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清

《月华清》

第 60 章 雅集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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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蕖和江琚两人本就是对船上的卖油翁起了点小小的争执,弄清楚后,就没了更深入了解的欲望。他们对经商半点不感兴趣,可单听着舅父说道一二,也是涨了番见识。

而汝行云的指点一路上从未停止过,但凡他们有所困惑,舅父总是极痛快地解答。

汝行云的耐心和长辈般无微不至的照顾,比任何嘴上好听的话来得都要直接明朗——他是真的将这几个初次见面的小辈放在心上。

江琚三人未尝不领情,心中感激,流于面上的态度便越恭敬。

“舅父见多识广,外甥受教了。”

汝行云摆摆手,道:“你不要弄读书时学生那一套。这算不得书本上的知识,我也不像夫子那样传道授业解惑。”隐隐传来一声冷哼,“只是咱们舅甥之间闲谈罢了,我又不考你,谈什么指教受教的?”

这话一听,便知汝行云对那些个夫子作派不怎么待见。

一旁江蕖忽然转念想到江夫人先前提及舅父小时候还闹过学堂,如何不能听出汝行云言语中的刺头。

她不由暗自闷笑。隔了这么多年,只怕行云舅父还在“记恨”当年的西席先生整天考试,二哥只是稍加提及,却引得舅父如此大的反应。

“舅父误解我了。”

江琚合拢扇子,置之一笑:“世间道理不止于国学经典,所谓读万里书不如行万里路,一味只知死读书,不肯往外走动,便不能算作温书涉猎,而是穷困书生自我慰藉的白日梦。”

“经世致用,格物致知,讲得无外乎都是这么个道理。舅父阅人无数,又比外甥年长,怎么算不得我的老师?理当担得起受教一词。”

汝行云意味深长地看了江琚一眼。

这小子不愧是习文的,跟他那武科的兄长就是不一样。即使是意见相左,也能娓娓道来,听得他心底很是舒坦。

然而汝行云说不过他,却忍不住挽回点颜面,最终轻声呵斥:“巧舌如簧!”

江蕖闻言笑意更甚。

江琚被指责善于狡辩,接下无一句反驳,自顾自倏然展扇,摇扇不语。

——论为人处世上,汝行云的本事确实足够他们二人好生学道。

汝行云启行匆匆,只随身带了几名侍从,轻装简行;而在回云南这一路上,则是铺张浪费,处处讲究排场,吃食住行无一将就。江蕖等人刚见到这位舅父时风尘仆仆,如今却长衫玉带,一身清朗。起初见行云舅父状似挥霍无度的世家作派,犹以为是汝氏族中风气使然,养得子弟们个个习性骄奢淫逸。可多相处些时日,江蕖几人才渐渐看出点门道来。

这位舅父在一应用物的确惯常如此,但这绝非是毫无见得的肆意散财,汝行云的精明老道,无不体现在接人待物上。

好比他们赁舟过江,自中州至云南郡,是论里数算满计几钱,或者按游船租赁日期,全依赖行云舅父自作盘算。北人乘马,南人行船,同为市租赁,陆上和水上是不同的。

江蕖不了解生意,而据汝行云自个谈笑时说到他年轻时曾做过半个商户,图以消遣。他洒脱时真洒脱,半路遇到个有缘人,或是什么上京赶考的穷书生、夜宿渡桥的边客游子,不惜慷慨解囊,解人以燃眉之急;该计较是真计较,买办时坐贾行商的行当讲得那叫个头头是道,分金掰两,寸步不让,直接驳得奸商哑口无言。

这般老成持重,如何不让刻板守礼的江家人大开眼界。

自古重农抑商的观念深入人心,江家身为官宦之家,又是位于燕京皇城那种地方,一旦与“商”字打上交道,在他人眼中无疑是自降门楣。

江蕖和江琚两人深受官商地位悬殊的影响,以往并不待见商户,也与京中众人一般认为商人唯利是图,然而此刻设身处地,到了南方一见,才明白了何为一叶障目而不自知。

汝行云就是最好的例子,言传身教,江蕖二人对商人的偏见正在消除,对商人重利有了另一层了解。

船下江水滔滔,奔流不息,进入平原地带后,视野变得更为广阔。

大片绿油油的畦田映入眼界,眼前翠绿远比春色更加浓艳焕目。同是傍水而居的百姓,上游和下游的景观竟是截然不同,兜卖货物的乌篷船被以捕鱼为生的渔民占据,两岸街铺被江水灌溉的农田覆盖。

不巧的是,他们没能欣赏多久,第二日晨起大雾,水天之色具是白茫茫的一片,遮挡住船上众人的视线。

众人看不到河岸,继续行驶是很危险的事,除了搁浅风险,还可能撞上迎面驶来的船舶。伙长找上汝行云,劝说大人在最近津口处停船,等待大雾散去。

汝行云很快同意了。

靠岸后船夫们仍留在船上休整,汝行云的侍从下了船又迅速回来。汝行云听,禀告,转身告诉江蕖几人:“武陵城马上就要到了。”

武陵郡治同名,称作武陵城。

此地素以酒、曲二者闻名。

同是源自一条江河分出的水流,不知为何,到了这一块的水质就变得格外不同,酿出的酒也醇香独特,嗜酒如命的人哪怕再嘴刁,闻到武陵酒的酒香,断然挪不动一步。

而武陵曲,则是当地民谣,盛行篇幅短小的小令,各自为韵。

酒、曲两位佳人,在武陵城内具是一绝。

温惠过往几日偶感憋闷,今日不知是何缘故,胸口郁闷之气更甚。

她在房中坐不住,向江蕖低声道:“这屋里太闷了,蕖儿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江蕖起身和温惠出了房中,到了船面上,江蕖关切道:“嫂嫂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温惠摇头,“我也说不上来,身子总是使不上劲,感觉胸闷气短。”

外头水雾凝重,并不比屋内好上多少,温惠依旧无法舒气。

“嫂嫂晚上能否好睡?”

温惠意外回答:“我正要跟你说,虽然是情绪躁郁不安,可是晚上入睡后却很踏实。这可真是奇怪了。”

白天焦躁不明,晚上却能一夜好梦,江蕖也分辨不出这是个什么症状。

她问道:“之前郎中开的药方嫂嫂还继续用着吗?”

“是药三分毒,哪里可以多吃的?我感觉好了不少后,就停了方子。”

江蕖细想当日那游方医,虽说行为有点古怪,但起码不至于无端害人,遂道:“嫂嫂不应该随意停了,那日郎中说你气血亏虚,理当服用这药。你这才刚见成效就停了,哪里会好?”

“真的?”温惠不禁有些迟疑。

江蕖温言相劝:“我看那游方医不像是个黑心郎中,嫂嫂之前觉得有用,便继续服用吧。方子里都是温补的药材,有益无害。”

“……”

她们说着话,不提防经过身边的船夫。船舶靠岸,他们无所事事,正在船上垂钓。

他这头猛一提劲扯动线,钓上条大鱼,鱼嘴咬钩尾巴扑腾扑腾地,甩出一大泼水。

二人连忙闪开,却还是被溅到了些水。

温惠一抬眼看见彼此慌乱的样子,顿然失笑,连日沉重的心情一刻间明朗了不少。

那尾肥鱼还在水面上一个劲蹦跶,船夫这时才意识到身后来人,转身后大惊失色。温惠没有责怪他,提醒:“快收线!快收线——它要跑了!”

最终大鱼还是没跑成功,乖乖入了瓦罐。

船夫连连向二人赔罪,跪下告饶,那诚惶诚恐的模样让温惠看着一阵难受。

平民百姓对显贵的畏惧,皆源于显贵鱼肉百姓的恶行。温惠不能阻挠别人的所作所为,唯独能约束自自己,然而她不主动怪罪,船夫反倒赖上她了,非要她收下这条钓上来的鱼。

温惠哭笑不得,“我要拿这鱼做什么。”

船夫告诉她,可以拿到庖厨做鱼脍品尝。

一问方知,原来这游舟上的厨子里也有大师,声称能做名菜“水晶脍”。鱼脍是他顶拿手的,如果是鲜鱼最好,鲜活中又以野鱼最佳——如果是鲤鱼片,则是好上加好。

正好的是,眼下这尾肥鱼,正是野生鲤鱼,恰巧能做出一道美味来。

江蕖听不懂他说的那些好啊、美啊,只知道味道不差,乐意尝试。温惠也有些心动,味美且鲜的食材,谁不想一试呢?于是便让船夫拎到后厨去,做好送过来尝尝。

这鱼生一吃可不得了。

温惠和江蕖没尝过鱼脍,刚放入嘴中,第一个感觉是冰凉,软软的、微凉的肉片,因抹了姜丝,腥味尚可接受。直接合齿一咬,口感竟是脆生生的,好像还有点汁液,不过暂时很难分出是香油还是鱼脍本身的汁水。

江蕖第一次吃生肉,不敢细想,囫囵几口吞了下去,自然也没尝出什么滋味。

厨师所说的肉甜肥嫩,江蕖是没尝到的,有点不甘心,于是又尝了第二块第三块。更深层次的味道逐渐被发掘出来,是越吃越香。

只是味道虽好,终究过不了心中些微抵触,江蕖不多时放筷。

直到午后,江面大雾才散去,船只准备收锚继续沿武陵江行驶。

还未动身,赁舟上的客人便立即叫停了。

那船夫出于弥补,不知从哪弄来了罐蘸酱,用来蘸肉佐食。尝了那酱料,果然是滋味不同凡响,鱼脍变得更加美味。

温惠毫不掩饰对这盘鱼脍的喜爱,贪嘴多吃了几片,谁知过了一会儿竟开始恶心呕吐起来。

不知是那蘸酱的问题,还是鱼肉的问题,害得温惠难受极了。

几番下来,积食都吐得干干净净。江蕖递上饮水,温惠喝完后刚要说话,一股鱼腥味涌上喉咙,顿时又胃口作逆,欲吐不吐。

汝行云闻讯赶来时,见到便是这般狼狈形势,几句话问清了情况,大为惊异:“怎么吃个鱼脍,就弄成这样了?”

南方好食鱼脍者不在少数,那庖厨便是因此练得一番好厨艺,可温惠素来不曾食用过生鱼,一时贪多岂不得遭罪了。

“我刚刚也吃了,没见什么不适。”

江蕖微微皱眉,担忧道:“嫂嫂本就微恙,这下恶心呕吐更于身体有害,我担心不只是鱼脍冷气侵胃,舅父还是请位良医给嫂嫂看下吧。”

汝行云嘱咐下人尽快去办。温惠发作及时,他们现今仍在津口停舟,正好方便到城中请良工。

左等右等,请医的下人未赶回来,津口岸上却来了个年轻的陌生面孔,迎面绿波浮水,他亦是一袭团领青袍。

来人自报家门,高声道:“都尉大人,在下乃太守治下梁掾史,特奉太守之命请大人入城。”

船上数人走出,正中一人长衫玉带,身形武健,面庞刚毅,细观之下却长得有几分眉清目秀。正是汝行云。

太守——

汝行云略一思索,不稍片刻,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一个身影。

汝行云道:“你家府君,可是杨今易?”

如此直呼其名的,约莫就只有对面船上的汝行云了。

青袍男子行揖礼:“正为武陵郡太守是也。”

津口处人来人往,财货车船络绎不绝,听闻几句高声所谈太守名讳,旁人纷纷驻足侧目,已有人不断打量,猜测这一群人的身份。

“果然是他。”

汝行云爽然大笑,扬袖一挥:“上来说话!”

梁掾史跟随进了船中,汝行云请茶请坐,问道:“方才听你道杨府君请我入城,这是为何。”

梁掾史恭敬道:“太守府内女儿杨千金正值婚配之年,许了位才俊之士。杨公近来喜得东床快婿,欲于武陵江上办雅集,宴请群僚宾客、诸位大人赏光。”

汝行云略有诧异,竟不曾听闻有这等事,可见梁史说起,又隐隐有种莫名熟悉。

“何时成的亲事?跟哪户人家结姻?”

那梁史笑道:“都尉公务繁杂,贵人多忘事,下官上月初七曾到抚城送宴帖,大人让下官进去交代,还问了那贤婿是什么人,我回大人‘那位是泊襄张氏的公子’,您还道贺二人门当户对,姻缘天成,说是定要到婚宴上来吃喜酒。大人岂是都忘了?”

他这么一提,汝行云尽数想起来了——

他本来确实有准备到武陵城,不料突厥人攻破西防,江夫人急信一封,汝行云一时只记得然姐嘱托,将婚宴之事抛掷脑后了。

算上日程,汝行云往来路上都有大半个月,恰好错过了杨千金成婚的时候。他这头收了请函,却未能如约而至,甚至连一声也不告知,实在失敬。

这下认真详看,倒真察觉出梁掾史有些面熟,确实是见过的。汝行云道:“惭愧惭愧,我实在有急务在身,未能提前告知你家府君。待我日后备上份重礼,好生向他谢罪。”

梁掾史本是杨今易的门生,如今不过二十有四,一介白衣年纪轻轻做到这地位,离不开杨公大力提携,是以梁掾史虽任郡议官员,却较同僚们格外得太守器重。

梁史却道:“都尉何必日后备礼,眼下即有一事相求。”

“——哦?”

“府君曾与下官多次私中小谈,言之与大人往日一同授业于老夫子,经年同窗深情厚谊,可惜学成归乡、各自成家后,二十年来时时不得常见,引以为人生一大憾事。”

昔年武陵城中有位德高望重的先辈,汝行云和杨今义闻名而来,同年拜在夫子门下。他们二人学成后不久,先师亡故。

即使吃了不少苦头,汝行云也没能学成个什么建树,而杨今易却是夫子最满意的学生之一。

“上月初七下官呈送喜帖,依杨公的意思,是想借千金婚事,逢时能与大人一叙往事。大人却是事出有因,错过了一回。今日晨间下官到津口办事,偶然见到了大人身边一侍从,觉得面熟,便问了岸上的人,说这船上的主人姓‘汝’。如此一来,估摸知晓是大人来到了武陵城外。”

“难怪,你小子倒是消息灵通。”

汝行云叹然称奇,“我才就怪道人尚在城外,你们是怎么打听到风声的。”

“在城外幸得见到都尉,在下不敢轻易叨扰,特地回城禀明太守,杨公以雅集大会宾客,命在下无论如何也要留住大人。”

梁掾史苦笑说:“上回前往云南的差事由下官经办,可惜未能做成。所以……”

汝行云打量出他的那点儿心思,意味悠长:“所以眼下有一事相求,原本不为杨公,其实是你的不情之请。”

梁史被揭穿意图,不慌不忙笑了下,奉承道:“若大人今日肯行个方便,赏光到雅集,下官在府君面前也更得力不是?”

此人能说会道,言辞诚恳,问答时够爽快利落,汝行云至此不再回绝。

正说着话,进城的下人带着两位良工到了沿岸。汝行云一时想起温惠的病状:他若是去赴宴,温惠又当如何,难不成留在船上?

汝行云面有迟疑。

那官员当真机敏过人,看到了良工,主动问道:“都尉,船上可是有哪位贵人不适。”

“嗯,是我姊亲家中的女眷。她尝食生鱼,出了点问题。”

梁史心思百转,提议:“都尉既要进程,何不将女眷们也一齐带入,在城中暂住两日。游舟虽说船身稳重,但人在船上,到底不必地上平稳。”

汝行云觉得言之有理,温惠恶心呕吐,确实应当稳稳实实地坐着更好。

那人见汝行云有松动之色,更要留住他,强力劝说:“在下知道杨公在城中有一私宅,地段幽静,毗邻武陵江畔,风景尤美,离这不过仅几里地。都尉暂居那处,最是合适!”

“……”

“是不是靠近城外,江水河畔,地势高阻的那个宅邸?”汝行云忽然开口。

“正是。”

汝行云笑意愈深,“那私宅对面,是不是还有另一所宅子?”

梁史顿了顿,察觉出点不寻常。

“大人可是曾住过?”

汝行云率性大笑:“年轻人,那不是什么私宅,是你家府君当年的故居。我年轻时求学,跟他比邻而居,住得就是对面的宅子!”

梁史闻言惊讶,“大人……”

“我有自己的院落,不稀罕杨今易的老宅。”汝行云欣赏着对方怔愣的模样,十分惬意,痛快道:“就按你说的,等会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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