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清

《月华清》

第 79 章 敌兄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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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冉抿唇不语。

片刻静默后,她蓦然开口:“齐叔叔他们阻拦我,你也在劝我,你们能眼睁睁看着哥哥受罚,我却不行。”

燕宁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但比言语更快的是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父亲威严的喝令,燕宁神情立即凛然,跟个木头似的把嘴严实封上。

拜厅的位置隔着三重门槛,将外人阻拦在祠堂大门之外。汝子冉望着那扇黝黑厚重的楠木隔扇门,心也随之一点点沉重。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汝子冉下定决心,一步上前,还来不做出任何动作,不远处却哗然躁动。

人群往两边分散开一条路,裴氏带着一身隐隐升腾的怒气闯进,她从外头急行回来,作客时的华服根本来不及换下,后头紧跟着十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仆从,来势汹汹。这群学堂里的公子哥们原本聚在祠堂外走不得,个个探头看热闹,裴夫人一踏入院内所有人吓得跟鹌鹑似的,唯恐躲闪不及。

子冉欣喜望外,立即迎上去:“——伯母!您总算来了!”

裴氏并不理会,绕过子冉直冲祠堂而来。

齐总管心底一咯噔,大叫坏事,脚下却不敢怠慢硬着头皮上前行礼,身子刚屈到一半,裴氏冷淡出声:“让开。”

语调一如既往的寡淡乏味,没有起伏。

往日语气中不含有丝毫情绪,今日却叫人轻易听出里面一腔按捺着的怒火,和一丝潜藏极深的怨懑。

齐总管硬着头皮,不肯退出一步空隙:“夫人留步。东家有言交代……”

紧随其后的老嬷嬷厉声打断:“东家?现站你面前的就是东家夫人!还不赶紧滚开。”话音刚落,十几个老仆从就蜂拥挤上祠堂大门,一股气撞开家丁的人墙。

然而区区些老妇人怎么可能撞得动魁梧高大的家丁,他们板正面孔,个个扎根似的牢牢伫立在石砖上,不容冒犯者越池一步,气得子冉往燕宁身上捶了一拳。

倘若裴氏不在此处,家丁手中跟成人胳臂粗的杖棍当下就要落下来,打得这些老嬷嬷痛哭流涕,没处儿撒泼。奈何裴夫人直直站在正中,一个不慎都可能误伤到主母。

裴氏面上阴云密布,仍旧冷冷吐出两个字:“让开!”

齐总管额间沁出滴冷汗,硬着头皮强撑:“东家早就下了吩咐,到底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惊动了夫人。”

裴氏袖摆下紧攥的手猛然松开,照齐总管脸上狠狠一耳光——“混账东西!竟敢连我的话也不听。”

“咳嗯——”

院门处的管事重重咳嗽几声,把汝氏家学里愣愣看着这一幕的公子们都弄回了神。

管事用温厚而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今日书院不上学,公子们请各自回府罢。”管事往外伸手请,有眼色的人趁势赶紧离开,不想走的人也要考量下自己有没有本事看汝家大夫人的闹剧。

转眼间,先前院子内乌泱泱的众人遣散走了。

“滚开!”

裴夫人眼底寒意与怒意迸发,再不废话一句提步迈入。汝子晏再不成器也是她的儿子,怎么可能不管不顾。

齐总管艰难咽口唾沫,把剩下的一肚子话摁在喉咙,微微侧身让路。

裴氏直抵摆放祖宗牌位的拜厅,直到那扇严密厚重的拜厅大门前才听到极微弱的人声,这道声音听来十分熟悉,间断孱弱,气息不稳,似昏暗风雨中缥缈不定的烛火,稍不注意就会错漏扑灭。

裴氏心头骤然一紧,胸口辛酸疼痛难忍,竟不敢推开那扇大门,更不敢设想里面的情景。

……

汝闻道看着自己的儿子在长凳上动弹不得,雪白绸衣都打破绺裂开,体下遍体鳞伤,背上血肉模糊与里衣搅成一块,到处都是血渍。

“你有本事惹出乱子,却没本事让人不敢算计你,被人惦记上却还不知,你好好看清自个整日干得勾当!”

汝父满眼失望,恨其不争:“你被方家状告到官府,告到我的公案上!之后你在酒肆见到方家小儿又与其大打出手,将他打得跟残疾似去了半截命,险些就丧命当场——是与不是?!”

汝子晏吐出一口血水,他挨下杖罚一声不吭,口腔内被牙齿咬得红破糜烂,不剩下一处好肉。

那日他们在酒肆听弹词,孰料正好逮着了方少俊,汝子晏自然不会再跟他虚伪客气,直接撸袖子上手,一番赤手空拳下两人皆是挂了重彩,方少俊更是被揍得面白气弱,四肢动弹不得。

汝子晏心底早想弄死这阴人千百遍,但也知道方少俊本人一无是处,家中长辈却是外调任职的京官,打伤事小,弄出人命可是万万不行,于是最后忿然收手,留了这孙子半条性命。

谁知这方少俊做事更绝,竟往自己身上下足了狠手——汝子晏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叫来人又把自己揍了一顿,打得气若游丝进出少出气多,险些命将休矣,并把这两桩一齐赖在汝子晏头上。方家人哪里肯吃这哑巴亏,立即找上汝闻道要个说法,没个结果誓不罢休。

汝子晏心底直骂方少俊阴险至极,迟早要亲手弄死这条疯狗!喘着半口气撂狠话:“我只恨、当日出手不够狠重,没能要了那小子性命……”

“早知、咳……今日会被父亲在祠堂、咳咳打死……我说什么也要拽着那小子见阎王……”

“孽障——孽障!竟然死不悔改!”

汝闻道气得踱步,刚才因恻隐之心还是停下了家法,这逆子今日却是不把他气死决不罢休!

厅内很快传出道中气十足的怒喝——

“我汝闻道一世清白,尽败在了你这孽障身上!”汝父盛怒道:“今日在先人祖宗面前,我再留你不得!来人,给我往死里打。“

旁边四五个家仆握住上头血迹斑斑的杖棍,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打下去。

汝闻道怒而喝命:“杵着作甚?为何不打?!”

家仆急得浑身冒汗,竟像是自己成了杖下煎熬的人,他们执掌家法最知轻重好歹:再打下去可是真会出人命!

奈何汝闻道正在气头,如何肯听得劝?

家仆颤颤巍巍,闭眼高举板子打下去。

“住手!”

裴氏方才赶来,就听到汝闻道要打杀她的儿子,忍无可忍推门闯入。

进来一看,汝子晏躺着的长凳下一圈飞溅的血渍,见者触目惊心。汝子晏唇齿间漏出几丝血水血沫,裴夫人双眼立即红了,面色苍白如纸,顷刻泪如雨下。

汝闻道先是被裴夫人破门而入惊愕了下,随即愈发怒火中烧:“谁让你进来的!早说了不准告知夫人,是哪个阳奉阴违,竟敢违令不尊?”

他叱问祠堂内的家仆,但在场谁能给他答复?裴夫人泪眼婆娑,泣道:“是我自己知道的,你管别人说不说?要是没人来告知我,我都不知你竟要狠心杀害我儿!”

汝父又惊又气:“裴承亦是我儿,作父亲的出手管教有何不可?”

“你这是在管教?分明是要了他的命。”

裴夫人急急扑向凳上的血人,连唤了几声“裴儿”,只见汝裴承气息奄奄,眼底泛起一股青白死气,正半睁不睁地望向母亲裴氏,迟迟没有反应,背上身上到处都是血痕。

裴夫人泪眼模糊,竟不知将手能放在何处,更不敢去伸手碰他、动他,嘴唇颤抖着说:“去,去把郎中叫来,快去——”

家仆刚要动身,汝闻道闷声道:“谁也不准去。”

“闻郎!你当真要如此狠心吗?”裴氏哀戚道。

“他死不悔改,那我就要看看是不是真的到死也不肯改——”汝父决毅喝道:“来人,动手!”

裴氏对几人怒目而视:“我看你们谁敢动手,若是要打我儿,便先打过我!”

家仆哪敢对主母挥棍,汝闻道气在头上,一把抢过杖棍往汝裴承臀背打下,又气又急:“夫人往日多加纵容,叫我对他打不得骂不得,以致规劝不得,让他一生恶习使然任性妄为,累败门户,今日若不狠心除去逆子,汝氏祖先颜面何在?”

汝子晏挨了记闷棍,眼前突然一黑,似被重物撞后恶心昏眩,甚么也看不见了,喉咙间涌上一阵急血,立即咬紧牙关忍下,却还是喷泻而出。

裴氏失控喊道:“闻郎!你已经害死我一个儿子,难道还要害死最后一个吗?!”

裴氏脸上尽是泪痕,往日这位最古板守旧的正房太太衣发散乱,暮气沉沉的人面浮残妆,竟像是衰老了十余岁。话一出口,她自己像是率先崩溃般,止不住泪如雨下,啜泣念道:“我的孩儿……我可怜的裴儿……”

声泪控诉下,汝闻道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然而很快更大的悲伤悔恨淹没了那点疼惜。

他看着浑身血人般的汝子晏,没有生出半点疼惜和怜悯,反而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怨念和不满——

为什么!为什么同样都是他汝闻道的儿子,一个温良恭俭,却偏偏命中无福早夭,另一个却是大逆叛道,无恶不为?!

上天为何要如此捉弄他们汝家,给了他们一个天资聪慧的孩子,却又早早地将他收了回去,让他的父母终其一生都无法释怀失去了心肝至宝。

每次见到汝裴承的荒唐浮浪,汝闻道便怒火中烧,恨不得打死这个孽障。如果没有珠玉在前,他作父亲的未必会如此愤恨和无奈,明知那孩子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然逝去,但汝闻道就是忍不住心生妄念,每每转而臆想若是子晏的兄长尚还在世,家中又会是怎样一般光景?

子沫会有一个处处引以为荣的兄长,他们会有一个世间最乖巧聪慧的孩子——他是如此天资过人、敬爱长辈,再苛刻的长辈也无法在他身上挑出一丝错处。

正是这样过于强烈的对比,令汝闻道二十年来心意难平,他曾经试图在子晏身上找到汝培的影子,但随之子晏长大,他的那点痴心妄想也跟着无情地寂灭殆尽了。

裴夫人伤心无法自抑,显得更加颓然苍老,她紧紧握着汝子晏的手,年近五十,她是真的无法再经历一遍丧子之痛了。

汝闻道痛心疾首:“夫人糊涂啊!容这逆子在家中留一日,便是一日的祸害,他这些年干得勾当让我有何面目见祖宗——”

“用不着你见,我这副老骨头走得比你早,先到地底下见列祖列宗。”

拜厅门口,汝老夫人被人搀扶着进来,声音颤抖道:“你做的好主意、好计量!将我与你媳妇都拦在门外,趁我等不在家中,就要把我的孙儿先一步打死了。”

汝老夫人看到汝子晏的狼狈,气得手都在发抖:“你这个孽子,你把我孙儿打死了,可曾想过我这老人家怎么活得下去?你的孝道呢?”

汝家这一支嫡系上一代,即汝老夫人与逝世的太公共养育二子一女,老夫人年轻时也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女中豪杰,可惜到了晚年,心肠也跟着软了起来,她爱孙心切,连着汝闻道管教起儿子来,也是束手束脚。

汝闻道一见老母到来,知道这回定是不了了之,心中不禁又痛又恨。

痛的是母亲和夫人妇人之仁,自小儿出生起,他作父亲的稍加惩戒便次次出手阻拦,以致于这孩子一步错、步步错,最后竟长成了这副离经叛道的德性;恨的是即便如此打骂责罚,汝子晏宁肯受得遍体鳞伤,亦不肯向生父服软低头认一个错字。

汝父大受打击,脸色归于颓然灰白,踉跄后退两步,手上握着臂粗的杖棍一松,“砰”地一声巨响砸到地上。

汝老夫人见儿子放下棍子,知道必是不会再打了,好不容易松下心头吊着地那口气,此时方才来得及顾上瞧汝子晏的伤势。但见那背臀上一片鲜血淋漓,腿部或青或紫,汝子晏又一直昏迷怔怔,不知到底是醒着还是昏了,直接让汝老夫人大受惊吓,差点背过气去。

汝老夫人一下眼泪出来了,她的身体哪里经受的这样的大悲,意识被刺激地有些不清醒了,却仍抱着汝子晏的头泪流不止。

“培儿……培儿,你这是怎么了啊。”

老夫人贴身伺候的人遽然变了脸色,都察觉出了些异样,多半老太太眼下又犯起了心病,连忙要去扶她,却被甩开了手。

这一动静,扯到了汝子晏的伤口。剧痛之下,子晏恢复了点意识,他睁不开眼睛,但听到了祖母的声音。

正想要开口说话,却听到祖母后半截话语——

“培儿,我的好孙儿,乖孙儿……”汝老夫人心疼地唤道。

一瞬间,汝子晏如坠冰窖,心底寒凉骤生。

怀中一直安静的人,突然间开口:“老祖宗……祖母…你好好看看,”

“我、咳咳到底是谁……”

汝老夫人身体一下怔愣,伸出的手僵持在半空中,她费力辨认片刻,脸色顿时惨白一片。

“你不是培儿……你是谁?”

老人惶恐睁大双目,“你、你到底是谁?我的培儿……培儿,你去哪儿了?”

突然,汝老夫人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一下眼神发狠;“一定是你!你把我的培儿藏起来了,你这个、贼人!你把我的孙儿还给我!”

汝老夫人一边泪水滚下,咬牙切齿双手用力锤着汝子晏,好像用那双孱弱衰老的手打死眼前的陌生男人,她的乖长孙就会回来了。

汝子晏闭了闭眼,他因荒唐而失笑,喉间却像是有血水堵着,所以发出的是卡涩湿润的古怪声音。

汝子晏默默将脸埋下。

他实在太累了……背着一个死人的影子走了这么多年,真的太累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也许,他应该尝试着与兄长和解,尝试……放弃。

汝子晏又一次失去了意识。嬷嬷们一窝蜂地拥上前来,端水的端水,擦拭的擦拭,打扇的打扇。府内郎中早就跟着一同进到祠堂,忙着查看伤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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