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清

《月华清》

第38章 伪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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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需说回到三日前,冬至第二天。

那日是梅丞相家老太君的六十岁寿诞,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前往丞相府赴宴。一清早,江家请来的工匠到宅院内修葺清漆。

工匠开始工作前,家婢们已经将汝夫人安置到附近一间抱厦中,太太喜静忌喧嚣,独自一人留在抱厦内念经,留下几个传候的侍女守在门边,其余人都跑到外头自娱自乐去了。

说起来,府内众侍女曾经一度公认:在青玉楼当差是一件非常之轻松的差事。

原因不外乎如下。

其一,汝夫人不习惯时时有人服侍,但凡可以皆亲力亲为,不劳侍女动手;其二,汝夫人性子虽冷硬了些,但实际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极少叱责下人,而且随着年岁越长,愈发忌讳急怒伤身。

与之对应,江蕖以往则是出了名的坏脾气,孩子时骄纵使气的顽劣惯能折腾人,不过这一年来性情变好了许多,大家乐见其成,但谨慎来看还需再观察些时日,暂且不提;两位公子长相极俊,脾气据说亦是极好的,可惜两人修身养性地不得了,房内长随书童都是一水儿的男丁,婢女们只能含恨而别。

至于第三个嘛,便是太太极少过问院子里的闲杂,主要事务都由赵嬷嬷经手处理。于是汝夫人虽然是青玉楼内的主人,可她不亲自管事,大家对她的畏惧之心反倒远没对赵氏那般重,相反,还有那么点亲近这位老人的意味。

双儿今日当值候在抱厦外间,旁边只余三个同伴。那些无需当值的侍婢们仗着太太人好,早不知道一块跑到哪处院落玩去了。

四人静默着各司其职。忽然双儿低低惊呼一声,其余几位女孩只看到她一摸腰间,小声焦急说:“糟了!我的荷包不见了!”

果然,腰间原本应该系带荷包的位置空空如也。

另外三人闻言惊愣片刻。荷包里放的东西可不得了:有人习惯在里面放月钱,或一些小巧值钱的玩意怕被偷随身带着;女孩儿大多爱美,有时随手解下的饰物就装进里头。

双儿语气忍不住带上一丝慌张:“这可真是,到底丢哪去了......我记得早上出门前明明佩戴好的!”三人看她着急地团团转,连忙轻声道:“先别着急,快想想荷包里放了什么?打不打紧?”

“可别是落在半路了,你先想起来放了什么才是要紧的。”

不说还好,双儿一听更急上火,“是我的月钱!”

其中一人咋舌:“好端端的把月钱放身上做什么,天天带着不累?”

“我又不是每天将钱带身上,可不是今天有外人进来,我怕放屋里丢了......”双儿着急得不行。同伴们看着她的样子,又是安抚又是劝她现在快沿路找回去,只盼能不能寻回来。

“可是——”

双儿巴不得立刻赶回去,她往抱厦内间望了眼,有些迟疑。

双儿以往与婢女们交情不错,此刻算是派上了用场,三人好言哄她:“没事,你快去快回,耽搁不了多久。就是等会被赵嬷嬷发现离值,我们想法子替你瞒过去,再不行,不还有太太在么,太太心善定不会因此罚你。”

双儿心头巨石终于放下,她沿路往青玉楼方向仔细摸索,一路上没遇见熟人,脚步渐渐加快不少。

甫一迈进院门,浓重的刺鼻气味迎面而来,她捏着鼻子扇了下风,没往婢女们的住所走,轻手轻脚进到主屋内。

主屋内几名匠人脸蒙白布正在给扶梯刷桐油,工匠们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功夫阁楼上的台阶都已经刷遍了。楼下一位匠人见双儿进来,不由停下手上动作。

原先焦急不已的双儿此刻换上另一张面孔,态度从容,微微点头示意一句:“我来替太太取件东西。”

于是匠人接着埋头处理,等双儿从里屋取了东西后,从楼梯边经过时突然停下脚步,她在一旁仔细看了会工匠们刷油的过程,好奇问道:“这东西真的能防蠹虫么?需等多久才能干?”

为首匠人不着痕迹地打量下这位陌生姑娘,只见她穿戴不凡、气质脱俗,不像是位普通人。

工匠不疑有他,简单应答了几句。

“这样啊,”双儿欣喜道,“我的柜角有个地方像是被蠹虫吃了,正发愁着呢。请问良工能否给我一点桐油?我回去自己涂上。”

这对工匠来说只是顺手之劳,双儿接过盛装些许桐油的盒子,道谢后很快掩着鼻子又走了,像来时般匆匆离开。工匠们都没把这个插曲放在心上,继续专心完成工作。

江蕖抬起手臂,衣袖无意触碰到桌上的铜球,铜球滚了几圈,铃铛细细响个不停,已是吵闹,很快被人牢牢抓入手中。

江蕖想了下,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光是瞧着,江蕖脸上实在看不出什么表情。

江蕖不可能事先预料到会在青玉楼内一个小婢女身上出纰漏,她的平淡口吻,更像是觉得是否被人发现行迹都无关紧要,或者说,她根本就不在乎有人发现其中疑点。

双儿轻咳一下,被江蕖影响,她努力平复心情,理清思绪:“姑娘,我并非说笑——我担心事情败露,让人发现那天其实……是我在阁楼上倒下桐油。”

那天早上,赵氏根本就不是第一个上楼的人。

小苞儿最早去打扫地面,其后双儿趁无人倒了一小泼桐油,而作为第三个经过的赵氏不设防下,才脚滑踩中从这么高的阁楼上跌落。

趁众人惊慌下,所有人的心神都聚集到赵嬷嬷身上,双儿又悄悄抹去多余痕迹,只留下勉强能作为解释的缝隙里的那点儿桐油。

“有迹必可循,做过的事不可能万无一失,被发现只是早晚问题。”江蕖看得很开,“而且你不是都把苞儿劝住了吗?她不讲就没人知道了。”

“……”

双儿忍不住呛了口气,不知道江蕖是太天真还是在装傻。

她从没这样大的胆子,去做这样的坏事,如今心底惴惴不安也正是源于此。

要不是江蕖主意,双儿岂会自寻麻烦?何况事情一旦败露,第一个麻烦上身的就是自己,她如何不坐如针毡?

“可我没有理由去害赵嬷嬷,当初要不是她,我也不会留在青玉楼。大家都知道我和嬷嬷之间没有嫌隙,如果、如果最后被发现是我,大家也不会相信的。”

“她们肯定会认为,我是受人指使。”双儿意有所指。

面对双儿的试探,江蕖沉默半响,不知从哪抽出一张纸契。

那纸契在双儿眼前一晃而过,尚不及看清,江蕖便先问她:“苞儿在你之前就已经和旁人讲过了,为何没有人信她?”

方才初露不满的人脸上陡然浮现不安之色,像是踩着尾巴的猫。

“因为没人认为有谁会这么做。嬷嬷此前行事公正,即便有不尽人情之处,也绝不至于记恨到要害她性命的地步。这个理由,你不是也很清楚么?”

双儿被戳中要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正因为你清楚,才借机对我发难。”

她不甘反问:“那姑娘您呢?您为何要这么做?”

江蕖自然不可能告诉双儿答案,她手中拿着纸契,“我记得你有个妹妹,在京中张记香铺里做学徒。她叫林秀子,是不是?”

双儿终于慌了神,“秀子她......姑娘,我一直按你的吩咐做事,我妹妹什么都不知道,您……”

然而江蕖耐心已尽,不愿继续费神和林双儿打哑谜,至于她欲借此达成什么目的江蕖也懒得计较。

江蕖直截了当开口:“我了解到她的生活过得不尽人意。香铺掌柜一直欺压底下的学徒,不让她学到真有用的调香手法,只驱使她研磨香料,做粗工滥活还苛扣工钱,已经压了好几个月。虽然有你的接济下,林秀子不至于连饭都吃不饱,但她现在得了很严重的肺疾,长期的香粉尘末积压导致她呼吸不畅。”

“比起担心被掌柜继续欺凌,你更担心你妹妹的身体状况,而那个黑心掌柜死活不肯放她走,毕竟便宜又受气的学徒只剩这么一个,他当然不舍得。掌柜又有门路,你试了很多法子都不能把你妹妹带出来。”

江蕖看着林双儿,“但我可以帮你,你现在也只能找到我帮你。我替你解决了你妹妹这边的麻烦,赵嬷嬷那边的,你应该也能解决吧?”

“......”

双儿接过那张纸契。这将她妹妹牢牢束缚的绳索,她费尽千辛万苦想要得到的,原来就是这么轻薄的一张纸。

江蕖却可以如此轻易得到,甚至无需防备地、直接交给自己。

刹那间,无力感占据她的整个身心。

起初江蕖找上门时,双儿心想她既是江家的婢女,推拒了江蕖对她来说绝对得不偿失,便一时鬼迷心窍想事成之后,这未尝不是件好事,起码她知晓了江家小姐的龌龊手段,未来若运用得当亦是良机。

可双儿没料想到,她对江蕖的试探、假意听从江蕖的安排实际借图以为抓到江蕖的把柄,原来江蕖早就心如明镜。

双儿紧紧攥住双手,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是了。江蕖既然让她参与其中,怎可能任由自己脱身,江蕖敢设计赵氏,如何不敢下一刻就封上她的嘴。

只要将纸契撕毁,林秀子便能恢复自由,不用受那歹心恶徒胁迫——这诱惑她根本无法拒绝,心甘情愿站到江蕖这边。

双儿闭了闭眼,说:“姑娘放心,绝不会令您有后顾之忧。”

“双儿。”江蕖无言片刻,有那么瞬间,双儿冥冥之中感到她接下要讲的话一定超乎意料。

可惜的是,江蕖停顿了下,什么也没说。

屋内一时沉寂,寒风簌簌之中室内依然温暖如春,装饰摆设的器具中,花卉香气清甜芬芳。即使在百花凋零的凛冬,江蕖房间也从没少过违反四季时令盛开的鲜花。

闻着清新花香,再起伏不定的心绪也不由柔和几分。“双儿之前有想过,你妹妹离开张记香铺后去做什么?”

双儿有些不好意思,“这半年里我在将军府过得很好,家里父母都不在了,经过香铺这件事我也不敢再让秀子一个人在外边,所以我想等她出来后,能不能安排她进将军府里当差。”

江蕖微微一笑,“如今青玉楼内赵嬷嬷不在由你主事,找个空缺安排个人,对你岂非轻而易举的事情?”

双儿讪讪不语。青玉楼内比她资历更高,在太太面前更得脸、更值得信任的人不是没有,半年内她能一步步到现在的位置,除了自己眼观六路,也脱不开江蕖在背后打点一二。

“不过考虑到你妹妹的肺疾,她并不适合待在这里,乡下的空气好,更适合你妹妹修养身体。我准备把她送到江家乡下的庄子里,顺便在那儿替我看护下赵嬷嬷,你怎么看?”

双儿皱眉,“赵嬷嬷?她跌伤都还没好全,为何要去庄子?”恐怕赵氏自己不愿离开。

江蕖似是冷笑:“她很快就会去了,等过了年我会挑个好由头将她送到乡下。”

双儿深深看了江蕖一眼,“秀子便任由姑娘您安排了。”

她这时才恍然明白为何江蕖一开始对苞儿持漠然态度,原来她早就计划好一切。过些时日将赵氏送出府去,届时,纵然徒生什么风波,当事人不在场下还不是任由这位小姐指引风向。

双儿一刻间疑惑占据心头:江蕖真的只是十岁的孩子么?

不。

至少某些方面上不是。

这个问题刚一浮现便被她自己否绝了。有一点双儿可以确认,江蕖肯定不能再称作孩子了,寻常孩童哪有这样弯弯绕绕的心思。江蕖的手段一时狠辣无情,就像对待赵氏;一时又透露出犹豫不决,好声好气地斟酌他人意见,好比刚才那副态度——双儿直觉如果她拒绝了江蕖对林秀子的安排,江蕖很大可能会予以妥协。

双儿是教坊司教习嬷嬷手上磨练出来的,她们乐坊的人最不差的就是察颜观色。她直觉江蕖眼下心绪低落,不知为何,也许是对自己的,可能是为了其它什么人。

双儿突然有几分后悔,不该趁这个时机与江蕖洽谈,以致落入下风。

她搞不明白怎么有人如此反复无常,短暂思索后无果,也不想再想下去。她在江蕖这里已经待太久了,停留时间太长容易引人误会。吴眠眠就是心思敏感之人,双儿可不希望被外人察觉出她和江蕖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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