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清

《月华清》

第50章 阴私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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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身影在雅间前驻足许久。

思雯晓得小姐们躲在边上看热闹。刚刚她们故意引起端倪,无外乎使得别人不痛快了,她们就舒坦了。思雯自然不会令其称心如意,傻到直接打开窗让人平白看去笑话。

就算质问梅聆祉,那也是她自己的事!

贾思雯心中涌起一股决然,抬手叩响门。

门几乎是下一刻便打开。出乎意料,迎面是一张陌生女子的脸。

思雯一时不知该庆幸,亦或者感到窘迫。

“失敬,我......”

那女子微微一笑,侧身让开,摆了个请入的手势。

梅聆祉正坐在里头,她像个真正的主人,用邀请的口吻,含笑道:“贾小姐,我等你很久了。”

思雯脸色霎时变得古怪。

两厢对比,她竟像落了下风的那个,这可万万受不了,于是思雯故意嘲讽:“你还真是烟魂不散,在哪都能有你。怎么,今天江蕖没来崇文阁,你不知道么?奇了怪了,难道她根本就没告诉你,你自个儿赶来扑了个空,所以干脆找上我?”

“不,我是专门在这候着御史小姐的。”梅聆祉说。

原先那门边侍女已经退了出去,房中只有她们二人,三面活窗紧闭,唯有沿街的那扇支起。

——这是一个绝佳谈话的好时候。没有外人,无法窃听。

思雯撇嘴,寻思道:梅聆祉还要找她,瞧瞧多新鲜。

“这话倒有意思,如今是我先找上门,不是你提前知会。我要明年再来,你难不成能在这坐到明年么?”

梅聆祉风淡云轻地笑了下,没有立刻作答。

思雯忍不住打量眼前人,浓浓的不快在心中翻滚。

她几乎是在一刻间体会到别的小姐的心情:实在不是起先就对梅聆祉抱有成见,而是此人本身的存在,就是在时刻挑拨别人的底线——梅聆祉说话时不紧不慢,态度还称得上有礼有节,可不知怎么的,总令人感到被轻视漠视。

明明自己一个活人就站在梅聆祉身前,可任由她如何作为,打骂嘲讽、挖苦奚弄,梅聆祉态度始终不冷不热。

“从我接近江蕖开始,便知道你跟我算账不过早晚的事。你来与否我都不意外,试想看到至交好友被一个名声败坏之徒蓄意靠拢,换谁也会忍不住提点和戒备。”

思雯瞬间回想到小姐们的奚弄,咬牙道:“你还好意思主动提,江蕖受你名声所累,你还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要是你,早就自惭形秽躲到见不得人的地洞去了!”

梅聆祉似笑非笑,“你大概听错了,我刚刚所指的是——‘至交好友’之间,贾小姐扪心自问,你与江蕖算不算得上友人。”

“我与江蕖结交四年,”思雯觉得越发可笑,“我们算不得朋友,非得轮到你才是?”

“哦。”

梅聆祉微挑眉毛,一副天然好奇的模样,然而她下一句话却锥心刺骨——

“什么好友会眼睁睁看着令尊上疏劾奏对方兄长与朝中重臣‘因公生私,文移往来’,以交情过密为由,不敢怠慢,请陛下当警备于心,加以防患。”

“我真不知道什么友人交情能好到这个地步,在朝堂之上尔虞我诈,下了庙堂便粉饰太平。”

梅聆祉冷笑,”御史中丞大人在朝中如何借由江守备作为秦太尉隶属参将的关系,进而弹劾抚军将军和太尉私情甚重,于公有亏,你可千万别说根本不知情!”

贾思雯脸色蓦然一沉——她竟然知道这些!

今春探花为秦家三郎,秦安修一举出人头地不说,仰仗其父秦太尉威势,气势当如日中天,他与江家次子江琚往来寻常,自会引得不少人关注。而江家长子江琼属京畿衙下守备,乃太尉身边重要参将之一,江家两个儿子都与秦家走得近,不得不令人深思是否其中有江抚军的授意。

御史大人出自御史职责,上疏弹劾并没有错。

思雯冷眼相对,实则原本高人一筹的底气一扫而空,“御史监察百僚整饬朝班,巡按不法之事,当属臣子本务,何罪之有?”

梅聆祉不慌不忙,“御史中丞援引无据......”

话没说完,思雯便抢占先声:“御史可据风闻劾奏,密摺奏本为先,断章复问在后。如若兰台御史人人奏事都讲究援引有据,那得搜罗证据到何时!”

梅聆祉忽然笑意深了,颇有点意味不明的味道,这样的表情,让思雯心漏一拍,陡然意识到自己掉进了梅聆祉的陷阱,无形中一直受她的话术引导言语和思考。

“我当然明白,缉访与审查功罪隶属禁军三衙和官署三司受理。”梅聆祉道,“御史监察百官,那谁来监察御史们?”

思雯紧抿嘴唇,面上维持的镇定摇摇欲坠。

“圣上要广开言路,可有些话是圣上不想听的,于是谏官中出现了陛下亲信。”梅聆祉步步紧逼,“他们就是陛下在宫外的眼睛,代圣上审察臣子,引导时评风气。你说,御史中丞......”

“住口!”

“御史中丞是圣上的口舌。”

梅聆祉怡然不惧,干脆利落接上下半句。

思雯即刻驳斥:“梅聆祉你大胆!凡为官民勿许妄议朝政,你身为朝廷命官家眷,这是明知故犯!”

越是交谈,贾思雯越是心生怖惧。她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可怕之处根本不在于深宅内院的妇人之见,先前仕女们唾弃鄙夷梅聆祉那些阴私诡计不过尔尔,上不得台面。现在思雯才知道这其中有多大的误解!

梅聆祉悉说朝堂之事如细数家珍,短短只言片语,竟已得见几番官制上下了然于胸的眼界。她竟然小看了这么一个人,盲目自大的到底是谁?

“......”

梅聆祉静静看着贾思雯,忽然一笑:“我可没有妄议,这些都是事实,只不过经由我之口转述一遍,贾小姐就要对我恼羞成怒吗?”

“何况,就算要判我干预朝政,贾小姐还需排在我前头呢——”

思雯深深皱眉,敏锐地预知危险靠近,梅聆祉的阴险令人防不胜防。

“——你方才透露令尊是‘密摺奏事’,我全然不知,刚才所说一切不过听到朝会议政后的风声,随口扯上几句罢了。但你可就不同了,连令尊密摺上奏的内容贾小姐都知道,事情揭发出来,是我妄议朝政罪责重,还是密奏外传的罪名重?你和令尊想明哲保身,恐怕,不行。”梅聆祉微微笑道。

思雯脸色凝重到几近滴水,狠狠盯视梅聆祉,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她接下来的话。

“你早已知道自己父亲在做什么,你和江蕖平日往来交好,口口声称为至交,而事实上,朝堂之争始于御史中丞的一封奏本,甚至演化触及到军权制衡的机要。”

如今语意奚弄的变成了梅聆祉,“你明白一切,却在江蕖面前乔装不知,只要她不主动问起,你便以为能瞒天过海。多可笑啊,你厌恶我是因为我德行有失,连累江蕖名声,可眼下正忙着讨伐诛胁她父兄的人是谁?你有什么立场自恃清高指责我。”

思雯猛然睁大眼睛。

“我不是......”

“没有......”

话一出口,却声势不足,甚至一度凝噎。

..

至此之后,剩下的谈话,思雯已经记不太清了。

她的虚伪被梅聆祉毫不留情揭穿,当时脑海中一片混乱,后续具体发生什么,她如何离开......种种细节,无从道来。

思雯外强中干,实际上,梅聆祉所说的,确实没有半分造假。思雯本想埋汰挖苦梅聆祉,好叫她知难而退,往后离江蕖要多远有多远。可万万没想到,反而先乱了阵脚的是自己。

但凡有点自知之明,思雯都该认识到她正在做的事,比梅聆祉更恶劣,更阴私。

御史中丞的位置根本没有外人想象中完全廉洁,她的父亲背后是圣上,弹劾的旨意不过是忠陛下之事,陈陛下之言。

没有人点破实情,她遂也开始自欺欺人。朝事愈演愈烈,她便越多一份愧疚。好在一场风寒使她染疾,避免了中途和江蕖见面的可能,思雯不由侥幸松了口气。

思雯不敢想象江蕖知道后的表情有多震惊、不解和失望,可作为贾家女儿,她更要站在父亲的立场去想——将君擅权是国政大忌,京畿太尉与关山抚军都是圣上常怀警备的臣子,居安思危,宁有备而无患。御史中丞的劾奏没有做错。

经过一夜辗转,思雯还是决定去见江蕖。她本以为会看到江蕖极尽悲愤之色,却没料想她恍若无事,跟往常一样对待自己。

难道江蕖真的不知情?

抱着这样的疑惑,思雯按捺住忐忑,急切地表示梅聆祉不是良善之辈,她靠近江蕖必然别有用心。

江蕖完全无法理解——她一向如此,行事有理有据,始终公正客观。

哪怕贾思雯多次表露过对将幼怡的不满,江蕖每次听到后只是含笑不语,不曾替姜幼怡说过好话,也从来,不会主动附和她。

思雯知道,江蕖对她是有感情的,但这种感情并非出自内心,而是思雯用心对她,江蕖在将心比心,投桃报李。

看似有情,实则无情。

江蕖万事只论对错,不因情感偏倚。但思雯不相信这世上有如此理性的人。

如此真的有,那必然是有不得言说的苦衷。

她心底轻叹一声,抬眼时望入庭院,方才骄阳正盛,阳光穿拂过葳蕤树稍,留下一地光影。

而今日轮跃入云海间,刺目的光线随之匿迹,柔和的光晕宛如春风沂水,树下光与影浑然归于一体。

思雯闭了闭眼,倏然转身。

“江蕖,你自以为置身事外,以为站在是非角度便是绝对的公正公平,可普天之下,有多少人会等到真相水落石出的一天?”

她听父亲说过,三司中积年疑案难断,刑狱、兰台和大理寺中随时可能正囚禁着沉冤的犯人。他们声称罪身无辜,祈求平反昭雪,却无一拿得出罹罪诬罔的证据——宁可铸成一桩冤狱,亦不可稍加赦宥,以区区小故纵无穷之诛。

无辜者受牢狱之灾,无法自证清白,作恶者逍遥法外,无法被指证所行卑劣。

“就像,你根本不知道梅聆祉是个什么人。”思雯轻轻地说了声。

她的面前,是紧闭的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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