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边角的灯光渐渐暗了下来，钢铁椅上一直保持正坐的罗提抬起双手。身体表面积攒的灰尘随着他的抬手散到两旁，皮肤下的金属肌肉亮起电光。
“果然…68天前，是你们进的贝瑟特啊……”干涸的嘴唇缓缓张开，干哑的声音从喉咙中发出，那是属于血肉器官才能发出的声音。
嘶哑的声音随着他肺部亮起的电光渐渐滋润起来。
“你们离开之后，我的勘探队就能正常进入贝瑟特了。在那之前，那座城市被空间风暴包围，根本进不去。这一切是你们做的吗？”罗提缓缓弯腰，他额头以上的十几根链接大脑的管子随着他的弯腰一同颤抖。
“贝瑟特的空间风暴的操作者是若心，化作怨灵的她一直维系着那座城市的风暴。后来她解脱了，空间风暴也随之消散了。”
“不对。从我勘探队传来的情报看，贝瑟特的空间风暴是半神引起的。虽然很微弱，但里面的确是有界石的反应。”双肘撑着大腿，罗提弯着腰，下巴卡在了双手间。
“可能那个怨灵有界石吧，但随着她的灵魂沉淀了，空间风暴确实是消失了。”
“嗯。”点头的罗提再一次沉默，片刻后，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她…她怎么样了？”
“呵呵~”微笑的雨璃注视着罗提，“为什么不称呼她的名字呢？你不可能忘记她的名字吧？”
“当然，若羽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名字。”罗提的声音高亢了些许。听闻这句话，走上前去的雨璃翻开手掌，一个褪了漆色，锈迹斑驳的发卡出现在掌心。
注视发卡，罗提的身体猛地摇晃起来，机器关节啮合的声音响个不停。片刻后，他伸出手从雨璃手中拿过了那个发卡。
“是…是她后人嘱托你的吗？”飘忽的声音带着一丝希冀，罗提抬起头，两只电子眼探望着雨璃，似乎希望得到她的肯定。
“不，是她的灵魂。她死在了300年前的贝瑟特，被那里的邪教徒杀了。”
“果然，哈…啊……”声音颤抖的罗提低头凝视发卡。
“罗提先生已经知道若羽的死因了吗？”
“是啊…那是到了空间站居住的第15年。”机械关节扭动着手指抚摸手心的发卡，罗提声音飘忽地讲述道:“那年空间站爆发了一种疾病。父亲病死了，我正式接任家主，本该按照正常流程娶妻生子将卡明家族延续下去…但我看见了父亲留下的笔记，得知了若羽在我走后就被邪教徒杀害的事实……”
听着罗提话语的雨璃缓缓拧起眉头，她心中犹豫了片刻，最终闭上右眼，金色的左眼泛起了马赛克。
“知道吗？以卡明家族的势力，带上两个孤儿去空间站完全是九牛一毛。”继续讲述的罗提声音中带上了愤怒，“但是那年…因为公司集团的股份制要进行大变革……www.youxs.org…我的父亲骗我说这一切很快会过去，我们只是搬到太空的新家暂住一两年，等到回到地面时候，一切的生活都会恢复…呵呵呵……”
“他知道邪教徒的目标，知道若羽的死，也知道没有百年根本回不到地面……”
“本来我将要在母亲的劝说下先行婚配…但当我看了那年的财报和父亲的笔记后，我至死都没有娶妻，詹姆斯不过是嫡系的子嗣罢了。”
“为了报复父亲吗？您还真是伟大啊。”雨璃的声音冷了下来。
她望着眼前的罗提，愤怒在胸中积蓄。罗提的记忆片断与在贝瑟特时，洛基大神给她的过往片段结合，雨璃心中膨胀的愤怒无法压抑，她盯着罗提质问道:“真的只是这样吗？”
“什么？”罗提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少女，声音警惕。
“虽然这句话我本不该说得，但你的态度实在让人很难不生气……”深吸一口气，语速飞快的雨璃勉强恢复微笑。
“三百年的时间了，你还不肯面对她吗？自以为是的大少爷。”
“你是什么意思？”
“我看见了，过去的一切我都看见了。哼…你在若羽面前是个笨拙的富贵人家的孩子，但在你那些同年纪，同家世的孩子面前有多聪明不用我多说吧？我没记错的话…你接触若羽只是因为和其他小孩子随口的赌约！”凝起的眉头压着愤怒，上前的雨璃伸手从罗提手中抢走了发卡。
“是不是觉得戏耍一个哑巴很有意思？若羽那样真心对待你，三番五次地想要把这个发卡托付给我们，让我们带给罗提·卡明，没想到她心心念念的家伙在300年后依旧不说真话，依旧自以为是的想要骗人！”
愤怒撕碎了矜持的面具，无法忍耐的雨璃指着眼前的一言不发的罗提:“小黑说得没错，罗提·卡明，你是个背叛者，是个牲口！”
“你刚才说是你父亲因为财报，不让你带孤儿院的姐妹离开…那为什么在你记忆里面，主动说出这句话的是你？”
“在那晚上，你父亲好心想要领养她们两个孤儿，是你严声厉色地拒绝了他！你宁愿把你那只宠物狗带上宇宙也不愿意带上她们……”愤怒的声音渐渐归于平静，一言落下的雨璃后退着拉开距离，注视着抖如糠筛的罗提。
深吸一口气，语气恢复柔和的雨璃视线冰冷地盯着眼前的罗提，开口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跟着加拉迪亚回到珈蓝，为什么要在全国禁止教会传播。你既然视若羽为草芥，为什么又要这么做？”
沉默很快被笑声打破，颤抖不已的罗提笑了起来，那阵笑声中，雨璃听见出了一股味道，一股与詹姆斯笑声一模一样的味道。
果然…他也是……
“哈哈哈~哈哈哈！”笑声渐渐放大，罗提伸出手搓了搓脸，指尖的机械关节轻易就戳破了那层人皮，他脸上的人皮随着指尖的揉搓一并脱落。
在罗提的越来越大的笑声中，他的脸皮彻底被撕了下来，只剩下斑驳的几条还挂在那灰黑色的机器上。
“为什么…”重复了一声，罗提唏嘘的声音变成了自嘲的笑声。
“因为腻了，因为怕了，所以才会想起曾经自己身边最美好的东西。呵呵呵~~雨公主你说得对，我是个畜生，是我不让父亲把若羽她们接回来，因为她们两个加起来还没有我那只北地养的狗值钱，因为那样会被同样是豪门的另外几个人嘲笑……”
“其实在来到太空站后，我很快就把若羽和地面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了。你知道的，人总是这样…”轻笑一声，罗提的声音渐渐慢了下去。
“后来…太空站变了，那里的人为了争夺生存资源变得不择手段了。太空站本该像是伊甸园一样存在着，那里的循环系统与生存空间足够养活几代人！本来大家都是吃喝不愁，人人平等……但是因为贪婪，这个乌托邦成了又一个社会。贫民窟、贵族街再一次出现在这里。”
“又因为人口的膨胀超乎了预期，太空站的政府又一次发布了‘筛选’。就像是登上太空站的飞船那样，政府筛选那些有价值、有能力的人留下，其余的被杀死做蛋白质储备。从那时候开始，每个人都在拼了命的提高自己的价值，大到学术科研，小到讲笑话，吃个别人难以下咽的东西……人们为了活下去而去比拼，不择手段的比拼。”
“几年过后，太空站人口数量锐减，社会再一次恢复正常。但那一次过后街上再没了笑声，所有人都只是低着头，仿佛挡在他们前面的有什么洪荒猛兽。”
“大量无意义的竞争出现在了太空站，上十万的人忘记了竞争是为了什么，他们只是单纯的参与竞争，无论那是良性的还是非良性的。所有人就像是丢了魂一样忘了活着的意义，他们只知道生下来后，父母教会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比’，除此之外便是虚无！”
“每个人都在提防着其他人，即便是自己的家人。曾经被宣传成天堂的太空站就这么变成了一个地狱，一个单纯为了竞争而竞争的地狱。”
罗提生硬的语气渐渐变了，变得温柔起来。
“在那样黑暗的岁月中，我是第一次想到了她，想到了那个纯洁无暇的她……”机械手伸向雨璃，从她手中取过了那个发卡，罗提的声音彻底平静。
“渐渐的，她成为了我活着的意义，活着的目标。我痛恨当年自己的年少无知，也知道此生不可能再见到她。但……正是心中抱着希望，才让我在那黑暗压抑的太空社会中走了下去。后面的几年，我开始和脑海中的她恋爱。明明像是疯了一样，但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在那个地方，每个人接触你都是有利益在背后牵扯，只有她！只有她……会默不作声地陪伴我。”
“后来，我的身体经过了各种各样的改造，开始渐渐脱离人类的范畴。‘虚无’缠绕上了我。就像詹姆斯说得那样，那是一种十分恐怖的体验。”长吸一口气的罗提，在努力让自己窒息后，他喃喃道:“你能想象吗？你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所有感情都在淡化，直到最后彻底变成一台计算机。”
“这是一种思维与灵魂上的折磨，我害怕…我很害怕，我不想继续下去，我想做一个人！”
罗提想像人一样深吸一口气，机械的关节与肌肉却让他的动作显得无比僵硬。
“然而在无尽的虚无中，我还是渐渐忘掉了所有感情，直到空间站的人们回到地面，直到加拉迪亚在我面前提及了珈蓝，提及了贝瑟特……那一刻，就像是大脑中永远运行的程序宕机了一样，属于人的思维重新睁开了眼……”
罗提轻轻抬手，周围的房间角落的墙壁折叠，一些紧密的仪器弹出。蓝色光芒在房间中投影，构成了一副旧世界放学的精细画面。
画面中，全息投影的若羽背着书包独自走在街上，背对着罗提不断原地踏步。
“虚无短暂地消失了！200年了，我终于重新感觉到我在活着！就像突然从一个看不见头的梦中惊醒一样……”
罗提挥挥手，那投影构成的女孩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她的脸庞是模糊的空白。呆呆的罗提伸手将发卡重新别在她发丝上。
在他松手的那一刻，他手中的发卡穿过若羽的虚影坠落在地。
伸出的手定在半空中没再动弹，片刻后，在椅子上的罗提突然捂着脑袋发出一声哀鸣。
“啊啊！！”
抬头，罗提的机械眼泛起红光，随即四周房屋的显示屏上出现了大量警告的标识。
人类的声音扭曲着哀嚎起来，他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画面一样，平静的举动突然剧烈，他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身体，一边撕扯身上的衣服，不多时身上所有的人皮与衣物被撕扯干净，入目所见尽是黑色的机械身躯。
在他的一声声哀嚎中，那份剧烈的情绪达到了顶峰。
“我要活着！我要以人类的身份活着！我不想再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永远徘徊在生与死的界限！什么都感觉不到……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不要…我不要啊……”
语无伦次的罗提发出哭泣的声音，他身体前倾不断抽搐，人类的声线再一次消失，在哭泣与哀嚎的电子音中，罗提的身体不断朝前探去。但很快，额头朝上链接大脑的几十根数据线成为拴住他脖子的铁链。
他就像是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野兽，怎么哀嚎，怎么冲撞都无法突破那铁笼。
房间中闪烁着鲜红的光芒，警告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注视着挣扎的机器人，雨璃呆住了。
眼前这幅怪诞的画面让她想起了自己问洛基大神的第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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