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清

《月华清》

第 75 章 罗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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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惠额头裹了件额帕,她怀孕时额外娇贵,将养了近个月才恢复了血色。如今身子好不容易养好了,却也不敢贸然出门走动,最近汝家来往的客人不少,人多眼杂,免得不慎惊动胎气。

“这些日子府里真热闹啊。”温惠和江蕖笑道。

“堂会戏一连唱半月,能不热闹么?”

江蕖笑着说:“你不知道,太太们牌瘾起来了,一群人在隶乐院连着打了几天牌,每日从早打到晚。二舅母让人封了十几张桌子,她们就聚到房里打,拦也拦不住。”

温惠微微睁大双眼,随之不由笑出声来。

她足不出户,却也听得外头动静,宾客喧嚣传入耳中,不免生了些好奇。正好江蕖过来看她,温惠就让她陪着自己多说几句话。

温惠语气略带可惜:“要是我身体好些,也能前去给外祖母贺寿……每日待在这阁内,我实在闷得慌。”

正说着话,温惠的侍女过来换了层被子,温惠半靠在枕背上,让侍女又重新铺了层薄被。江蕖看到后,关心道:“这样的天气,嫂嫂难道还怕着凉么?”

温惠掩了掩被角:“我不是担心着凉。之前睡时被梦魇住了,惊出一身冷汗,我想着发汗就让她们换了床薄的盖着,现在只不过是换回来罢了。”

“做了什么梦,这么可怕。”

“我梦到了……”

温惠犹豫了下,还是说了出来:“我梦到胡人攻破了西境,你大哥在战场上浑身是血,血流淌了一身。”

江蕖闻言神色一僵。

“当然!我知道这不可能的……关山郡有父亲,突厥人不可能攻破关山。可是,我只是……”

温惠面上不安,她说得话仿佛在自言自语,最后一句像是疑问和否定内心的恐惧:“蕖儿,我只是在做梦。对吧?”

江蕖连忙安抚:“这确实只是个梦。胡人要是真的占领了关山郡,我们这怎么还会相安无事呢?父亲那边一切安好,嫂嫂就别瞎操心了。”

温惠欲言又止。江蕖看了眼温惠的肚子,主动问道:“嫂嫂好像怀了三个多月吧?”可是在外面几乎看不出什么起伏。

果然,温惠立即就转移了注意。

“快四个月了。”温惠轻抚小腹,纠正道:“不过他还是很小,郎中说他长得慢了些,让我多吃一点。现在还算健康的,只是可能出生时比正常足月孩子小一点。”

她示意江蕖可以靠近轻轻抚摸,和未来的侄子或侄女儿提前打个招呼。江蕖贴了一下,真的摸到点不一样的弧度,柔软腹部上有凸起,江蕖轻轻一摸,并不能如温惠一样从中感受到什么喜悦之情,反而充满了古怪又惊奇,很快收回手。

“也许他是个性子温吞的。”江蕖猜测说,“像嫂嫂一样,不争不抢,总是静静的。”

温惠被逗乐,原本还有些担心孩子的生长,江蕖这么一解释,温惠心底宽松多了,又忍不住提到:“是吗?你也觉得她会是个姑娘?”

江蕖一愣,她刚刚好像没说这孩子是男是女吧?

不过她很快醒神,失笑道:“我看明明是嫂嫂惦记这是个女儿。”

温惠脸颊微红:“我不知道。”

“这个孩子是儿是女我都无所谓,我都会用尽一切去疼爱他。你大哥和我这两年没有很在意子嗣,他说顺其自然就好,该到的自然会到,也让我别学年轻夫人们一样到庙里弄那些个求子符,喝符水什么的……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夫君他希望有个女儿。”

温惠面上浮起一层笑意,“他说如果是个儿子的话,这孩子指定要吃大苦头了,父亲一定会严苛管教,从小就带到军营里去磨练,还是做女儿的轻松自在。”

“郎中跟我说脉象更像浮脉,可能真的就是个做姑娘家的,如果生出来真是个姑娘,我倒希望她能像她姑姑一样。”温惠温柔地看向江蕖。

那柔和的目光令江蕖感到十分温暖。

“嫂嫂开始说胡话了,你和大哥的女儿怎么会像我,不像你们?”

“人人都说外甥肖舅,侄女肖姑,有什么可奇怪的?”温惠嗔怪道。

江蕖说不过长嫂,遂由着她去了,谁知温惠越说越起劲——

“……等女儿长大了,我就让宝沂教她通晓诗文,让蕖儿你教她词曲音律……”

“对了!你说她会不会以后和她父亲那样,到时候跑去练武艺?”

江蕖意会,道:“应该有可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大半天,其实主要是温惠在絮絮地讲。等吃过饭后,温惠照例要休息,江蕖便离开了。

直到出了房门,江蕖面上才陡然浮现一片愁云。

如今好不容易嫂嫂的状况有了起色,大哥却在西境受了重伤。她得知讯息后,生怕温惠知道了这件事,可前来试探时心底又直发虚,在温惠面前粉饰太平,不可谓不费心费力。

江蕖怅然若失,靖西大军与胡人之间拉锯长达三个月,大晋内部对前线的进展到了极为敏感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纵使江策过往在靖西威望素著,号令如山,五千精兵折损惨重的讯息却是根本无法瞒住。

五千人在数十万大军中不过沧海一粟,但它也代表着一个极为明显的不利信号。

而随之一同来的,还有振威将军重伤的消息。燕夫人一经了解,便勒令府内下人三缄其口,识趣的客人们也不会在现在的关头触汝家的霉头,主动绝口不提。庆幸的是,温惠期间一直在静养,也没心思去接触外边的客人们。

但江蕖清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温惠早晚都会知道的,然而不能够是现在。

江蕖心底烦闷,原本的午觉也睡不着了,强迫自己半梦半醒地躺了半个时辰起来,反而愈发头昏脑胀起来。她半是自欺欺人地安慰兴许是天气太闷,但心底跟明镜似地清楚这股焦躁和忧虑从何而起。她一时担心远方的父母和兄长,一时担心温惠意外知道后会不会动了胎气,再又不知怎么想起好久不曾见到二哥江琚,也不知道他近日都在做什么去了?怎么成天地见不着人?

她寻思无果,出了揽春居,随意转悠着到了隶乐院门口,看着门庭熟悉,和当日一般无二,于是走了进去。

戏楼内空无一人,本该是静悄悄地。江蕖呆了会儿,却听见一阵不停地唱音从前方传来,绕过个小门,原来更后头的地方布置着一间间格子似的厢房,四周砌成一堵院墙,墙角内散落几处树木植被,里面正有□□人在排戏,约莫都是十几岁的年轻姑娘,最大的不到二十,最小的看着也许只有十一二岁。

一人眼尖,看到了江蕖,也认出了她的身份,走上前笑道:“表小姐,您怎么上这儿来了。”

江蕖奇道:“这儿不是隶乐院?”

那人摇摇头说:“前面才是听戏的地方,后头这块是咱们的住所。我们平常在这儿练戏。”

此处十分宽敞,伶人们唱曲的声音可不低,江蕖只在前面却只隐隐听到细微。

江蕖观察片刻,又问道:“我记得那日还有男人上台,他们难道也住在这?”

“怎么会呢?表小姐,我们是采买来的家班,他们是外头请来的戏班子,往日只有我们才住在这里。”

这位答话的像是这里头主事的人,江蕖斟酌想了想,说:“你们排了出新戏,叫《孽海花》的,那主唱的姑娘嗓子好了没。”

谁知那伶人怔愣了下,“表小姐,您说的也许是奴婢。”

“是吗?”那还真是赶巧了,江蕖心情忽然好了不少,“那你唱给我听罢。”

《孽海花》剧作改编自武陵雅集上张公子的《引咏集》内一篇同名作。两月前杨府君大费周章为贵婿造势,雅集过后,不乏有好事之人将张公子及友人制成的文集内一部分诗词填曲,应韵填腔,做成时兴歌赋、小令;或者更有甚者,将诗文中的故事改编成剧作。因为篇幅短小而简明,大多只需一人主唱。

许多南方显贵争附风雅,不论好坏,不管听不听得点,都赶上来凑个时兴,点评一二。《孽海花》就是其中之一。那日在雅集上,这篇也给江蕖留下不浅的印象。

罗贞儿转头就要去准备,江蕖叫住了她:“你不用上妆,也无需宾白,只是清唱。”

清唱是戏曲演唱的一种形式,和正式登台不同,伶人只需专注唱曲和动作本身。

罗贞儿动作一滞,疑惑道:“表小姐,那……”

她想问既然是清唱,那还需要到前面的戏楼去吗?

后半段尚未说出口,江蕖像是了然于胸,径直点头:“就在这儿。”

罗贞儿给江蕖搬来一副桌椅,又端上茶点,一旁奏乐只用笙笛和鼓板。

简单布置一二,江蕖便落座听起来了。

相较于愁苦的曲调,她更喜欢轻快的乐声,那样总会让她放松心情。江蕖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到底心思细腻,想要过好现在的生活,人总是要欢乐比痛苦多得多。

江蕖闭眼欣赏了会儿,内心的愁闷竟是被抚平不少,罗贞儿之音曼促有节。那日众人在隶乐院玩射覆,她没上台确实可惜。

——不过,那天的“杜丽娘”好像也不差。

接着听了又一段,江蕖忽然皱起眉,随着罗贞儿唱下去,江蕖眉头越来越紧,最后忍不住叫停。

“停下。”

罗贞儿不解,不知哪里惹得江蕖不快了。

江蕖忍无可忍:“这剧本谁写的?”

她不是听不下罗贞儿的唱曲,而是忍不了这个填词。就刚才那一句,里面好几个衬字用得都是什么?还不如不加呢!

罗贞儿轻声回道:“这戏词用得是世面上最时兴的《孽海花》填词,找不出出处。奴婢也是跟着上头戏词唱的。”

“好的词曲下字用意,择调审音,皆有法度。”江蕖脸色不太好看,“就你刚刚唱的那几句,填的简直是……”

她当着罗贞儿的面说不出难堪话。罗贞儿唱得很不错,问题也不在她的身上。江蕖只能委婉转而道:“你别唱这个了。”

罗贞儿悻悻应下。

然而江蕖却有些不甘,突然脑袋中生出个大胆的想法,她道:“我要把里面一些戏词改了重作,那些太不好听了。我新作,你新唱。”江蕖说做就做,基于原先剧作上进行改动必然比自己从头开始创作容易得多,不多时候,她就将一个折子的词调重谱。

罗贞儿依言照办,按着江蕖给的新词,很快依调唱出,略有瑕疵之处,也是瑕不掩瑜。江蕖的耳朵顿时好受不少。

里面有些地方江蕖一次改动不满意的,又会停下反复打磨修改。若词人用字讲究,音律、格律谨严,自成典范,乐府只需一一案谱填腔,不应添蛇画足,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可惜不仅先前张公子和同好所著《引咏集》里的孽海花本身就颇多谬误,而且后来填谱者技艺能力参差不齐。这唱词在常人眼中尚可差强人意,但在通晓音律、诗词的人眼中错漏百出。

罗贞儿的唱曲亦颇富技巧,清浊抑扬,总能令江蕖出乎意料。她稍改动一字,罗贞儿竟能分毫不差地,江蕖心底不住暗暗吃惊,这罗贞儿何许人也,瞧着这般年轻,竟然如此造诣深着。

江蕖太过沉入,以致于根本没注意身后来了个人。他忽然一开口,将江蕖和罗贞儿两人吓了一跳。

“她们个个都是教坊中人,不是从民间采办买来的女孩。你怕是小看她们了。”

江蕖转身看去,从戏楼外延伸出的一段直廊,汝子晏依靠红漆廊柱:“南方乐府以南戏著称,南戏以管乐为主,以鼓、板为节。你让她清唱,又用笙笛和鼓板佐乐,足以考量唱曲的本领。换做其它技艺不佳的伶人来说,这是刁难,但却是成全了她。”

“我说的没错罢——名属教坊十三部第一,罗贞儿。”汝子晏指名道姓。

罗贞儿闻言,扬起了笑容。

她原先屈身伏案,身上气质与普通伶人无异样,汝子晏话音落下,她遂直起身来,像是不经意间,一股不同寻常的傲气拔群。

罗贞儿微微一笑:“如果是汝大公子,我更希望你能叫我另一个名字。”

“也行。”汝子晏从善如流,笑着改了称呼:“罗伶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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