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老街,人来人往。
一家不大的小饭馆,上面挂着牌匾,黑底金字。
牌匾黯淡褪色,字体古朴厚重,上书“吴家老铺”四个大字,右下角的小字已经模糊不清。
吴池懒散的坐在柜台后面,手里不停刷着朋友圈。
饭馆昨天打扫卫生,今天刚恢复营业,这会还没客人上门,闲着也是闲着。
朋友圈里,有了新发现。
“工作的地方太大了,上趟厕所差点尿裤子。唉,没办法,谁让是家里的公司呢?只能坚持下去,给自己加油!”
“哇,你好棒啊!就喜欢看到男人努力工作的样子,加油!”
“又拒绝了一个无聊的追求者,想努力起来就这么难吗?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改天请你喝茶,你喜欢喝绿茶吗?”
……
“淦,姓李的这个货又在装逼。”
看到曾经追着自己喊帅哥的女同学,现在变得如此现实,吴池心里不平衡了,便好心提醒到:“和地方大小没关系,这是膀胱的问题,建议及早治疗。”
做了件好人好事,吴池的心情稍微舒爽一些,抬头扫视一眼,又不由叹了口气。
“唉,早知道当厨子,当初还上什么大学,真不如去新东方呢。”
吴池学习一般,在专科学校混了文凭,学的还是高大上的企业管理专业。
对他来说,这等于是“屠龙技”,老爹只留下这个小饭馆,需要管理的只有自己,改成“自理”更合适。
至于外面的公司,傻子才会让一个专科生去管理,现在博士和硕士都放下身段在跟他们抢饭碗来着。
当然学以致用的也有,姓李的就是个例子。这厮毕业后回家直接当上了他爹的助理,这个沙雕二代目,总在朋友圈里搞凡尔赛。
宿舍哥几个家里条件一般,都已经投身人才市场,当起了社畜。
好基友“套子”,李墨涛,还想拉着他同去,美其名曰“有福同享”。
如果不是老爹意外去世,连毕业证都是快递回来的,他可能早就跟着去享受福报了。
正想着基友,他的信息就来了。
“无耻桑!救命~,老板嫌弃996不够新潮,最近开口就是007,怎么办?哥哥我连想死都没时间……”
吴池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时,几个客人站在门口仰头打量了一会牌匾,这才迈步进来。
“几位……大爷,想吃点什么?”吴池赶忙起身招呼。
四个年纪在五十多岁的客人龙行虎步,一脸淡定的走进来,找了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
饭馆的面积不大,靠窗户的位置只有一张四人桌,被他们占据。
“小伙子,你们这都有什么呀?”
这四个人身上统一穿着一身白色衣裤,上面还隐隐有淡蓝色条纹显现,跟普通人的穿着完全不同,再加上说话的态度和口气,露出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
赶紧翻出一份菜单送过去,吴池赔笑道:“对不住几位,今天刚恢复营业,菜单上高于四十的,暂时没准备。”
最瘦的那人点头接过菜单递给旁边的胖子,“赵总,您来点菜?”
赵总谦虚的摆了摆手,“还是钱董来吧,总吃厨师的手艺,外面我不熟。”
更胖的那个伸手示意,“我出门很少亲自点菜,孙经理见多识广的,还是他来吧。”
个头最高的孙经理连连摇头,“李主席,您就别谦让了,外面的菜我也很少吃,还是您自己来……”
……
几个老总、董事、经理,主席转圈推让,吴池有点着急了。
“几位大爷,再不点,就改成……晚饭了。”
“咳、咳”
几个人互相对视,最终还是钱董接过菜单。
“酸辣土豆丝,麻婆豆腐,家常茄子,香菇菜心,嗯……,加四碗米饭。”
吴池重复了一遍,转身进了厨房。
“这家伙,折腾半天连个肉菜都不带点的。”
别说四十,连超过二十的都没有。
吴池嘴里抱怨,手上的动作丝毫不慢。
外面的电视里传来新闻播报的声音,厨房里菜刀敲击案板的声音节奏分明,带着奇特的韵律,却又密集的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十几分钟,吴池端菜上桌。
四个客人眼前一亮,停止交谈。
赵总指了指那盘长短粗细像用尺子量过的土豆丝,“好刀工!”
其余三人纷纷点头,确实是好刀工。
吴池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坐回原位,再次摸出手机。
几人又是一番谦让后,一起伸出筷子……
入口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
赵总慢慢咽下去,叹了口气,“唉,可惜这么好的刀工了。”
“是可惜了。”孙经理夹着根土豆丝仔细端详,嘴里赞同道:“这种刀工不应该出现在厨房,战士、杀手、刀客,都比干这个强。”
李主席感慨道:“这个世界容不下那样的存在了,除非……”
“除非登上两界山,五月端午跨过空门,去往天古界。”赵总接口道:“在那边,这样的刀工才不至于埋没。”
……
四个人对菜的味道只字不提,却对眼前的刀工赞叹不已,话里话外意思是干杀手都更有前途。
吴池拿着手机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心里在不停骂娘。
神经病吧你们?骂人还带编故事的?
难怪都说老人变坏了,几个糟老头子坏得狠。
菜做的味道一般我承认,要不是老爹意外去世,谁愿意回来干厨子?
至于刀工,这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一想到这个词,脑子里浮现的就是堆的跟小山一样的土豆、萝卜、豆腐……和老爹手里的擀面杖。
他的刀工就是用这些日复一日换来的,他从来也没把这个当成炫耀的资本,其实也没什么机会。也没打算拿它当谋生的手段,不过是满足一个望子成龙的厨师,一厢情愿的坚持罢了。
今天,这手刀工却成了被人嘲讽的道具。
几个老家伙的话,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就像一个医生做完手术,病人夸他比隔壁杀猪的吴老二强一样,脆弱点的当场就自闭了。
吴池脸皮厚些,他的应对就是……假装耳朵不好。
几个老家伙嘴上不停,手上也不慢,一会的功夫,饭菜被吃的干干净净。
吴池严重怀疑他们不是老板,而是刚放出来的老犯人。
“小伙子,上茶。”
“哎、哎”
吴池赶紧拎着茶壶送过去。
这时,电视里正播报某支股票大跌的新闻,赵总随口道:“这还叫惨?明天麦肯化工那才叫惨,省内十二人跳楼,跌到十八层地狱喽。”
“邻省后天的车祸更惨,一车四十多个,啧啧,太惨了。”钱董也不甘示弱。
“那大后天的火山喷发呢?”孙经理吹的比他们更狠,“三百四十五人,尼亚国才是真惨。”
吴池手一哆嗦,茶水淌到杯外。
这特么都是什么人呢?
从省内到省外再到国外,一个更比一个惨,现在吹牛逼还有吹这个的?
李主席一时找不到更远、更惨的,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天古界要是挡不住魇族的进攻,必定死伤无数,这边也会遭殃,到时候,可就不是区区几千人的问题了。”
“诶”
赵总拍了他一下,当着吴池的面用眼神暗示同伴,“老李,这话千万不能让这些凡人知道,这是……泄露天机啊!”
吴池拎着茶壶扭头就走。
打扰了。
没听说吹牛逼还嫌弃有听众的。
随后几个老神棍又说了一堆“魔魇、魇王”之类的云山雾罩的话,吴池一句都懒得听,在手机里安慰了基友几句。
“套哥,坚持住,兄弟我每天别看起得晚,但我……睡的早啊!虽然活不多,可我……挣的多啊!虽然长得帅,可我……身体好啊!……”
不知道是忙的没时间,还是已经累晕了,反正对方没回。
一辆白色的救护车从门前驶过,很快又退回来。
一个戴眼镜的白大褂从车上下来,身后跟着四五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壮汉。
没等吴池招呼,几个人迅速涌进来围在四个老神棍周围。
“呦,老几位吃着呢?”
白大褂脸气的通红,还强自装出一副“我不生气,我很平静”的模样,“我们可是找了您几位一上午啦。”
四个老神棍这会哪还有什么成功人士的派头,都点头哈腰的打招呼。
“白医生好!”
“白医生辛苦!”
“白医生又帅了。”
“白医生,我们就是觉得院里的饭难吃,所以出来换换口味。”
白大褂冷笑,“换口味,换的怎么样啊?”
“以前觉得院里的饭难吃,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真正难吃,怨我们没见识,没体会到院里有多厚道,下次说啥也不出来了。”
“就是,就是……”几个人一起点头,态度极为真诚。
吴池听的一脸懵逼,什么意思?
我这算不算……做了件好事?
“少啰嗦。”
白大褂脸一板,“居然还学会病号服反穿,你们长能耐了哈,赶紧跟我回去。”
几个壮汉一人提溜一个,把几个老神棍押上车。
“这位大夫,他们……”
白大褂一转身,吴池傻眼了,直勾勾的盯着他胸前的红字:青山精神病院。
“有事?”白大褂的语气不太好。
“呃,那几个是……精神病人?”吴池震惊。
“嗯”白大褂敷衍的点头,准备离开。
吴池忍不住惊叹,“不像啊!”
除了喜欢吹牛逼,他真没看出来其他的。
白大褂转身盯着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语气变得温和起来:“小兄弟,建议你去我们院检查一下。”
吴池低头思索,什么意思?精神病院也能拉客户赚提成?
两分钟后。
“卧槽!他的意思是……我也有精神病?”
吴池大怒,出门一瞅,救护车早没了影子。旁边药店的胖老板看他脸色不好,想吃瓜又没敢开口。
转身回来,他总感觉忘了什么。
十分钟后,吴池眨巴着眼睛。
“他们是不是……没给饭钱啊?”
晚上,饭馆依旧生意不佳,送走最后一个拉着脸的客人,吴池拉下了卷帘门,转身上了二楼。
躺在床上刷了会朋友圈,一看才八点多,把手机随手一扔,闭上眼睛,一股无聊感涌上心头。
在他守着这个小饭馆的时候,同学们都在忙着找工作或者已经开始工作,让他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老爹临走的时候,拉着他的手叮嘱:
“小池,走到哪,这个饭馆也不能丢!这是咱们老吴家的根……”
吴池苦笑。
丢?一个饭馆难道还有人偷?
或者我去哪儿还能带上不成?
这条街最长也就三四十年历史,除了那块祖上传下来的牌匾,老吴家的根基好像不厚啊?
吴池猜测,这可能只是他爹弥留之际有些糊涂才说出来的话,否则怎么会让自己这个天生味觉不灵敏的人干厨子?
味觉不灵敏对于一个厨师来说是致命的,因为你根本无法掌控各种调料的配比。有哪个厨子是靠天平炒菜的吗?
要不是有这个缺陷,凭着十几年练出来的刀工,连老爹都赞叹不已的快刀,他又怎么会连个厨子都干不好?
话虽如此,老爹刚去世,吴池内心也不愿意这么快关门。
只要饭馆门开着,就感觉有人在厨房里叮当忙碌着,似乎能闻见熟悉的香气飘散……
想到这儿,吴池躺不住了。
他起身下楼。
厨房里里灯光昏暗,一阵敲击案板声有节奏的响起,带着奇特的韵律……
只有握着刀柄的时候,他的心情才会平静下来。
……
第二天,一切照旧。
饭馆的生意继续不好,客人的脸色也大抵阴沉,吴池猜想可能是价格的优势,才没人当场发作。
最终,还是有一位老客人忍不住捂着肚子问道:“小吴,你在隔壁药店入股啦?”
吴池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个饭馆……
他干不长了。
就算他脸皮再厚,“吴家老铺”在他手里也传不下去了。
对不起了老爹,不是儿子不孝,实在是……人命关天呐!
想到这,吴池心里居然还有一点小庆幸。
最后一位客人走后,吴池收拾了一下,准备关电视、关门打烊。
墙上的电视正在播放新闻。
“本台消息,今天股市可谓是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增发上市的麦肯化工开盘后,一路下跌,截止收盘,跌幅达50%,引发股民大面积恐慌,据本台消息,截止目前,本省已经有十二位股民跳楼身亡……,专家奉劝各位股民……”
吴池的手一下定在空中……
……
第三天午后。
吴池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休息,而是坐在店门口,一边雕萝卜一边竖着耳朵。
电视里正在播放邻省新闻。
新闻播完,吴池松了口气,顺手把雕出来的萝卜花和小猪佩奇送给了围观的孩子。
一直到晚饭时间,吴池的心情都不错。
几个脸色阴沉的客人也都被他的笑容打动,没说出太难听的话。
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吴池刚转身进店就愣了。
“本台刚刚得到消息,G24路段一辆旅游大巴在转弯时意外冲出悬崖,车上四十余人不幸遇难,目前……”
吴池的脸在屏幕映衬下,明暗不定。
……
第四天中午,吴池心不在焉的坐在门口雕萝卜,新闻里传来了他关注的消息,一座火山冒着浓烟。
手一抖……
“嘶”
吴池下意识的一甩,呆呆的看着手上的伤口,想不起来已经多久没伤到过了。
半晌,他才慢慢起身进店。
牌匾上,一串血迹渐渐渗透进去,消失不见。
青山病院门口。
一个带着眼镜的白大褂脸涨的通红,“找,给我仔细找……,院里找不到,就去院外。
对了,他们吃饭那个饭馆一定要去,那个厨子一看精神就不正常,肯定是他们的同伙……”
一群吃瓜群众的议论声中,来打探消息的吴池默默低头,转身,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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