怪我怜香惜玉怜成了习惯。那么,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好了。

郑渔问的固然像是一道选择题。但语气,却没有丝毫让谢君山能够选择的余地。

谢君山皱了皱眉。

夜倾把谢君山的表情变化尽数攫取眼底。沉声捻了捻指尖。

……那是他起杀心之前,惯有的动作。

郑渔的警告之意如此明显,夜倾以为,谢君山这种惯会扮猪吃老虎的人是不会接郑渔的话,轻易去得罪他的。

……又或者,会有更糟糕的情况。这种蠢女人为了完成她的任务,宁愿自己受委屈,就算只是敷衍对方,顺着对方给的不得不下的台阶,也会选择留下来。

之前如何不说,这会儿从她的言行的微妙里也能判断得出,谢君山肯定不愿意跟郑渔一道。

……甚是碍手。

有那么一会儿,夜倾感觉自己被谢君山传染影响,降了智。当下想不管不顾,无论之前自己多引以为傲的——什么隐藏身份的好埋伏、什么引君入瓮的好计谋。

统统抛却脑后。

夜倾只想调运内息绵绵魔气,劈掌生风,让郑渔这厮有多远滚多远!!!

……

谢君上前山福了一福。

不管怎么样,骂人前礼数还是要做全的。

“小女子谢郑公子盛情……但,我跟我徒弟既然一道来的,也没有舍了他,让他自个儿回去的道理。出门前,我徒弟让我这个做师傅的陪他,当时我也答应了。我想,我徒弟的意思定指的往返,而不是只陪他出这个门儿不是……从艺先从德,学艺先学人,我虽只是你们口中下九流的戏班班主,但也不敢食言而肥,辱没艺术。”

你亲生父亲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也不求你感激忙了半天的坐堂医,感激把郑老爷一路背到此处悉心照料的夜倾。

但你踹门而进,不分青红皂白破口大骂“庸医”二字。人家听了多心寒!医患关系不就是被你这种混账给闹得越来越僵硬的??

而且,你现在还有心思想花前月下儿女情长的事?

呸!!

从艺先从德,学艺先学人。意思是,郑公子你多积点德,学学怎么做人吧!!

夜倾闻言,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君山。

她刚才在说什么?她说她答应了和我一道回去?她不仅接了,还接得这么直白——

看似轻飘飘,实则戳了对方痛脚,把人狠狠赏了回去。

这还是……那个我认识的随随便便把人抛弃了的谢君山吗?

掌心蠢蠢欲动的魔风,卸了大半气力,耷拉下来,变成了一阵挠痒痒一般的小风团儿,在夜倾攒成的拳里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地游走。

有点酥痒。

夜倾不知为什么,近来会受谢君山影响那么多。

这会儿,他的思维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散。他脑海里的画面,还是很小的时候,父亲跟自己关系还不至于像后来那么僵,他在魔界墙外驻足,看到自己练习魔功大进时,也会远远地,极难得地,递给自己方向——

一个无甚弧度的笑意。

但那也是笑啊。

魔界的春天到了,墙里跟三界无别,一样开了花。再后来,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你……你不知好歹。”

郑渔怎么也没有预计过,人十拿九稳走在平地,竟然也会一个猛子栽倒阴沟里。若不是……若不是看你有几分姿色。

憋了半天,郑渔气闷地憋出来一句。

也把神游中的夜倾思绪拉回了现实。

夜倾心里嗤了一声:这个郑公子,人虽然又狠又坏。但嘴上功夫,听着,倒笨拙地不禁惹人几分怜爱。

“郑公子教育的是。”

这种程度的算啥,谢君山可是在仙界领会了各路口诛笔伐之人。顺着台阶下的事,谢君山惯会。

继续道:“不知好歹的小女,这就带着不知好歹的徒弟先行退下了。”顿了顿,看着一脸憨直、不知道怎么劝人的坐堂医这会儿正手足无措。“噢对了,我们囊中羞涩,郑公子大户人家定不愿在小事上折了面子。记得付这位坐堂医诊金跟药钱哦。”

郑渔哪里受得了这种折辱,心下不忿,目光一沉,当场就想发狠去拽谢君山的衣服,最好把衣服拽光,好让对方狠狠出丑,无敌自容,跪下来求他收留。

一个女人,若不想耐心磨她的性子,那便辱了她的名节,折了她的孤傲便是!

之前郑渔再是无脑追求,谢君山也没有多放在心上。毕竟也不可能有什么回应的事。但也打心底里感激过对方怜自己孤苦,有心为自己搭戏台。

……本来内心还有几分歉意。

却不想,对方图穷匕首见后,竟是这样一副嘴脸。

谢君山面露嫌恶,别过脸去。出于武神的本能,小儿科地灵巧避开,不忘顺带捞起旁边的夜倾一把,把人先送了出去。

足尖一旋,脚风一点,自己堪堪就要跨过医馆窄而旧的门槛。

谢君山动作太快,夜倾甚至来不及出手把郑渔劈成烂泥。

“够了!渔儿。你若不想我命丧在这儿,就放两位走。我……我丢不起这个脸。”才醒转不多时,力气还没完全恢复的郑知县老爷,终于看不下去发了话。

“滚!!”

郑渔君子病也不犯了,活菩萨也不装了。

言简意赅。

害,早这样粗暴直白该有多好。

轻松了下来的谢君山,拍了拍夜倾的肩膀,道:“他们两爷子的事他们自己说道去,你别担心郑知县老爷。我瞧这个坐堂医医术挺好的,郑知县老爷他……应该目前没有大碍。”

担心……郑知县老爷?笑话?……我怎么可能?

我倒想问问,你怎么不担心你自己?你怎么不问问,我会不会担心你?

别人都欲对你行轻薄非礼之举了,你都不用灵力修为把人劈成泥,只凭自己肢体的灵巧去躲开?要是你慢了一步呢?哪个神仙做的这么憋屈?这个糟污的仙界所谓任务值得你忍辱负重成这样吗?

到底为什么,你现在还能嬉皮笑脸地无事人一样安慰我啊?

……

谢君山实在没有想通,平时一直最粘她的小徒弟,怎么说跟她翻脸就翻脸了。一路也不怎么搭理她。

最开始赔着笑,但后来谢君山心里也生了委屈:在医馆的时候,你周身隐隐有魔气流转的事,我都还没来问你。你怎么好端端地,就先发制人跟我置了气。

两个人各有心事,一路无言、闷闷不乐回了郑府。

医馆内。

本该下值的坐堂医被父子两间奇怪的氛围骇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虽然习医很有天赋,但人情世故上却极为笨拙。之前替谢君山她们解围,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误打误撞撞上的。

他思忖了半晌,最后探了探脑袋,加了灯油,捻了一截灯芯草,呵了一口气,给父子俩点了一盏豆大的灯。然后默默退下,阖上了这一道小门。

想了想,又不放心地从外面门缝里塞进来一张脆而薄的黄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医嘱。

夜倾背郑知县老爷来医馆的时候,日头还没落下。这会儿,疏月却已经挂在了漆黑如墨的夜色中。

郑渔捡起来那张脆而薄的黄纸,大略扫了一圈,嗤道:“呆子。”

这个医馆比之郑府,过于简陋,连坐的地儿,都硌得他浑身难受。

这个鬼地方,他分毫都不想多待。

“渔儿。这儿的医生说,我血液里有被茶水稀释的血蛊。你知道怎么回事吗?”郑知县老爷本来面色刷白,但说到这儿不免情绪起伏,仍有疾色涌过。

……于是刷白间掺杂着诡色的红。

确定了四周无人,郑渔懒懒地拿手揉了揉眼睛,又撇着嘴,把手伸到视线平行处。一会儿翻到手心,一会儿翻到手背。

玩了会儿,终于还是觉得没意思。随身一歪,懒懒道:“血蛊不是父亲练后院的那些药人所用的吗?怎么这会儿问起了我?该不会是夜倾给你下的血蛊吧所以你迷了心智?你不是……对不起他的娘……你不是没想害死他的娘?后来还想找他娘吗?”

郑渔再也沉不住气,声音掺了恨意跟狠厉道:“这会子倒是想起来还有我这个便宜儿子了?你若真有血蛊,就当是你最宝贝的儿子夜倾来找你复仇了。”

……

郑府内。

心有委屈的谢君山先发制人,潇洒与夜倾作别后。

潇洒不到几步路——

便结结实实地后悔了。

谢君山心头好苦。

郑府修得厚积暴发户风采。但是地方修这么大,晚上为什么无一人掌灯?

路上没有人。连谢君山白日害怕单独碰到的傀儡人,也一个都没有。

那些傀儡人现在都在自己的院子里面干嘛,摸胡吗?他们蛊铃一般的眼睛,难道有夜视作用?

谢君山一害怕,思维不自觉又开始七七八八地发散。

之前在里面认路勉强还好,但从外面甫一回来,加上晚上,谢君山感觉走哪儿都对,走哪儿又都不对。

谢君山时不时就路盲的症状又犯了。

本来谢君山就跟绿雪住一个院子,没有跟夜倾住一起。但这会儿绿雪应该按她走前的吩咐,好好在院子里等她回去。

这意味着,夜倾不在,绿雪也不在,没人给她带路。

人倒霉的时候喝水都要塞牙缝。

再是青面獠牙的鬼怪魂息,谢君山都不害怕。但她怕黑怕打雷。如果夜里打雷,她害怕至极,但裹在被窝里,虽然睡不着,勉强也算有一丝安全感。

可她眼下摸石头过河般摸索了一路,感觉自己确实回不去。更不要提被窝了。

天色从不看人脸色。本来寂静无边的夜空里隐隐又滚过一道闷雷。

谢君山破防了。

要是能遇到提灯的小照姑娘就好了。

谢君山在黑夜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在心里苦涩地跟自己打气:“谢君山,加油。”

按照记忆里的路子,谢君山沉下心,折腾了好一会儿,总算见到了远处一点熟悉的光亮。

一个人提着一盏灯。灯晃悠悠的,灯光那点儿摇曳的暖色让谢君山觉得分外感人。

就着那点儿光亮,谢君山看到那个人立在一个亭子外,唯独人的轮廓被树遮挡了些,样子看不真切。亭子旁边,一汪人造的湖水静谧流动。

等等,亭子?湖水?亭子的匾额好像有“金风”……

是金风亭?玉露湖?那个人立在草垛?是小照姑娘看懂她的暗示了?

苍了个天!感谢天,感谢地,感谢这几千年还在的默契!

天边又涌动了一道春雷。谢君山也不犹豫哆嗦了,提起衣裙,心急火燎就往“小照姑娘”的方向跑。

“小照姑娘”看谢君山朝自己跌跌撞撞作势就要扑过来,赶紧朝对方来的方向挪了几步。

让对方能见更多的光。

谢君山又是害怕又是有了曙光的开心,一路只顾低头跑,一头扎进“小照姑娘”怀里。

奇怪,怎么不是魂息的异香,而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好闻的……茶香。

谢君山惊疑不定,猛地抬头。

“啊?你怎么不是……”

郑府里,除了谢君山,浸着一身茶味的还有有谁?

“不是什么……”夜倾面无表情,卸下了怀抱,把谢君山扶正:“还是,师傅希望是谁?”

也不是那个意思,你能来给我照亮,没有生我的气了,我也很开心。

甚至……比见到小照姑娘还要开心。

但你怎么知道在这儿?我的暗号是留给小照姑娘的啊??

谢君山摇了摇头,一脸疑惑道:“我留了暗号,给一个故人,在这里相见。”

夜倾挑了一下眉,道:“师傅的故人可真多呐。那个暗号,是戏结束师傅念的那段诗吧……”

脸上露出几丝落寞:“我还以为,师傅是留给我的暗号。”

谢君山不明白他的意思,继续道:“不会啊,诗里有我跟小照姑娘的名儿。你怎么会觉得是我给你留的暗号?”

小照姑娘……嗯,那还好。

夜倾心情好了点儿,把身上的斗篷取下来,披在谢君山的身上,拢了拢。

夜倾:“师傅那首旷世之作你还记得吗?”

谢君山:“记得。”

我谢谢你这个时候都不忘揶揄挖苦我。

谢君山缓缓道“才子佳人应无数,金风玉露一相逢……”

“对,这是地点嘛。金风亭、玉露湖。”夜倾点了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谢君山:“曲阑深处重相见,照君此夜皆沉醉……”

念完这句,谢君山念不下去了。

因为她反应过来,这句里面确实除了她跟小照姑娘,还有一个“夜”字。既然有夜倾的名字,他会误解,也说得过去。

“是为师的错。”

谢君山本来觉得口舌发干,想尽快溜回被窝。但见了夜倾,不知怎地,虽是黑夜,但好歹有灯,心里也不怎么怕了。春雷闷了之前的两声后就哑了,再无继续。

她如果不好好给夜倾解释,自己心里那道坎也过不去,仿佛就像薄情负心地辜负了他一般。

所以她先给他道了歉。

夜倾在微光里,看起来毛茸茸的,轮廓变得比白日更加柔和。

谢君山怎么都觉得不太真实。从回郑府的路上夜倾不搭理自己到找住的院子一路心力交瘁。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又是住处外遇到夜倾的惊喜。

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谢君山抽抽搭搭地泣不成声:“师徒没有隔夜仇。你今天为什么要对我翻脸?”

父子没有隔夜仇。

夫妻没有隔夜仇。

这是夜倾头一回听说,师徒没有隔夜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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