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清

《月华清》

第2章 崔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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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大户人家,尤其王公贵族府中都会眷养歌伎伶人,常用作宴客、娱乐。伶人们入府前便是奴籍,身份低微,若是没遇上好的主人家,往往还会不幸沦为玩乐的对象。尤其的是,当今陛下喜奢靡之风,贵族们将伶人作为身份、财富和权势象征的风气愈发盛行。

然而江家家风清明,江氏夫妇并不认同这一风气,更不会与之同流。因江蕖喜欢,江府后来才有设梨园,名字叫做丝厢房,丝竹之音的“丝”。里面也养歌伎,但都是清倌,待遇也比其它府上好些,不过规矩还是严,伶人们不能随意离开梨园。

江蕖从丝厢出来,有些头疼,因为新来的伶人里面她并没有找到崔娘。可是按照原来的时间,月余后她就会成为她为二哥的侍妾了,按理说现在应该入府才是。

江蕖让阿眷传话把这些伶人都送回去,问了只说这一批里没有合眼的。

乐坊的管事听到后,脸色有点不好看:将军府的待遇好,他去各府牵线搭桥,见得腌臜的事也多,有些贵人私下的特殊癖好连他这个在下三流爬摸打滚的人都闻所未闻。这么一比较,江家已经是坊里那些娘子们的好去处了。

为了能进到江家,娘子们可塞了他不少钱财,钱两这东西有进无出,吞了哪里还要叫他吐出来的道理,好在管事脑子机灵又上道,细细揣摩一番:只说没有瞧得上的,可没说不送人来啊!

管事晓得了江家底下还有选人的意思,又紧赶回去安排上另一批。

早前已经在丝厢房的伶人江蕖先前都已经看了,崔娘不在里面。为了等她,江蕖这些日子一直传话让乐坊送新人过来,可这些天来都送了三回,还是不见人影。

江蕖有点心急,她的焦虑来自于内心的不安。说来,前世正是因为她喜欢看伶人唱戏,江家才特意开了梨园,不曾想里面竟然插进了心怀鬼胎之人,那人嘴巧心毒,前世江蕖没能看清她的真面目,竟然叫她间接导致了江家的覆灭。

她是乐坊送来的伎子,按照坊间惯例,入坊后便要改名,起名崔氏。崔氏艺色双绝,年纪轻但在戏曲上的造诣却不浅,伶人中江蕖尤其喜欢她的扮相,加上崔娘早年也是在普通人家长大,言谈之间有一股浓浓的人情风味,为人性子更是有趣,江蕖原本也不是区分-身份之别的人,她没有趣味相投的朋友,便有意将崔娘当友人,两人的交往也更密切。

可是江蕖养在深闺,年纪又小,不能分辨人是善恶好坏,她见崔娘性子好,又总能逗得自己笑,便将心比心,把什么心底话都告诉了她。

谁知崔娘却是凭借和江蕖的关系,一边将江蕖哄得团团转,一边有意接近江家的二公子江琚,后来因为一次醉酒乱情,二人发生了关系,江琚事后清醒后十分震惊和恼怒,但事已至此,只能给她一个名分,让她成了自己的侍妾。

当时众人都以为是意外,江蕖并未深想,但不久后归京的江氏夫妇并不知情,以为江琚如此不慎重,不将心思放在考取功名、早入仕途效忠朝廷上,反而沉溺女色,和府里的伶人牵扯不干不净,一时间对自己的二儿子大失所望。

然而,彼此之间早已是多年未见,这件事又尴尬,许多心里话都说不出口,每次秉着以交心为目的谈话都因为陌生和误解最终偏离方向,变成争吵、质问。矛盾愈发加剧。

最后江蕖父母不得不退一步,勉强接受了崔娘作为妾室的事实。

其实江琚作为二公子,并非江夫人所出,江夫人未尝苛待过他,可也对这个庶出的孩子谈不上多喜欢。崔娘故意设计让江琚以为当年自己生母不是难产而死,真正原因是江夫人忌惮他母亲的存在才杀害了她。

此时江琚和父母的关系如履薄冰,自然不会找他们对峙询问事情真相,直接便相信了崔娘的挑拨。

离间了这对母子后,崔娘接着让江琚“看清”父亲是有多么狠心,竟然容忍自己的正室残害旁人;又是如何偏心,当初只带着长兄去西境。如今好了,江琼被封郎中将,他还没有半点功名。而且江父是武将,哪有让自己儿子走文官的路、靠舞文弄墨考取功名的道理?

崔娘的每一句有心挑拨,不得不说都踩在了江琚的痛楚上。江琚同父母兄长之间误会不断,隔阂更深,又始终难以敞开心扉,以致纠结变成了执念,执念酿成了苦果。

江蕖前世不是没有怀疑过崔娘用心不纯,毕竟二哥性情变化太大,根本就不是原来的样子,连她见了都觉得陌生。可江蕖想不出崔娘作为二哥的妾室,她造成江琚和家人离心的局面,对她又能有什么好处。本来父母亲对她偏见已深,若非二哥一力保护和自己在旁劝解,她只怕早就被赶出江家大门。

这个疑问直到到十多年后才得到解释,可解开疑惑的代价却是江家全府落狱,除了她之外无一幸免。

谁也不会想到,一位小有名气的乐坊名伎,其实是用来戕害江家的棋子,甚至潜藏在江家一连就是十数年。

江家通敌的证据便是崔娘假借江琚之手陷害父亲,等到江琚醒悟过来自己被人利用,已经为时晚矣,崔氏早已裹卷钱财逃之夭夭了。

她的二哥接受不了被人欺骗的事实,更无颜面对因一己私欲被牵连迫害的父母。当江蕖接到江家叛国的消息后,紧接着迎来的便是二哥撞墙自杀,颅骨碎裂......当场离世的噩耗。

江蕖不禁打了个寒颤。

春日温暖,可她想起往事,还是克制不住地身心发寒和惧怖。

如果崔娘是有心人在江家埋下的因,那么她江蕖便是他们的突破口。若非是她引了乐伎入府,便不会有崔娘的出现,若她没有出面替崔娘说话,二哥维护她的立场不会如此坚定,那么父母亲也不会继而退让,留下这个女人。

即使是婚后,江蕖也没有半点长性,依然随心所欲,招致伶人到侯府,最后也算是死在自己的手里。

是她愚昧至极,蠢笨无能至极——将恶人当作善人,向一颗歹心交付真心。害了江家也害了自己。

江蕖前世深居宅第,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世家小姐,所见不过闺阁小趣,喜爱不过风花雪月的雅事,根本没有一刻离开过江家的庇护,更遑论触及朝中情势变化。故而事情发生后,江蕖无数次后悔,为什么当初从未想过往外头望一眼,看看京中如何风起云涌不断,看看所处江家又是如何置身漩涡之中,岌岌可危。

她的父亲,江策,字长歇;一代将才,幸遇先帝赏识擢拔为统领,二十余年拥雕戈西戍,司西域守境安土之责。从征西将军、抚军将军,再到数年后大败南越和突厥的连纵军队,被敕封为镇西大将军,世称江镇西,位及三公之上,平尚书事,兼摄领事内阁。

她的母亲汝鸯,更是云南王室后人,直系血脉,却不骄不矜,随同丈夫江策一同征战,巾帼不让须眉。

江蕖曾以为,父亲位高权重,母亲出身望族云南汝氏,尽管比不上家世渊博的世家大族,但也无人敢轻易加害于江家。

她也不是一概不知——江蕖明白尸位素餐是臣子的过错,晓得锋芒过盛亦是臣子的过错。风光太盛的下场更险峻,前者尚能庸庸碌碌,后者则危及全族。

所以江家一直以来都谨慎行事,江策位极人臣后便真的是甘于为臣,从未有半点僭越之心。

然而晋朝国土之辽阔,容不下由江家统领的四十万大军;九五至尊心胸宽广如海纳百川,也会因为帝心难测,铲除了一个誓死以“臣子在下勤于王事”的忠勇之士。

天子的利刃早在西境平定下来前便已出鞘,只等毋用江家领军戍守边境时给予致命一击。

果然,休战后不过短短三年,江家就迎来了最终的惨剧,那是一串连带的计划:先是京中大户频频失窃稀珍、富商报案后京兆府办案、京兆府参军发现窃匪踪迹消失在将军府附近、禁军奉旨入府查办、意外发现通敌罪证......

就是这样,就是这么错漏百出的案件,明明处处都在露马脚,比如京城中从来都不少失窃案,为何平日里总以公务繁忙、官事冗杂为由推托搪塞的京兆府突然有了空暇,紧追此事不放,以一府之力全力查案;再者这窃匪既能潜入大户中偷出贵重物品,又怎么会轻易被人发现行迹?又为何逃时的方向不选别处,偏偏是向守备森严的将军府而去,岂非等同自投罗网?

然而可笑的是,即使是这样蹩脚的理由,也生生搬倒了江家这个大树。只因为江长歇如何辩解,都无法解释书信上代表突厥汗王身份的章印从何而来。

需知汗王宝章是突厥人最重要的权力凭证。唯有持宝章者方可调度突厥王帐外最精锐的武骑,这是突厥军队中最核心的力量,也是晋朝最头疼的骑兵军队。

因此,这样重要的宝章绝不可能落到除可汗本人之外的任何人手里。

而从江策书房中搜出来的那封信,上面的印迹绝非作伪。罪证昭昭,江家难逃重罪。

当江蕖收到江家父子通敌叛国,勾结胡虏的消息时,二哥猝然离世,父母兄长锒铛入狱,她也被□□在侯府内不得出。江蕖悲痛欲绝,她父兄一生功勋赫赫,四境之内无人不知他们骁勇善战,庙堂之上文武百官谁不敬服,岂料奸佞作秽,江家的满门荣耀,竟然一朝被人残害至此!

她势必阻止这件事再次发生。

江蕖正在亭间回忆往事,忽闻倏然展扇声,接着眼前视物一暗。

她定睛看去,原来是一把折扇。白色的扇面极简,上面绘了一株兰草的图案。

耳边传来一阵年轻男子的笑声,江蕖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顿时心中百感交集——

“二哥。”

江家的二公子江琚收了扇子,但笑意不减,他绕到江蕖身前,摸着扇柄,故作思量:“我远远就见你坐着发呆,可有心事”

眼前的人清秀俊雅,脸庞柔和似二月新柳,江家江琚,名字好,人也当真是面若美玉,修身玉立,是个可谓之“濯濯如春月柳,朗朗如日月入怀”的少年公子。

他执扇轻摇,嘴角笑容比春风还和煦三分。明明阳光一点也不刺眼,江蕖却觉得眼眶微酸。

她低下头,笑而不答。

这才是记忆中二哥最好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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