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请自来的,是一位有着明显妖怪特征的红发青年。
他穿着武士盔甲，手持长戟，做护卫打扮。
进来后,低眉顺眼跪在杀生丸身前，恭敬行过礼,才表明来意：“杀生丸少爷，夫人有事与您相商。”
“何事？”杀生丸掀起眼帘。
“属下不知。”
红发青年老实回答,“只是，夫人在临别时曾叮嘱，如果您露出不想乖乖听话的表情，就让属下代为传达她的忠告。”
说着，红发护卫肃声敛容，恭敬的腔调为之一变，带上几分漫不经心的冷淡：“我乖巧的儿子，即使你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刀,但我想,你一定不想见到母亲不高兴的样子。所以,一定要乖乖回到母亲身边,知道吗？”
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态,都完美展现了夫人说话时的模样。
活灵活现,不外如是。
一时间,小屋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到地炉哔哔啵啵燃烧的声音,以及偶尔掠过小屋的呼啸。
杀生丸：“……”
烤火的男人：“……噗。”
杀生丸冷冷睨他。
男人投降地举起手，识时务往一旁挪挪，最爱的书本也不看了,捂住耳朵，示意自己不会再偷听：“对不起，你们继续。”
杀生丸瞥向红发护卫：“母亲她还吩咐你们做什么？”
“夫人她除了让属下请您回去外，还让属下的妹妹给姬君大人送去一份礼物，说是权当使你们暂时分离的歉礼。”红色护卫老实回答。
杀生丸金瞳一沉。
红发护卫没有卖关子：“是您儿时换下的一颗獠牙——夫人没有欺辱姬君大人的意思，只是单纯认为，相比于其他东西，姬君大人会更喜欢涉及到您的礼物。”
“对此，属下也深以为然。虽然姬君大人只是老爷与人类生下的半妖子嗣，但云上之城中的扈从们皆知您与姬君大人感情深厚。夫人也常说，你们之间的感情绝非一般人能企及，叮嘱我们万不可苛待了姬君大人，所以，姬君大人那里，您尽管放心，小妹不是任性胡来之辈。”
正当杀生丸沉默时，紧阖的防风茅草席被重重撩开，修罗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父亲大人！”
看见杀生丸的瞬间，修罗下意识松了口气，“……您还在，真是太好了。”
杀生丸望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颊，眉心微不可察一皱，在她丢下虚虚罩在身上的羽织，膝行扑到自己怀里时，安抚地拍着她浸满寒意的后背：“怎么了？”
修罗摇摇头，双手紧紧环着他脖颈，好半晌，才不舍地抬起头，满含希冀的眸子直直看向近在咫尺的杀生丸：“父亲大人，如果您要离开的话，能不能答应我，会早点回来？”
……就算哄哄我也好。
她的眼神如是说。
杀生丸眉心皱得更紧，目光往她身后一扫。
没有邪见，只有一个姿态恭顺的红发少女。
杀生丸问：“她对你说了什么？……邪见怎么没有跟你在一起？”
“她并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修罗半跪在杀生丸身前，微微直起身，从怀里掏出一物，松开的掌心中露出一颗洁白的獠牙：“她只是将这个东西交给我，说夫人等您回家有事相商，让我不要难过。”
“邪见大人本来想跟我一起回来的，可他手上的鱼还没有处理好，暂时分身乏术。而我得知您可能要离开的消息，非常担心无法见您最后一面，就自己先回来了。所幸，是赶上了！”
修罗长长舒了口气，握住他的手，点漆的眸子熠熠生辉，满足而振奋，“您还没有离开，太好了！”
被杀生丸冷冷扫了一眼的红发少女，对着杀生丸恭敬行礼，旋即沉默跪到自己哥哥一旁。
护卫戳了戳自家妹妹，与她打眉眼官司。
护卫：你没对姬君大人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少女：当然没有！
护卫：夫人没有暗自交代你做什么可怕的事情吧？
少女：当然，没有。
护卫这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而少女望着自家哥哥单纯的样子，也笑了。
她抬头望向伏在杀生丸少爷怀里，不停诉说着依依别情的姬君大人，完全看不出刚刚脸色煞白、浑身带刺的模样，脸上笑意更深。
……
……
红发少女自然没说过什么过分的话，只是偷偷将夫人的打算告诉了她。
“杀生丸少爷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
“夫人身为杀生丸少爷的母亲，自然也是想他尽快诞下子嗣。”
“只是，西国上下群妖皆知，您与杀生丸少爷感情深厚，如果您不喜欢，想必就算是夫人强行下令，杀生丸少爷也不会遵从。”
“不过，属下却瞧着姬君大人不是那种恃宠而骄、挑事生非的无礼之徒。”
“所以，属下才敢将自己的揣测告知与您，因为您肯定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跟属下为难。”
说话时，红发少女恭敬地低着头，垂敛的目光却一直关注着修罗的表情，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变动。
刹那间，修罗脸血色尽失，愣在原地。
之前担忧的事情，竟然这么快出现眼前，让她手脚发麻，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只是，修罗失态不过一瞬。对她来说，无论喜悲，都是她自己事，她还不想让自己的事情给他人徒增笑料。
修罗将羽织罩在头顶，挡住红发少女似有还无的窥视，径自往回走：“我早就知道，父亲大人的孩子不会只有我一个。你担心那种事情，我不会去做，所以，你没必要说这种似是而非的话来试探，我不喜欢被窥视内心。这种近乎冒犯的行径，我只提醒这一次，再有下次，我会杀了你。”
“……遵命。”
……
……
如果那些事情已经不可避免，那么，我需要做的，就是在分离时给父亲大人留下最好的印象。
修罗安静想着，眸光明净通透，只是将杀生丸的手握得很紧，那是一种几乎让彼此皮肉都发疼的力道。
“父亲大人，我会在这里等您回来！”修罗笑得眉目恬适。
杀生丸任由她握着，目光环视一圈。
四周皆是荒无人烟的茫茫原野，正值冰寒入骨的隆冬，这里不是适合柔软半妖生活的地方。
于是，他垂眸看向修罗：“下山去，等我回来，自会去找你。”
修罗自然不会拒绝，飞快点头：“都听您你。不过，您也要尽快回来啊。我很想跟您一起去看樱花，山樱花，八重樱，枝垂樱……只要是漂亮的景色，我都想跟你一起去看！”
杀生丸揉了揉她鸦羽的发顶，金瞳隐隐闪过一丝柔和：“……尽说傻话。”
不管母亲是想做什么，他都不会耽搁太久，自然也不会让她等很久。
杀生丸并不担心他们的分离。
修罗赧然一笑，不舍地松开握紧的手，眼睛却还是眨也不眨地注视他，语气认真而笃定：“我会好好等您回来，所以，您在那里，也不必担心我，我会……过得很好。”
杀生丸再一次拍拍她发顶，望着她鸦羽般漆黑乌亮的长发，不知为何，心中突然生出一丝近乎无的怅然。
自从她学成归来，就一直维持着人类的模样。
——乌发，黑瞳。
他不讨厌这个样子的修罗，只是有些怀念白色犬耳的的手感。
修罗抿唇含笑，专注的眸子中清晰映出杀生丸的模样。
邪见终于也赶了回来。
听说杀生丸少爷要回云上之城，他拎着处理好的鱼，愣在原地，左右为难，一时不知道该跟着谁好。
按照他本人意愿，他自然是想要跟着杀生丸少爷一起。
可按照他对杀生丸少爷的了解，他应该留在修罗大人身边才更加稳妥。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困窘，修罗贴心将他推到杀生丸身边：“父亲大人，让邪见大人跟您一起吧。他是一直追随您的忠诚可靠仆人，有他在您身边，我也能更放心些。”
杀生丸闻言，下意识就想驳回她小孩子的担忧。
“我知道您也在担心我，只是，我除了邪见，还有其他人可用，可您身边却只有邪见最令我放心了。”修罗握着他的手臂，撒娇似的轻轻晃晃。
杀生丸知道她嘴里的“其他人”都是谁。
可不管是那只远远跟着他们的鬼，还是屋里那个似人的怪物，都不如邪见来得稳妥。
修罗：“虽然他们确实不怎么可靠，但我手里可是握着他们的名签，只要不想死，就只能按照我的心意行事，所以，父亲大人，您完全不必担心我。”
杀生丸被她晃得心软，想了想：“不要给他们试探的机会。”
修罗笑着承诺：“好。我会他们生出异心之前，果断杀掉他们。您担心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杀生丸这才放下心。
邪见将处理好的鱼放回屋里，重新站到杀生丸身边，冲修罗煞有介事地正色道：“您放心，我一定会一直陪伴杀生丸少爷左右！”
修罗：“那就拜托你了，邪见大人！”
邪见给了她一个“尽管放心”的眼神。
修罗目送他们离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目之不及的远方，才堪堪收回视线。
她低头看着脚下映着凌乱脚印的雪地，分辨着那些属于父亲大人，哪些属于无关紧要之辈的，思绪渐渐飘远，不知不觉，就在屋外站了很久。
“怎么还不进来？”
男人从防风茅草席后探出脑袋，奇怪道，“他们已经离开了吧？再不进来，恐怕就算你是半妖，都要被冻僵了吧？”
“虚，昭示着‘无’。”
修罗回过神，扭头看他，“你跟我不同，不是由父母赐名，所以能选择的你，为什么给自己起这样一个近乎悲伤的名字？”
男人露出的担忧表情一点点淡去，猩红的眸子里展现出最真实的冷漠与空洞：“说起来，这还是你第一次称呼我的名字。”
“不想回答就算了。”修罗抽了抽鼻子，推开他，进了屋子。
她盘腿坐到地炉旁，摇曳燃烧的橙色火焰一点点浸润她肌肤，驱散她身体中的寒气。
身体逐渐温暖，心灵却像缺了一角，空洞洞的，一直透着呼啸不止的寒风。
“因为不会死的人生，已经不能称为‘活着’。”
虚双手抱在胸前，背倚木墙，“我不生不死，除了永远无法终止的憎恨和恐惧，从未得到过一丝幸福。只要我无法经历真正的死，这种情况就永生永世无法解脱。我将永远被痛苦和毁灭囚禁，将这种无法摆脱的糟糕宿命，称为‘虚’，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
修罗倏然抬起头，冲他抿唇一笑，“果然，知道有人比我处境更糟糕后，就没那么难过了。谢谢你，将自己的事情讲给我听。”
虚：“……”
他来到修罗对面，与她隔着地炉对视：“你没事了，可我却很不高兴。说说看，刚刚是怎么了？不要告诉我，只是短暂的分离，就让你变得这么奇怪。”
“你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虚一脸笃定。
他接触正常人类情绪的日子尚短，无法准确描述出眼前修罗的表情，就是觉得她的样子很奇怪。
嘴上说着不难过了，可眼里却好像一直下着织丝般细密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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