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唐朝当皇帝

《回到唐朝当皇帝》

贞观政要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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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1-10-21

君道第一

贞观初,太宗谓侍臣曰:“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

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

乱者。朕每思伤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祸。若耽嗜滋味,玩悦声色,所

欲既多,所损亦大,既妨政事,又扰生民。且复出一非理之言,万姓为之解体,怨

讟既作,离叛亦兴。朕每思此,不敢纵逸。”谏议大夫魏征对曰:“古者圣哲之主,

皆亦近取诸身,故能远体诸物。昔楚聘詹何,问其治国之要,詹何对以修身之术。

楚王又问治国何如,詹何曰:‘未闻身治而国乱者。’陛下所明,实同古义。”

贞观二年,太宗问魏征曰:“何谓为明君暗君?”征曰:“君之所以明者,兼

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诗》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昔唐、虞之理,

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是以圣无不照,故共、鲧之徒,不能塞也;靖言庸回,

不能惑也。秦二世则隐藏其身,捐隔疏贱而偏信赵高,及天下溃叛,不得闻也。梁

武帝偏信朱异,而侯景举兵向阙,竟不得知也。隋炀帝偏信虞世基,而诸贼攻城剽

邑,亦不得知也。是故人君兼听纳下,则贵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必得上通也。”太

宗甚善其言。

贞观十年,太宗谓侍臣曰:“帝王之业,草创与守成孰难?”尚书左仆射房玄

龄对曰:“天地草昧,群雄竞起,攻破乃降,战胜乃克。由此言之,草创为难。”

魏征对曰:“帝王之起,必承衰乱,覆彼昏狡,百姓乐推,四海归命,天授人与,

乃不为难。然既得之后,志趣骄逸,百姓欲静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残而侈务不息,

国之衰弊,恒由此起。以斯而言,守成则难。”太宗曰:“玄龄昔从我定天下,备

尝艰苦,出万死而遇一生,所以见草创之难也。魏征与我安天下,虑生骄逸之端,

必践危亡之地,所以见守成之难也。今草创之难既已往矣,守成之难者,当思与公

等慎之。”

贞观十一年,特进魏征上疏曰:

臣观自古受图膺运,继体守文,控御英雄,南面临下,皆欲配厚德于天地,齐

高明于日月,本支百世,传祚无穷。然而克终者鲜,败亡相继,其故何哉?所以求

之,失其道也。殷鉴不远,可得而言。

昔在有隋,统一寰宇,甲兵强锐,三十余年,风行万里,威动殊俗,一旦举而

弃之,尽为他人之有。彼炀帝岂恶天下之治安,不欲社稷之长久,故行桀虐,以就

灭亡哉?恃其富强,不虞后患。驱天下以从欲,罄万物而自奉,采域中之子女,求

远方之奇异。宫苑是饰,台榭是崇,徭役无时,干戈不戢。外示严重,内多险忌,

谗邪者必受其福,忠正者莫保其生。上下相蒙,君臣道隔,民不堪命,率土分崩。

遂以四海之尊,殒于匹夫之手,子孙殄绝,为天下笑,可不痛哉!

圣哲乘机,拯其危溺,八柱倾而复正,四维弛而更张。远肃迩安,不逾于期月;

胜残去杀,无待于百年。今宫观台榭,尽居之矣;奇珍异物,尽收之矣;姬姜淑媛,

尽侍于侧矣;四海九州,尽为臣妾矣。若能鉴彼之所以失,念我之所以得,日慎一

日,虽休勿休,焚鹿台之宝衣,毁阿房之广殿,惧危亡于峻宇,思安处于卑宫,则

神化潜通,无为而治,德之上也。若成功不毁,即仍其旧,除其不急,损之又损,

杂茅茨于桂栋,参玉砌以土阶,悦以使人,不竭其力,常念居之者逸,作之者劳,

亿兆悦以子来,群生仰而遂性,德之次也。若惟圣罔念,不慎厥终,忘缔构之艰难,

谓天命之可恃,忽采椽之恭俭,追雕墙之靡丽,因其基以广之,增其旧而饰之,触

类而长,不知止足,人不见德,而劳役是闻,斯为下矣。譬之负薪救火,扬汤止沸,

以暴易乱,与乱同道,莫可测也,后嗣何观!夫事无可观则人怨,人怨则神怒,神

怒则灾害必生,灾害既生,则祸乱必作,祸乱既作,而能以身名全者鲜矣。顺天革

命之后,将隆七百之祚,贻厥子孙,传之万叶,难得易失,可不念哉!

是月,征又上疏曰: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

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理,臣虽下愚,

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

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

塞源而欲流长者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忧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

者盖寡,岂取之易而守之难乎?昔取之而有余,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忧,

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竭诚则胡越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

虽董之以严刑,震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

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车朽索,其可忽乎!

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

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

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想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

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弘兹九德,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

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驰,君臣无事,可以尽

豫游之乐,可以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

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

太宗手诏答曰:

省频抗表,诚极忠款,言穷切至。披览忘倦,每达宵分。非公体国情深,启沃

义重,岂能示以良图,匡其不及!朕闻晋武帝自平吴已后,务在骄奢,不复留心治

政。何曾退朝谓其子劭曰:“吾每见主上不论经国远图,但说平生常语,此非贻厥

子孙者,尔身犹可以免,”指诸孙曰:“此等必遇乱死。”及孙绥,果为淫刑所戮。

前史美之,以为明于先见。朕意不然,谓曾之不忠,其罪大矣。夫为人臣,当进思

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所以共为治也。曾位极台司,名qi崇重,

当直辞正谏,论道佐时。今乃退有后言,进无廷诤,以为明智,不亦谬乎!危而不

持,焉用彼相?公之所陈,朕闻过矣。当置之几案,事等弦、韦。必望收彼桑榆,

期之岁暮,不使康哉良哉,独美于往日,若鱼若水,遂爽于当今。迟复嘉谋,犯而

无隐。朕将虚襟静志,敬伫德音。

贞观十五年,太宗谓侍臣曰:“守天下难易?”侍中魏征对曰:“甚难。”太

宗曰:“任贤能,受谏诤,即可。何谓为难?”征曰:“观自古帝王,在于忧危之

间,则任贤受谏。及至安乐,必怀宽怠,言事者惟令兢惧,日陵月替,以至危亡。

圣人所以居安思危,正为此也。安而能惧,岂不为难?”

政体第二

贞观初,太宗谓萧瑀曰:“朕少好弓矢,自谓能尽其妙。近得良弓十数,以示

弓工。乃曰:‘皆非良材也。’朕问其故,工曰:‘木心不正,则脉理皆邪,弓虽

刚劲而遣箭不直,非良弓也。’朕始悟焉。朕以弧矢定四方,用弓多矣,而犹不得

其理。况朕有天下之日浅,得为理之意,固未及于弓,弓犹失之,而况于理乎?”

自是诏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每召见,皆赐坐与语,询访外事,务知百姓

利害、政教得失焉。

贞观元年,太宗谓黄门侍郎王珪曰:“中书所出诏敕,颇有意见不同,或兼错

失而相正以否。元置中书、门下,本拟相防过误。人之意见,每或不同,有所是非,

本为公事。或有护己之短,忌闻其失,有是有非,衔以为怨。或有苟避私隙,相惜

颜面,知非政事,遂即施行。难违一官之小情,顿为万人之大弊。此实亡国之政,

卿辈特须在意防也。隋日内外庶官,政以依违,而致祸乱,人多不能深思此理。当

时皆谓祸不及身,面从背言,不以为患。后至大乱一起,家国俱丧,虽有脱身之人,

纵不遭刑戮,皆辛苦仅免,甚为时论所贬黜。卿等特须灭私徇公,坚守直道,庶事

相启沃,勿上下雷同也。”

贞观二年,太宗问黄门侍郎王珪曰:“近代君臣治国,多劣于前古,何也?”

对曰:“古之帝王为政,皆志尚清静,以百姓之心为心。近代则唯损百姓以适其欲,

所任用大臣,复非经术之士。汉家宰相,无不精通一经,朝廷若有疑事,皆引经决

定,由是人识礼教,治致太平。近代重武轻儒,或参以法律,儒行既亏,淳风大坏。”

太宗深然其言。自此百官中有学业优长,兼识政体者,多进其阶品,累加迁擢焉。

贞观三年,太宗谓侍臣曰:“中书、门下,机要之司,擢才而居,委任实重。

诏敕如有不稳便,皆须执论。比来惟觉阿旨顺情,唯唯苟过,遂无一言谏诤者,岂

是道理?若惟署诏敕、行文书而已,人谁不堪?何烦简择,以相委付?自今诏敕疑

有不稳便,必须执言,无得妄有畏惧,知而寝默。”

贞观四年,太宗问萧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对曰:“克己复礼,勤劳思

政,每一坐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坐论事,宿卫之士,传飧而食,虽性非仁

明,亦是励精之主。”太宗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夫

心暗则照有不通,至察则多疑于物。又欺孤儿寡妇以得天下,恒恐群臣内怀不服,

不肯信任百司,每事皆自决断,虽则劳神苦形,未能尽合于理。朝臣既知其意,亦

不敢直言,宰相以下,惟即承顺而已。朕意则不然,以天下之广,四海之众,千端

万绪,须合变通,皆委百司商量,宰相筹画,于事稳便,方可奏行。岂得以一日万

机,独断一人之虑也。且日断十事,五条不中,中者信善,其如不中者何?以日继

月,乃至累年,乖谬既多,不亡何待?岂如广任贤良,高居深视,法令严肃,谁敢

为非?”因令诸司,若诏敕颁下有未稳便者,必须执奏,不得顺旨便即施行,务尽

臣下之意。

贞观五年,太宗谓侍臣曰:“治国与养病无异也。病人觉愈,弥须将护,若有

触犯,必至殒命。治国亦然,天下稍安,尤须兢慎,若便骄逸,必至丧败。今天下

安危,系之于朕,故日慎一日,虽休勿休。然耳目股肱,寄于卿辈,既义均一体。

宜协力同心,事有不安,可极言无隐。傥君臣相疑,不能备尽肝膈,实为国之大害

也。”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看古之帝王,有兴有衰,犹朝之有暮,皆为敝其

耳目,不知时政得失,忠正者不言,邪谄者日进,既不见过,所以至于灭亡。朕既

在九重,不能尽见天下事,故布之卿等,以为朕之耳目。莫以天下无事,四海安宁,

便不存意。可爱非君,可畏非民。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

诚可畏也。”魏征对曰:“自古失国之主,皆为居安忘危,处治忘乱,所以不能长

久。今陛下富有四海,内外清晏,能留心治道,常临深履薄,国家历数,自然灵长。

臣又闻古语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以为可畏,

诚如圣旨。”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古人云:‘危而不持,颠而不扶,焉用彼相?’

君臣之义,得不尽忠匡救乎?朕尝读书,见桀杀关龙逄,汉诛晁错,未尝不废书叹

息。公等但能正词直谏,裨益政教,终不以犯颜忤旨,妄有诛责。朕比来临朝断决,

亦有乖于律令者。公等以为小事,遂不执言。凡大事皆起于小事,小事不论,大事

又将不可救,社稷倾危,莫不由此。隋主残暴,身死匹夫之手,率土苍生,罕闻嗟

痛。公等为朕思隋氏灭亡之事,朕为公等思龙逄、晁错之诛,君臣保全,岂不美哉!”

贞观七年,太宗与秘书监魏征从容论自古理政得失,因曰:“当今大乱之后,

造次不可致化。”征曰:“不然,凡人在危困,则忧死亡;忧死亡,则思化;思化,

则易教。然则乱后易教,犹饥人易食也。”太宗曰:“善人为邦百年,然后胜残去

杀。大乱之后,将求致化,宁可造次而望乎?”征曰:“此据常人,不在圣哲。若

圣哲施化,上下同心,人应如响,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为难,三年成功,犹

谓其晚。”太宗以为然。封德彝等对曰:“三代以后,人渐浇讹,故秦任法律,汉

杂霸道,皆欲化而不能,岂能化而不欲?若信魏征所说,恐败乱国家。”征曰:

“五帝、三王,不易人而化。行帝道则帝,行王道则王,在于当时所理,化之而已。

考之载籍,可得而知。昔黄帝与蚩尤七十余战,其乱甚矣,既胜之后,便致太平。

九黎乱德,颛顼征之,既克之后,不失其化。桀为乱虐,而汤放之,在汤之代,既

致太平。纣为无道,武王伐之,成王之代,亦致太平。若言人渐浇讹,不及纯朴,

至今应悉为鬼魅,宁可复得而教化耶?”德彝等无以难之,然咸以为不可。太宗每

力行不倦,数年间,海内康宁,突阙破灭,因谓群臣曰:“贞观初,人皆异论,云

当今必不可行帝道、王道,惟魏征劝我。既从其言,不过数载,遂得华夏安宁,远

戎宾服。突厥自古以来常为中国勍敌,今酋长并带刀宿卫,部落皆袭衣冠。使我遂

至于此,皆魏征之力也。”顾谓征曰:“玉虽有美质,在于石间,不值良工琢磨,

与瓦砾不别。若遇良工,即为万代之宝。朕虽无美质,为公所切磋,劳公约朕以仁

义,弘朕以道德,使朕功业至此,公亦足为良工尔。”

贞观八年,太宗谓侍臣曰:“隋时百姓纵有财物,岂得保此?自朕有天下已来,

存心抚养,无有所科差,人人皆得营生,守其资财,即朕所赐。向使朕科唤不已,

虽数资赏赐,亦不如不得。”魏征对曰:“尧、舜在上,百姓亦云‘耕田而食,凿

井而饮’,含哺鼓腹,而云‘帝何力’于其间矣。今陛下如此含养,百姓可谓日用

而不知。”又奏称:“晋文公出田,逐兽于砀,入大泽,迷不知所出。其中有渔者,

文公谓曰:‘我,若君也,道将安出?我且厚赐若。’渔者曰:‘臣愿有献。’文

公曰:‘出泽而受之。’于是送出泽。文公曰:‘今子之所欲教寡人者,何也?愿

受之。’渔者曰:‘鸿鹄保河海,厌而徙之小泽,则有矰丸之忧。鼋鼍保深渊,厌

而出之浅渚,必有钓射之忧。今君出兽砀,入至此,何行之太远也?’文公曰:

‘善哉!’谓从者记渔者名。渔者曰:‘君何以名?君尊天事地,敬社稷,保四国,

慈爱万民,薄赋敛,轻租税,臣亦与焉。君不尊天,不事地,不敬社稷,不固四海,

外失礼于诸侯,内逆民心,一国流亡,渔者虽有厚赐,不得保也。’遂辞不受。”

太宗曰:“卿言是也。”

贞观九年,太宗谓侍臣曰:“往昔初平京师,宫中美女珍玩无院不满。炀帝意

犹不足,征求无已,兼东西征讨,穷兵黩武,百姓不堪,遂致亡灭。此皆朕所目见,

故夙夜孜孜,惟欲清净,使天下无事。遂得徭役不兴,年谷丰稔,百姓安乐。夫治

国犹如栽树,本根不摇,则枝叶茂荣。君能清净,百姓何得不安乐乎?”

贞观十六年,太宗谓侍臣曰:“或君乱于上,臣治于下;或臣乱于下,君治于

上。二者苟逢,何者为甚?”特进魏征对曰:“君心治,则照见下非。诛一劝百,

谁敢不畏威尽力?若昏暴于上,忠谏不从,虽百里奚、伍子胥之在虞、吴,不救其

祸,败亡亦继。”太宗曰:“必如此,齐文宣昏暴,杨遵彦以正道扶之得治,何也?”

征曰:“遵彦弥缝暴主,救治苍生,才得免乱,亦甚危苦。与人主严明,臣下畏法,

直言正谏,皆见信用,不可同年而语也。”

贞观十九年,太宗谓侍臣曰:“朕观古来帝王,骄矜而取败者,不可胜数。不

能远述古昔,至如晋武平吴、隋文伐陈已后,心逾骄奢,自矜诸己,臣下不复敢言,

政道因兹弛紊。朕自平定突厥、破高丽已后,兼并铁勒,席卷沙漠,以为州县,夷

狄远服,声教益广。朕恐怀骄矜,恒自抑折,日旰而食,坐以待晨。每思臣下有谠

言直谏,可以施于政教者,当拭目以师友待之。如此,庶几于时康道泰尔。”

太宗自即位之始,霜旱为灾,米谷踊贵,突厥侵扰,州县骚然。帝志在忧人,

锐精为政,崇尚节俭,大布恩德。是时,自京师及河东、河南、陇右,饥馑尤甚,

一匹绢才得一斗米。百姓虽东西逐食,未尝嗟怨,莫不自安。至贞观三年,关中丰

熟,咸自归乡,竟无一人逃散。其得人心如此。加以从谏如流,雅好儒术,孜孜求

士,务在择官,改革旧弊,兴复制度,每因一事,触类为善。初,息隐、海陵之党,

同谋害太宗者数百千人,事宁,复引居左右近侍,心术豁然,不有疑阻。时论以为

能断决大事,得帝王之体。深恶官吏贪浊,有枉法受财者,必无赦免。在京流外有

犯赃者,皆遣执奏,随其所犯,置以重法。由是官吏多自清谨。制驭王公、妃主之

家,大姓豪猾之伍,皆畏威屏迹,无敢侵欺细人。商旅野次,无复盗贼,囹圄常空,

马牛布野,外户不闭。又频致丰稔,米斗三四钱,行旅自京师至于岭表,自山东至

于沧海,皆不赍粮,取给于路。入山东村落,行客经过者,必厚加供待,或发时有

赠遗。此皆古昔未有也。

任贤第三

房玄龄,齐州临淄人也。初仕隋,为隰城尉。坐事,除名徙上郡。太宗徇地渭

北,玄龄杖策谒于军门。太宗一见,便如旧识,署渭北道行军记室参军。玄龄既遇

知己,遂罄竭心力。是时,贼寇每平,众人竞求金宝,玄龄独先收人物,致之幕府,

及有谋臣猛将,与之潜相申结,各致死力。累授秦王府记室,兼陕东道大行台考功

郎中。玄龄在秦府十余年,恒典管记。隐太子、巢刺王以玄龄及杜如晦为太宗所亲

礼,甚恶之,谮之高祖,由是与如晦并遭驱斥。及隐太子将有变也,太宗召玄龄、

如晦,令衣道士服,潜引入閤谋议。及事平,太宗入chun宫,擢拜太子左庶子。贞观

元年,迁中书令。三年,拜尚书左仆射,监修国史,封梁国公,实封一千三百户。

既总任百司,虔恭夙夜,尽心竭节,不欲一物失所。闻人有善,若己有之。明达吏

事,饰以文学,审定法令,意在宽平。不以求备取人,不以己长格物,随能收叙,

无隔疏贱。论者称为良相焉。十三年,加太子少师。玄龄自以一居端揆十有五年,

频抗表辞位,优诏不许。十六年,进拜司空,仍总朝政,依旧监修国史。玄龄复以

年老请致仕,太宗遣使谓曰:“国家久相任使,一朝忽无良相,如失两手。公若筋

力不衰,无烦此让。自知衰谢,当更奏闻。”玄龄遂止。太宗又尝追思王业之艰难,

佐命之匡弼,乃作《威凤赋》以自喻,因赐玄龄,其见称类如此。

杜如晦,京兆万年人也。武德初,为秦王府兵曹参军,俄迁陕州总管府长史。

时府中多英俊,被外迁者众,太宗患之。记室房玄龄曰:“府僚去者虽多,盖不足

惜。杜如晦聪明识达,王佐才也。若大王守藩端拱,无所用之;必欲经营四方,非

此人莫可。”太宗自此弥加礼重,寄以心腹,遂奏为府属,常参谋帷幄。时军国多

事,剖断如流,深为时辈所服。累除天策府从事中郎,兼文学馆学士。隐太子之败,

如晦与玄龄功第一,迁拜太子右庶子。俄迁兵部尚书,进封蔡国公,实封一千三百

户。贞观二年,以本官检校侍中。三年,拜尚书右仆射,兼知吏部选事。仍与房玄

龄共掌朝政。至于台阁规模,典章文物,皆二人所定,甚获当时之誉,时称房、杜

焉。

魏征,巨鹿人也。近徙家相州之内黄。武德末,为太子洗马。见太宗与隐太子

阴相倾夺,每劝建成早为之谋。太宗既诛隐太子,召征责之曰:“汝离间我兄弟,

何也?”众皆为之危惧。征慷慨自若,从容对曰:“皇太子若从臣言,必无今日之

祸。”太宗为之敛容,厚加礼异,擢拜谏议大夫。数引之卧内,访以政术。征雅有

经国之才,性又抗直,无所屈挠。太宗每与之言,未尝不悦。征亦喜逢知己之主,

竭其力用。又劳之曰:“卿所谏前后二百余事,皆称朕意。非卿忠诚奉国,何能若

是!”三年,累迁秘书监,参预朝政,深谋远算,多所弘益。太宗尝谓曰:“卿罪

重于中钩,我任卿逾于管仲,近代君臣相得,宁有似我于卿者乎?”六年,太宗幸

九成宫,宴近臣,长孙无忌曰:“王珪、魏征,往事息隐,臣见之若仇,不谓今者

又同此宴。”太宗曰:“魏征往者实我所仇,但其尽心所事,有足嘉者。朕能擢而

用之,何惭古烈?征每犯颜切谏,不许我为非,我所以重之也。”征再拜曰:“陛

下导臣使言,臣所以敢言。若陛下不受臣言,臣亦何敢犯龙鳞,触忌讳也!”太宗

大悦,各赐钱十五万。七年,代王珪为侍中,累封郑国公。寻以疾乞辞所职,请为

散官。太宗曰:“朕拔卿于仇虏之中,任卿以枢要之职,见朕之非,未尝不谏。公

独不见金之在矿,何足贵哉?良冶锻而为器,便为人所宝。朕方自比于金,以卿为

良工。虽有疾,未为衰老,岂得便尔耶?”征乃止。后复固辞,听解侍中,授以特

进,仍知门下省事。十二年,太宗以诞皇孙,诏宴公卿。帝极欢,谓侍臣曰:“贞

观以前,从我平定天下,周旋艰险,玄龄之功无所与让。贞观之后,尽心于我,献

纳忠谠,安国利人,成我今日功业,为天下所称者,惟魏征而已。古之名臣,何以

加也。”于是亲解佩刀以赐二人。庶人承乾在chun宫,不修德业;魏王泰宠爱日隆,

内外庶寮,咸有疑议。太宗闻而恶之,谓侍臣曰:“当今朝臣,忠謇无如魏征,我

遣傅皇太子,用绝天下之望。”十七年,遂授太子太师,知门下事如故。征自陈有

疾,太宗谓曰:“太子宗社之本,须有师傅,故选中正,以为辅弼。知公疹病,可

卧护之。”征乃就职。寻遇疾。征宅内先无正堂,太宗时欲营小殿,乃辍其材为造,

五日而就。遣中使赐以布被素褥,遂其所尚。后数日,薨。太宗亲临恸哭,赠司空,

谥曰文贞。太宗亲为制碑文,复自书于石。特赐其家食实封九百户。太宗后尝谓侍

臣曰:“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

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征殂逝,遂亡一镜矣!”因泣下久之。乃诏曰:

“昔惟魏征,每显予过。自其逝也,虽过莫彰。朕岂独有非于往时,而皆是于兹日?

故亦庶僚苟顺,难触龙鳞者欤!所以虚己外求,披迷内省。言而不用,朕所甘心;

用而不言,谁之责也?自斯已后,各悉乃诚。若有是非,直言无隐。”

王珪,太原祁县人也。武德中,为隐太子中允,甚为建成所礼。后以连其阴谋

事,流于嶲州。建成诛后,太宗即位,召拜谏议大夫。每推诚尽节,多所献纳。珪

尝上封事切谏,太宗谓曰:“卿所论皆中朕之失,自古人君莫不欲社稷永安,然而

不得者,只为不闻己过,或闻而不能改故也。今朕有所失,卿能直言,朕复闻过能

改,何虑社稷之不安乎?”太宗又尝谓珪曰:“卿若常居谏官,朕必永无过失。”

顾待益厚。贞观元年,迁黄门侍郎,参预政事,兼太子右庶子。二年,进拜侍中。

时房玄龄、魏征、李靖、温彦博、戴胄与珪同知国政,尝因侍宴,太宗谓珪曰:

“卿识鉴精通,尤善谈论,自玄龄等,咸宜品藻。又可自量孰与诸子贤。”对曰:

“孜孜奉国,知无不为,臣不如玄龄。每以谏诤为心,耻君不及尧、舜,臣不如魏

征。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详明,出纳惟允,臣不如温彦博。处

繁理剧,众务必举,臣不如戴胄。至于激浊扬清,嫉恶好善,臣于数子,亦有一日

之长。”太宗深然其言,群公亦各以为尽己所怀,谓之确论。

李靖,京兆三原人也。大业末,为马邑郡丞。会高祖为太原留守,靖观察高祖,

知有四方之志,因自锁上变,诣江都。至长安,道塞不能而止。高祖克京城,执靖,

将斩之,靖大呼曰:“公起义兵除*,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斩壮士乎?”太宗

亦加救靖,高祖遂舍之。武德中,以平萧铣、辅公祏功,历迁扬州大都督府长史。

太宗嗣位,召拜刑部尚书。贞观二年,以本官检校中书令。三年,转兵部尚书,为

代州行军总管,进击突厥定襄城,破之。突厥诸部落俱走碛北,北擒隋齐王暕之子

杨道政,及炀帝萧后,送于长安。突利可汗来降,颉利可汗仅以身遁。太宗谓曰:

“昔李陵提步卒五千,不免身降匈奴,尚得名书竹帛。卿以三千轻骑,深入虏庭,

克复定襄,威振北狄,实古今未有,足报往年渭水之役矣。”以功进封代国公。此

后,颉利可汗大惧,四年,退保铁山,遣使入朝谢罪,请举国内附。又以靖为定襄

道行军总管,往迎颉利。颉利虽外请降,而心怀疑贰。诏遣鸿胪卿唐俭、摄户部尚

书将军安修仁慰谕之,靖谓副将张公谨曰:“诏使到彼,虏必自宽,乃选精骑赍二

十日粮,引兵自白道袭之。”公谨曰:“既许其降,诏使在彼,未宜讨击。”靖曰:

“此兵机也,时不可失。”遂督军疾进。行至阴山,遇其斥候千余帐,皆俘以随军。

颉利见使者甚悦,不虞官兵至也。靖前锋乘雾而行,去其牙帐七里,颉利始觉,列

兵未及成阵,单马轻走,虏众因而溃散。斩万余级,杀其妻隋义成公主,俘男女十

余万,斥土界自阴山至于大漠,遂灭其国。寻获颉利可汗于别部落,余众悉降。太

宗大悦,顾谓侍臣曰:“朕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往者国家草创,突厥强梁,太

上皇以百姓之故,称臣于颉利,朕未尝不痛心疾首,志灭匈奴,坐不安席,食不甘

味。今者暂动偏师,无往不捷,单于稽颡,耻其雪乎!”群臣皆称万岁。寻拜靖光

禄大夫、尚书右仆射,赐实封五百户。又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征吐谷浑,大破其

国。改封卫国公。及靖身亡,有诏许坟茔制度依汉卫、霍故事,筑阙象突厥内燕然

山、吐谷浑内碛石二山,以旌殊绩。

虞世南,会稽余姚人也。贞观初,太宗引为上客,因开文馆,馆中号为多士,

咸推世南为文学之宗。授以记室,与房玄龄对掌文翰。尝命写《列女传》以装屏风,

于时无本,世南暗书之,一无遗失。贞观七年,累迁秘书监。太宗每机务之隙,引

之谈论,共观经史。世南虽容貌懦弱,如不胜衣,而志性抗烈,每论及古先帝王为

政得失,必存规讽,多所补益。及高祖晏驾,太宗执丧过礼,哀容毁悴,久替万机,

文武百寮,计无所出,世南每入进谏,太宗甚嘉纳之,益所亲礼。尝谓侍臣曰:

“朕因暇日,每与虞世南商榷古今。朕有一言之善,世南未尝不悦;有一言之失,

未尝不怅恨。其恳诚若此,朕用嘉焉。群臣皆若世南,天下何忧不治?”太宗尝称

世南有五绝:一曰德行,二曰忠直,三曰博学,四曰词藻,五曰书翰。及卒,太宗

举哀于别次,哭之甚恸。丧事官给,仍赐以东园秘器,赠礼部尚书,谥曰文懿。太

宗手敕魏王泰曰:“虞世南于我,犹一体也。拾遗补阙,无日暂忘,实当代名臣,

人伦准的。吾有小善,必将顺而成之;吾有小失,必犯颜而谏之。今其云亡,石渠、

东观之中,无复人矣,痛惜岂可言耶!”未几,太宗为诗一篇,追思往古理乱之道,

既而叹曰:“钟子期死,伯牙不复鼓琴。朕之此篇,将何所示?”因令起居褚遂良

诣其灵帐读讫焚之,其悲悼也若此。又令与房玄龄、长孙无忌、杜如晦、李靖等二

十四人,图形于凌烟阁。

李勣,曹州离狐人也。本姓徐,初仕李密,为左武侯大将军。密后为王世充所

破,拥众归国,勣犹据密旧境十郡之地。武德二年,谓长史郭孝恪曰:“魏公既归

大唐,今此人众土地,魏公所有也。吾若上表献之,则是利主之败,自为己功,以

邀富贵,是吾所耻。今宜具录州县及军人户口,总启魏公,听公自献,此则魏公之

功也,不亦可乎?”乃遣使启密。使人初至,高祖闻无表,惟有启与密,甚怪之。

使者以勣意闻奏,高祖方大喜曰:“徐勣感德推功,实纯臣也。”拜黎州总管,赐

姓李氏,附属籍于宗正。封其父盖为济阴王,固辞王爵,乃封舒国公,授散骑常侍。

寻加勣右武侯大将军。及李密反叛伏诛,勣发丧行服,备君臣之礼,表请收葬。高

祖遂归其尸。于是大具威仪,三军缟素,葬于黎阳山。礼成,释服而散,朝野义之。

寻为窦建德所攻,陷于建德,又自拔归京师。从太宗征王世充、窦建德,平之。贞

观元年,拜并州都督,令行禁止,号为称职,突厥甚加畏惮。太宗谓侍臣曰:“隋

炀帝不解精选贤良,镇抚边境,惟远筑长城,广屯将士,以备突厥,而情识之惑,

一至于此。朕今委任李勣于并州,遂得突厥畏威远遁,塞垣安静,岂不胜数千里长

城耶?”其后并州改置大都督府,又以勣为长史,累封英国公。在并州凡十六年,

召拜兵部尚书,兼知政事。勣时遇暴疾,验方云须灰可以疗之,太宗自剪须为其和

药。勣顿首见血,泣以陈谢。太宗曰:“吾为社稷计耳,不烦深谢。”十七年,高

宗居chun宫,转太子詹事,加特进,仍知政事。太宗又尝宴,顾勣曰:“朕将属以孤

幼,思之无越卿者。公往不遗于李密,今岂负于朕哉!”勣雪涕致辞,因噬指流血。

俄沉醉,御服覆之,其见委信如此。勣每行军,用师筹算,临敌应变,动合事机。

自贞观以来,讨击突厥、颉利及薛延陀、高丽等,并大破之。太宗尝曰:“李靖、

李勣二人,古之韩、白、卫、霍岂能及也!”

马周,博州茌平人也。贞观五年,至京师,舍于中郎将常何之家。时太宗令百

官上书言得失,周为何陈便宜二十余事,令奏之,事皆合旨。太宗怪其能,问何,

何对曰:“此非臣所发意,乃臣家客马周也。”太宗即日召之,未至间,凡四度遣

使催促。及谒见,与语甚悦。令直门下省,授监察御史,累除中书舍人。周有机辩,

能敷奏,深识事端,故动无不中。太宗尝曰:“我于马周,暂时不见,则便思之。”

十八年,历迁中书令,兼太子左庶子,周既职兼两宫,处事平允,甚获当时之誉。

又以本官摄吏部尚书。太宗尝谓侍臣曰:“周见事敏速,性甚慎至。至于论量人物,

直道而言,朕比任使之,多称朕意。既写忠诚,亲附于朕,实藉此人,共康时政也。”

第一节求谏第四

太宗威容俨肃,百僚进见者,皆失其举措。太宗知其若此,每见人奏事,必假

颜色,冀闻谏诤,知政教得失。贞观初,尝谓公卿曰:“人欲自照,必须明镜;主

欲知过,必藉忠臣。主若自贤,臣不匡正,欲不危败,岂可得乎?故君失其国,臣

亦不能独全其家。至于隋炀帝暴虐,臣下钳口,卒令不闻其过,遂至灭亡,虞世基

等,寻亦诛死。前事不远,公等每看事有不利于人,必须极言规谏。”

贞观元年,太宗谓侍臣曰:“正主任邪臣,不能致理;正臣事邪主,亦不能致

理。惟君臣相遇,有同鱼水,则海内可安。朕虽不明,幸诸公数相匡救,冀凭直言

鲠议,致天下太平。”谏议大夫王珪对曰:“臣闻,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是

故古者圣主必有争臣七人,言而不用,则相继以死。陛下开圣虑,纳刍荛,愚臣处

不讳之朝,实愿罄其狂瞽。”太宗称善,诏令自是宰相入内平章国计,必使谏官随

入,预闻政事。有所开说,必虚己纳之。

贞观二年,太宗谓侍臣曰:“明主思短而益善,暗主护短而永愚。隋炀帝好自

矜夸,护短拒谏,诚亦实难犯忤。虞世基不敢直言,或恐未为深罪。昔箕子佯狂自

全,孔子亦称其仁。及炀帝被杀,世基合同死否?”杜如晦对曰:“天子有诤臣,

虽无道,不失其天下。仲尼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世基岂

得以炀帝无道,不纳谏诤,遂杜口无言?偷安重位,又不能辞职请退,则与箕子佯

狂而去,事理不同。昔晋惠帝贾后将废愍怀太子,司空张华竟不能苦争,阿意苟免。

及赵王伦举兵废后,遣使收华,华曰:‘将废太子日,非是无言,当时不被纳用。’

其使曰:‘公为三公,太子无罪被废,言既不从,何不引身而退?’华无辞以答,

遂斩之,夷其三族。古人有云:‘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故‘君

子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张华既抗直不能成节,逊言不足全身,王臣之节固已坠矣。

虞世基位居宰辅,在得言之地,竟无一言谏诤,诚亦合死。”太宗曰:“公言是也。

人君必须忠良辅弼,乃得身安国宁。炀帝岂不以下无忠臣,身不闻过,恶积祸盈,

灭亡斯及!若人主所行不当,臣下又无匡谏,苟在阿顺,事皆称美,则君为暗主,

臣为谀臣,君暗臣谀,危亡不远。朕今志在君臣上下,各尽至公,共相切磋,以成

治道。公等各宜务尽忠谠,匡救朕恶,终不以直言忤意,辄相责怒。”

贞观三年,太宗谓司空裴寂曰:“比有上书奏事,条数甚多,朕总粘之屋壁,

出入观省。所以孜孜不倦者,欲尽臣下之情。每一思政理,或三更方寝。亦望公辈

用心不倦,以副朕怀也。”

贞观五年,太宗谓房玄龄等曰:“自古帝王多任情喜怒,喜则滥赏无功,怒则

滥杀无罪。是以天下丧乱,莫不由此。朕今夙夜未尝不以此为心,恒欲公等尽情极

谏。公等亦须受人谏语,岂得以人言不同己意,便即护短不纳?若不能受谏,安能

谏人?”

贞观六年,太宗以御史大夫韦挺、中书侍郎杜正伦、秘书少监虞世南、著作郎

姚思廉等上封事称旨,召而谓曰:“朕历观自古人臣立忠之事,若值明主,便宜尽

诚规谏,至如龙逄、比干,不免孥戮。为君不易,为臣极难。朕又闻龙可扰而驯,

然喉下有逆鳞。卿等遂不避犯触,各进封事。常能如此,朕岂虑宗社之倾败!每思

卿等此意,不能暂忘,故设宴为乐。”仍赐绢有差。

太常卿韦挺尝上疏陈得失,太宗赐书曰:“所上意见,极是谠言,辞理可观,

甚以为慰。昔齐境之难,夷吾有射钩之罪,蒲城之役,勃鞮为斩袂之仇,而小白不

以为疑,重耳待之若旧。岂非各吠非主,志在无二。卿之深诚,见于斯矣。若能克

全此节,则永保令名。如其怠之,可不惜也。勉励终始,垂范将来,当使后之视今,

亦犹今之视古,不亦美乎?朕比不闻其过,未睹其阙,赖竭忠恳,数进嘉言,用沃

朕怀,一何可道!”

贞观八年,太宗谓侍臣曰:“朕每闲居静坐,则自内省,恒恐上不称天心,下

为百姓所怨。但思正人匡谏,欲令耳目外通,下无怨滞。又比见人来奏事者,多有

怖慑,言语致失次第。寻常奏事,情犹如此,况欲谏诤,必当畏犯逆鳞。所以每有

谏者,纵不合朕心,朕亦不以为忤。若即嗔责,深恐人怀战惧,岂肯更言!”

贞观十五年,太宗问魏征曰:“比来朝臣都不论事,何也?”征对曰:“陛下

虚心采纳,诚宜有言者。然古人云:‘未信而谏,则以为谤己;信而不谏,则谓之

尸禄。’但人之才器各有不同,懦弱之人,怀忠直而不能言;疏远之人,恐不信而

不得言;怀禄之人,虑不便身而不敢言。所以相与缄默,俯仰过日。”太宗曰:

“诚如卿言。朕每思之,人臣欲谏,辄惧死亡之祸,与夫赴鼎镬、冒白刃,亦何异

哉?故忠贞之臣,非不欲竭诚。竭诚者,乃是极难。所以禹拜昌言,岂不为此也!

朕今开怀抱,纳谏诤。卿等无劳怖惧,遂不极言。”

贞观十六年,太宗谓房玄龄等曰:“自知者明,信为难矣。如属文之士,伎巧

之徒,皆自谓己长,他人不及。若名工文匠,商略诋诃,芜词拙迹,于是乃见。由

是言之,人君须得匡谏之臣,举其愆过。一日万机,一人听断,虽复忧劳,安能尽

善?常念魏征随事谏正,多中朕失,如明镜鉴形,美恶必见。”因举觞赐玄龄等数

人勖之。

贞观十七年,太宗问谏议大夫褚遂良曰:“昔舜造漆器,禹雕其俎,当时谏者

十有余人。食器之间,何须苦谏?”遂良对曰:“雕琢害农事,纂组伤女工。首创

奢淫,危亡之渐。漆器不已,必金为之;金器不已,必玉为之。所以诤臣必谏其渐,

及其满盈,无所复谏。”太宗曰:“卿言是矣。朕所为事,若有不当,或在其渐,

或已将终,皆宜进谏。比见前史,或有人臣谏事,遂答云‘业已为之’,或道‘业

已许之’,竟不为停改。此则危亡之祸,可反手而待也。”

纳谏第五

贞观初,太宗与黄门侍郎王珪宴语,时有美人侍侧,本庐江王瑗之姬也,瑗败,

籍没入宫。太宗指示珪曰:“庐江不道,贼杀其夫而纳其室,暴虐之甚,何有不亡

者乎!”珪避席曰:“陛下以庐江取之为是邪,为非邪?”太宗曰:“安有杀人而

取其妻,卿乃问朕是非,何也?”珪对曰:“臣闻于《管子》曰:齐桓公之郭国,

问其父老曰:‘郭何故亡?’父老曰:‘以其善善而恶恶也。’桓公曰:‘若子之

言,乃贤君也,何至于亡?’父老曰:‘不然。郭君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

所以亡也。’今此妇人尚在左右,臣窃以为圣心是之。陛下若以为非,所谓知恶而

不去也。”太宗大悦,称为至善,遽令以美人还其亲族。

贞观四年,诏发卒修洛阳之乾元殿以备巡狩。给事中张玄素上书谏曰:

陛下智周万物,囊括四海,令之所行,何往不应?志之所欲,何事不从?微臣

窃思秦始皇之为君也,藉周室之余,因六国之盛,将贻之万叶。及其子而亡,谅由

逞嗜奔欲,逆天害人者也。是知天下不可以力胜,神祇不可以亲恃。惟当弘俭约,

薄赋敛,慎终始,可以永固。

方今承百王之末,属凋弊之余,必欲节之以礼制,陛下宜以身为先。东都未有

幸期,即令补葺;诸王今并出藩,又须营构。兴发数多,岂疲人之所望?其不可一

也。陛下初平东都之始,层楼广殿,皆令撤毁,天下翕然,同心欣仰。岂有初则恶

其侈靡,今乃袭其雕丽?其不可二也。每承音旨,未即巡幸,此乃事不急之务,成

虚费之劳。国无兼年之积,何用两都之好?劳役过度,怨讟将起。其不可三也。百

姓承乱离之后,财力凋尽,天恩含育,粗见存立,饥寒犹切,生计未安,三五年间,

未能复旧。奈何营未幸之都,而夺疲人之力?其不可四也。昔汉高祖将都洛阳,娄

敬一言,即日西驾。岂不知地惟土中,贡赋所均,但以形胜不如关内也。伏惟陛下

化凋弊之人,革浇漓之俗,为日尚浅,未甚淳和,斟酌事宜,讵可东幸?其不可五

也。

臣尝见隋室初造此殿,楹栋宏壮,大木非近道所有,多自豫章采来,二千人拽

一柱,其下施毂,皆以生铁为之,中间若用木轮,动即火出。略计一柱,已用数十

万,则余费又过倍于此。臣闻阿房成,秦人散;章华就,楚众离;乾元毕工,隋人

解体。且以陛下今时功力,何如隋日?承凋残之后,役疮痍之人,费亿万之功,袭

百王之弊,以此言之,恐甚于炀帝远矣。深愿陛下思之,无为由余所笑,则天下幸

甚矣。

太宗谓玄素曰:“卿以我不如炀帝,何如桀、纣?”对曰:“若此殿卒兴,所

谓同归于乱。”太宗叹曰:“我不思量,遂至于此。”顾谓房玄龄曰:“今玄素上

表,洛阳实亦未宜修造,后必事理须行,露坐亦复何苦?所有作役,宜即停之。然

以卑干尊,古来不易,非其忠直,安能如此?且众人之唯唯,不如一士之谔谔。可

赐绢二百匹。”魏征叹曰:“张公遂有回天之力,可谓仁人之言,其利博哉!”

太宗有一骏马,特爱之,恒于宫中养饲,无病而暴死。太宗怒养马宫人,将杀

之。皇后谏曰:“昔齐景公以马死杀人,晏子请数其罪云:‘尔养马而死,尔罪一

也。使公以马杀人,百姓闻之,必怨吾君,尔罪二也。诸侯闻之,必轻吾国,尔罪

三也。’公乃释罪。陛下尝读书见此事,岂忘之邪?”太宗意乃解。又谓房玄龄曰:

“皇后庶事相启沃,极有利益尔。”

贞观七年,太宗将幸九成宫,散骑常侍姚思廉进谏曰:“陛下高居紫极,宁济

苍生,应须以欲从人,不可以人从欲。然而离宫游幸,此秦皇、汉武之事,故非尧、

舜、禹、汤之所为也。”言甚切至。太宗谕之曰:“朕有气疾,热便顿剧,故非情

好游幸,甚嘉卿意。”因赐帛五十段。

贞观三年,李大亮为凉州都督,尝有台使至州境,见有名鹰,讽大亮献之。大

亮密表曰:“陛下久绝畋猎,而使者求鹰。若是陛下之意,深乖昔旨;如其自擅,

便是使非其人。”太宗下书曰:“以卿兼资文武,志怀贞确,故委藩牧,当兹重寄。

比在州镇,声绩远彰,念此忠勤,岂忘寤寐?使遣献鹰,遂不曲顺,论今引古,远

献直言。披露腹心,非常恳到,览用嘉叹,不能已已,有臣若此,朕复何忧!宜守

此诚,终始若一。《诗》云:‘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古

人称一言之重,侔于千金,卿之所言,深足贵矣。今赐卿金壶瓶、金碗各一枚,虽

无千镒之重,是联自用之物。卿立志方直,竭节至公,处职当官,每副所委,方大

任使,以申重寄。公事之闲,宜观典籍。兼赐卿荀悦《汉纪》一部,此书叙致简要,

论议深博,极为政之体,尽君臣之义,今以赐卿,宜加寻阅。”

贞观八年,陕县丞皇甫德参上书忤旨,太宗以为讪谤。侍中魏征进言曰:“昔

贾谊当汉文帝上书云云‘可为痛哭者一,可为长叹息者六。’自古上书,率多激切。

若不激切,则不能起人主之心。激切即似讪谤,惟陛下详其可否。”太宗曰:“非

公无能道此者。”令赐德参帛二十段。

贞观十五年,遣使诣西域立叶护可汗,未还,又令人多赍金帛,历诸国市马。

魏征谏曰:“今发使以立可汗为名,可汗未定立,即诣诸国市马,彼必以为意在市

马,不为专立可汗。可汗得立,则不甚怀恩,不得立,则生深怨。诸蕃闻之,且不

重中国。但使彼国安宁,则诸国之马,不求自至。昔汉文帝有献千里马者,曰:

‘吾吉行日三十,凶行日五十,鸾舆在前,属车在后,吾独乘千里马,将安之乎?’

乃偿其道里所费而返之。又光武有献千里马及宝剑者,马以驾鼓车,剑以赐骑士。

今陛下凡所施为,皆邈过三王之上,奈何至此欲为孝文、光武之下乎?又魏文帝求

市西域大珠,苏则曰:‘若陛下惠及四海,则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贵也’陛

下纵不能慕汉文之高行,可不畏苏则之正言耶?”太宗遽令止之。

贞观十七年,太子右庶子高季辅上疏陈得失。特赐钟乳一剂,谓曰:“卿进药

石之言,故以药石相报。”

贞观十八年,太宗谓长孙无忌等曰:“夫人臣之对帝王,多顺从而不逆,甘言

以取容。朕今发问,不得有隐,宜以次言朕过失。”长孙无忌、唐俭等皆曰:“陛

下圣化道致太平,以臣观之,不见其失。”黄门侍郎刘洎对曰:“陛下拨乱创业,

实功高万古,诚如无忌等言。然顷有人上书,辞理不称者,或对面穷诘,无不惭退。

恐非奖进言者。”太宗曰:“此言是也,当为卿改之。”

太宗尝怒苑西监穆裕,命于朝堂斩之。时高宗为皇太子,遽犯颜进谏,太宗意

乃解。司徒长孙无忌曰:“自古太子之谏,或乘间从容而言。今陛下发天威之怒,

太子申犯颜之谏,诚古今未有。”太宗曰:“夫人久相与处,自然染习。自朕御天

下,虚心正直,即有魏征朝夕进谏。自征云亡,刘洎、岑文本、马周、褚遂良等继

之。皇太子幼在朕膝前,每见朕心说谏者,因染以成性,故有今日之谏。”

直谏

贞观二年,隋通事舍人郑仁基女年十六七,容色绝姝,当时莫及,文德皇后访

求得之,请备嫔御,太宗乃聘为充华。诏书已出,策使未发。魏征闻其已许嫁陆氏,

方遽进而言曰:“陛下为人父母,抚ai百姓,当忧其所忧,乐其所乐。自古有道之

主,以百姓之心为心,故君处台榭,则欲民有栋宇之安;食膏粱,则欲民无饥寒之

患;顾嫔御,则欲民有室家之欢。此人主之常道也。今郑氏之女,久已许人,陛下

取之不疑,无所顾问,播之四海,岂为民父母之道乎?臣传闻虽或未的,然恐亏损

圣德,情不敢隐。君举必书,所愿特留神虑。”太宗闻之大惊,手诏答之,深自克

责,遂停策使,乃令女还旧夫。左仆射房玄龄、中书令温彦博、礼部尚书王珪、御

史大夫韦挺等云:“女适陆氏,无显然之状,大礼既行,不可中止。”又陆氏抗表

云:“某父康在日,与郑家往还,时相赠遗资财,初无婚姻交涉亲戚。”并云:

“外人不知,妄有此说。”大臣又劝进。太宗于是颇以为疑,问征曰:“群臣或顺

旨,陆氏何为过尔分疏?”征曰:“以臣度之,其意可识,将以陛下同于太上皇。”

太宗曰:“何也?”征曰:“太上皇初平京城,得辛处俭妇,稍蒙宠遇。处俭时为

太子舍人,太上皇闻之不悦,遂令出东宫为万年县,每怀战惧,常恐不全首领。陆

爽以为陛下今虽容之,恐后阴加谴谪,所以反复自陈,意在于此,不足为怪。”太

宗笑曰:“外人意见,或当如此。然朕之所言,未能使人必信。”乃出敕曰:“今

闻郑氏之女,先已受人礼聘,前出文书之日,事不详审,此乃朕之不是,亦为有司

之过。授充华者宜停。”时莫不称叹。

贞观三年,诏关中免二年租税,关东给复一年。寻有敕:“已役已纳,并遣输

纳,明年总为准折。”给事中魏征上书曰:“伏见八月九日诏书,率土皆给复一年,

老幼相欢,或歌且舞。又闻有敕,丁已配役,即令役满折造,余物亦遣输了,待明

年总为准折。道路之人,咸失所望。此诚平分百姓,均同七子。但下民难与图始,

日用不足,皆以国家追悔前言,二三其德。臣窃闻之,天之所辅者仁,人之所助者

信。今陛下初膺大宝,亿兆观德。始发大号,便有二言,生八表之疑心,失四时之

大信。纵国家有倒悬之急,犹必不可,况以泰山之安,而辄行此事!为陛下为此计

者,于财利小益,于德义大损。臣诚智识浅短,窃为陛下惜之。伏愿少览臣言,详

择利益。冒昧之罪,臣所甘心。”

简点使右仆射封德彝等,并欲中男十八已上,简点入军。敕三四出,征执奏以

为不可。德彝重奏:“今见简点者云,次男内大有壮者。”太宗怒,乃出敕:“中

男已上,虽未十八,身形壮大,亦取。”征又不从,不肯署敕。太宗召征及王珪,

作色而待之,曰:“中男若实小,自不点入军;若实大,亦可简取。于君何嫌?过

作如此固执,朕不解公意!”征正色曰:“臣闻竭泽取鱼,非不得鱼,明年无鱼;

焚林而畋,非不获兽,明年无兽。若次男已上,尽点入军,租赋杂徭,将何取给?

且比年国家卫士,不堪攻战。岂为其少?但为礼遇失所,遂使人无斗心。若多点取

人,还充杂使,其数虽众,终是无用。若精简壮健,遇之以礼,人百其勇,何必在

多?陛下每云,我之为君,以诚信待物,欲使官人百姓,并无矫伪之心。自登极已

来,大事三数件,皆是不信,复何以取信于人?”太宗愕然曰:“所云不信,是何

等也?”征曰:“陛下初即位,诏书曰:‘逋租宿债,欠负官物,并悉原免。’即

令所司,列为事条,秦府国司,亦非官物。陛下自秦王为天子,国司不为官物,其

余物复何所有?又关中免二年租调,关外给复一年。百姓蒙恩,无不欢悦。更有敕

旨:‘今年白丁多已役讫,若从此放免,并是虚荷国恩,若已折已输,令总纳取了,

所免者皆以来年为始。’散还之后,方更征收,百姓之心,不能无怪。已征得物,

便点入军,来年为始,何以取信?又共理所寄,在于刺史、县令,常年貌税,并悉

委之。至于简点,即疑其诈伪。望下诚信,不亦难乎?”太宗曰:“我见君固执不

已,疑君蔽此事。今论国家不信,乃人情不通。我不寻思,过亦深矣。行事往往如

此错失,若为致理?”乃停中男,赐金瓮一口,赐珪绢五十匹。

贞观五年,治书侍御史权万纪、侍御史李仁发,俱以告讦谮毁,数蒙引见,任

心弹射,肆其欺罔,令在上震怒,臣下无以自安。内外知其不可,而莫能论诤。给

事中魏征正色而奏之曰:“权万纪、李仁发并是小人,不识大体,以谮毁为是,告

讦为直,凡所弹射,皆非有罪。陛下掩其所短,收其一切,乃骋其奸计,附下罔上,

多行无礼,以取强直之名。诬房玄龄,斥退张亮,无所肃厉,徒损圣明。道路之人,

皆兴谤议。臣伏度圣心,必不以为谋虑深长,可委以栋梁之任,将以其无所避忌,

欲以警厉群臣。若信狎回邪,犹不可以小谋大,群臣素无矫伪,空使臣下离心。以

玄龄、亮之徒,犹不可得伸其枉直,其余疏贱,孰能免其欺罔?伏愿陛下留意再思。

自驱使二人以来,有一弘益,臣即甘心斧钺,受不忠之罪。陛下纵未能举善以崇德,

岂可进奸而自损乎?”太宗欣然纳之,赐征绢五百匹。其万纪又奸状渐露,仁发亦

解黜,万纪贬连州司马。朝廷咸相庆贺焉。

贞观六年,有人告尚书右丞魏征,言其阿党亲戚。太宗使御史大夫温彦博案验

其事,乃言者不直。彦博奏称,征既为人所道,虽在无私,亦有可责。遂令彦博谓

征曰:“尔谏正我数百条,岂以此小事,便损众美。自今已后,不得不存形迹。”

居数日,太宗问征曰:“昨来在外,闻有何不是事?”征曰:“前日令彦博宣敕语

臣云:‘因何不存形迹?’此言大不是。臣闻君臣同气,义均一体。未闻不存公道,

惟事形迹。若君臣上下,同遵此路,则邦国之兴丧,或未可知!”太宗瞿然改容曰:

“前发此语,寻已悔之,实大不是,公亦不得遂怀隐避。”征乃拜而言曰:“臣以

身许国,直道而行,必不敢有所欺负。但愿陛下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太

宗曰:“忠良有异乎?”征曰:“良臣使身获美名,君受显号,子孙传世,福禄无

疆。忠臣身受诛夷,君陷大恶,家国并丧,独有其名。以此而言,相去远矣。”太

宗曰:“君但莫违此言,我必不忘社稷之计。”乃赐绢二百匹。

贞观六年,匈奴克平,远夷入贡,符瑞日至,年谷频登。岳牧等屡请封禅,群

臣等又称述功德,以为“时不可失,天不可违,今行之,臣等犹谓其晚”。惟魏征

以为不可。太宗曰:“朕欲得卿直言之,勿有所隐。朕功不高耶?”曰:“高矣。”

“德未厚耶?”曰::厚矣。”“华夏未安耶?”曰:“安矣。”“远夷未慕耶?”

曰:“慕矣。”“符端未至耶?”曰:“至矣。”年谷未登耶?”曰:“登矣。”

然则何为不可?”对曰:“陛下功高矣,民未怀惠。德厚矣,泽未旁流。华夏安矣,

未足以供事。远夷慕矣,无以供其求。符端虽臻,而罻罗犹密。积岁丰稔,而仓廪

尚虚。此臣所以窃谓未可。臣未能远譬,且借近喻于人。有人长患疼痛,不能任持,

疗理且愈,皮骨仅存,便欲负一石米,日行百里,必不可得。隋氏之乱,非止十年。

陛下为之良医,除其疾苦,虽已乂安,未甚充实,告成天地,臣窃有疑。且陛下东

封,万国咸萃,要荒之外,莫不奔驰。今自伊、洛之东,暨乎海、岱,萑莽巨泽,

茫茫千里,人烟断绝,鸡犬不闻,道路萧条,进退艰阻。宁可引彼戎狄,示以虚弱?

竭财以赏,未厌远人之望;加年给复,不偿百姓之劳。或遇水旱之灾,风雨之变,

庸夫邪议,悔不可追。岂独臣之诚恳,亦有舆人之论。”太宗称善,于是乃止。

贞观七年,蜀王妃父杨誉,在省竞婢,都官郎中薛仁方留身勘问,未及予夺。

其子为千牛,于殿庭陈诉云:“五品以上非反逆不合留身,以是国亲,故生节目,

不肯决断,淹留岁月。”太宗闻之,怒曰:“知是我亲戚,故作如此艰难。”即令

杖仁方一百,解所任官。魏征进曰:“城狐社鼠皆微物,为其有所凭恃,故除之犹

不易。况世家贵戚,旧号难理,汉、晋以来,不能禁御,武德之中,以多骄纵,陛

下登极,方始萧条。仁方既是职司,能为国家守法,岂可枉加刑罚,以成外戚之私

乎!此源一开,万端争起,后必悔之,将无所及。自古能禁断此事,惟陛下一人。

备豫不虞,为国常道,岂可以水未横流,便欲自毁堤防?臣窃思度,未见其可。”

太宗曰:“诚如公言,向者不思。然仁方辄禁不言,颇是专权,虽不合重罪,宜少

加惩肃。”乃令杖二十而赦之。

贞观八年,左仆射房玄龄、右仆射高士廉于路逢少府监窦德素,问北门近来更

何营造。德素以闻。太宗乃谓玄龄曰:“君但知南衙事,我北门少有营造,何预君

事?”玄龄等拜谢。魏征进曰:“臣不解陛下责,亦不解玄龄、士廉拜谢。玄龄既

任大臣,即陛下股肱耳目,有所营造,何容不知?责其访问官司,臣所不解。且所

为有利害,役工有多少,陛下所为善,当助陛下成之;所为不是,虽营造,当奏陛

下罢之。此乃君使臣、臣事君之道。玄龄等问既无罪,而陛下责之,臣所不解;玄

龄等不识所守,但知拜谢,臣亦不解。”太宗深愧之。

贞观十年,越王,长孙皇后所生,太子介弟,聪敏绝伦,太宗特所宠异。或言

三品以上皆轻蔑王者,意在谮侍中魏征等,以激上怒。上御齐政殿,引三品已上入

坐定,大怒作色而言曰:“我有一言,向公等道。往前天子,即是天子,今时天子,

非天子耶?往年天子儿,是天子儿,今日天子儿,非天子儿耶?我见隋家诸王,达

官已下,皆不免被其踬顿。我之儿子,自不许其纵横,公等所容易过,得相共轻蔑。

我若纵之,岂不能踬顿公等!”玄龄等战栗,皆拜谢。征正色而谏曰:“当今群臣,

必无轻蔑越王者。然在礼,臣、子一例,《传》称,王人虽微,列入诸侯之上。诸

侯用之为公,即是公;用之为卿,即是卿。若不为公卿,即下士于诸侯也。今三品

以上,列为公卿,并天子大臣,陛下所加敬异。纵其小有不是,越王何得辄加折辱?

若国家纪纲废坏,臣所不知。以当今圣明之时,越王岂得如此。且隋高祖不知礼义,

宠树诸王,使行无礼,寻以罪黜,不可为法,亦何足道?”太宗闻其言,喜形于色,

谓群臣曰:“凡人言语理到,不可不伏。朕之所言,当身私爱;魏征所论,国家大

法。朕向者忿怒,自谓理在不疑,及见魏征所论,始觉大非道理。为人君言,何可

容易!”召玄龄等而切责之,赐征绢一千匹。

贞观十一年,所司奏凌敬乞贷之状,太宗责侍中魏征等滥进人。征曰:“臣等

每蒙顾问,常具言其长短。有学识,强谏诤,是其所长;爱生活,好经营,是其所

短。今凌敬为人作碑文,教人读《汉书》,因兹附托,回易求利,与臣等所说不同。

陛下未用其长,惟见其短,以为臣等欺罔,实不敢心伏。”太宗纳之。

贞观十二年,太宗谓魏征曰:“比来所行得失政化,何如往前?”对曰:“若

恩威所加,远夷朝贡,比于贞观之始,不可等级而言。若德义潜通,民心悦服,比

于贞观之初,相去又甚远。”太宗曰:“远夷来服,应由德义所加。往前功业,何

因益大?”征曰:“昔者四方未定,常以德义为心。旋以海内无虞,渐加骄奢自溢。

所以功业虽盛,终不如往初。”太宗又曰:“所行比往前何为异?”征曰:“贞观

之初,恐人不言,导之使谏。三年已后,见人谏,悦而从之。一二年来,不悦人谏,

虽黾勉听受,而意终不平,谅有难色。”太宗曰:“于何事如此?”对曰:“即位

之初,处元律师死罪,孙伏伽谏曰:‘法不至死,无容滥加酷罚。’遂赐以兰陵公

主园,直钱百万。人或曰:‘所言乃常事,而所赏太厚。’答曰:‘我即位来,未

有谏者,所以赏之。’此导之使言也。徐州司户柳雄于隋资妄加阶级。人有告之者,

陛下令其自首,不首与罪。遂固言是实,竟不肯首。大理推得其伪,将处雄死罪,

少卿戴胄奏法止合徒。陛下曰:‘我已与其断当讫,但当与死罪。’胄曰:‘陛下

既不然,即付臣法司。罪不合死,不可酷滥。’陛下作色遣杀,胄执之不已,至于

四五,然后赦之。乃谓法司曰:‘但能为我如此守法,岂畏滥有诛夷。’此则悦以

从谏也。往年陕县丞皇甫德参上书,大忤圣旨,陛下以为讪谤。臣奏称上书不激切,

不能起人主意,激切即似讪谤。于时虽从臣言,赏物二十段,意甚不平,难于受谏

也。”太宗曰:“诚如公言,非公无能道此者。人皆苦不自觉,公向未道时,都自

谓所行不变。及见公论说,过失堪惊。公但存此心,朕终不违公语。”

君臣鉴戒第六

贞观三年,太宗谓侍臣曰:“君臣本同治乱,共安危,若主纳忠谏,臣进直言,

斯故君臣合契,古来所重。若君自贤,臣不匡正,欲不危亡,不可得也。君失其国,

臣亦不能独全其家。至如隋炀帝暴虐,臣下钳口,卒令不闻其过,遂至灭亡,虞世

基等寻亦诛死。前事不远,朕与卿等可得不慎,无为后所嗤!”

贞观四年,太宗论隋日。魏征对曰:“臣往在隋朝,曾闻有盗发,炀帝令於士

澄捕逐。但有疑似,苦加拷掠,枉承贼者二千余人,并令同日斩决。大理丞张元济

怪之,试寻其状。乃有六七人,盗发之日,先禁他所,被放才出,亦遭推勘,不胜

苦痛,自诬行盗。元济因此更事究寻,二千人内惟九人逗遛不明。官人有谙识者,

就九人内四人非贼。有司以炀帝已令斩决,遂不执奏,并杀之。”太宗曰:“非是

炀帝无道,臣下亦不尽心。须相匡谏,不避诛戮,岂得惟行谄佞,苟求悦誉?君臣

如此,何得不败?朕赖公等共相辅佐,遂令囹圄空虚。愿公等善始克终,恒如今日!”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朕闻周、秦初得天下,其事不异。然周则惟善是

务,积功累德,所以能保八百之基。秦乃恣其奢淫,好行刑罚,不过二世而灭。岂

非为善者福祚延长,为恶者降年不永?朕又闻桀、纣帝王也,以匹夫比之,则以为

辱;颜、闵匹夫也,以帝王比之,则以为荣。此亦帝王深耻也。朕每将此事以为鉴

戒,常恐不逮,为人所笑。”魏征对曰:“臣闻鲁哀公谓孔子曰:‘有人好忘者,

移宅乃忘其妻。’孔子曰:‘又有好忘甚于此者,丘见桀、纣之君乃忘其身。’愿

陛下每以此为虑,庶免后人笑尔。”

贞观十四年,太宗以高昌平,召侍臣赐宴于两仪殿,谓房玄龄曰:“高昌若不

失臣礼,岂至灭亡?朕平此一国,甚怀危惧,惟当戒骄逸以自防,纳忠謇以自正。

黜邪佞,用贤良,不以小人之言而议君子,以此慎守,庶几于获安也。”魏征进曰:

“臣观古来帝王拨乱创业,必自戒慎,采刍荛之议,从忠谠之言。天下既安,则瓷

情肆欲,甘乐谄谀,恶闻正谏。张子房,汉王计画之臣,及高祖为天子,将废嫡立

庶,子房曰:‘今日之事,非口舌所能争也。’终不敢复有开说。况陛下功德之盛,

以汉祖方之,彼不足准。即位十有五年,圣德光被,今又平殄高昌。屡以安危系意,

方欲纳用忠良,开直言之路,天下幸甚。昔齐桓公与管仲、鲍叔牙、宁戚四人饮,

桓公谓叔牙曰:‘盍起为寡人寿乎?’叔牙奉觞而起曰:‘愿公无忘出在莒时,使

管仲无忘束缚于鲁时,使宁戚无忘饭牛车下时。’桓公避席而谢曰:‘寡人与二大

夫能无忘夫子之言,则社稷不危矣!’”太宗谓征曰:“朕必不敢忘布衣时,公不

得忘叔牙之为人也。”

贞观十四年,特进魏征上疏曰:

臣闻君为元首,臣作股肱,齐契同心,合而成体,体或不备,未有成人。然则

首虽尊高,必资手足以成体;君虽明哲,必藉股肱以致治。《礼》云:“民以君为

心,君以民为体,心庄则体舒,心肃则容敬。”《书》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

庶士康哉!”“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然则委弃股肱,独任胸臆,

具体成理,非所闻也。

夫君臣相遇,自古为难。以石投水,千载一合,以水投石,无时不有。其能开

至公之道,申天下之用,内尽心膂,外竭股肱,和若盐梅,固同金石者,非惟高位

厚秩,在于礼之而已。昔周文王游于凤凰之墟,袜系解,顾左右莫可使者,乃自结

之。岂周文之朝尽为俊乂,圣明之代独无君子者哉?但知与不知,礼与不礼耳!是

以伊尹,有莘之媵臣;韩信,项氏之亡命。殷汤致礼,定王业于南巢,汉祖登坛,

成帝功于垓下。若夏桀不弃于伊尹,项羽垂恩于韩信,宁肯败已成之国,为灭亡之

虏乎?又微子,骨肉也,受茅土于宋;箕子,良臣也,陈《洪范》于周,仲尼称其

仁,莫有非之者。《礼记》称:“鲁穆公问于子思曰:‘为旧君反服,古欤?’子

思曰:‘古之君子,进人以礼,退人以礼,故有旧君反服之礼也。今之君子,进人

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队诸渊。毋为戎首,不亦善乎,又何反服之礼之有?’”齐

景公问于晏子曰:“忠臣之事君如之何?”晏子对曰:“有难不死,出亡不送。”

公曰“裂地以封之,疏爵而待之,有难不死,出亡不送,何也?”晏子曰:“言而

见用,终身无难,臣何死焉?谏而见纳,终身不亡,臣何送焉?若言不见用,有难

而死,是妄死也;谏不见纳,出亡而送,是诈忠也。”《春秋左氏传》曰:“崔杼

弑齐庄公,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其人曰:‘死乎?’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

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

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为己亡,非其亲昵,谁敢任之?’门启而入,枕尸股而

哭,兴,三踊而出。”孟子曰:“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犬马,

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粪土,臣视君如寇仇。”虽臣之事君无二志,至于去就之

节,当缘恩之厚薄,然则为人主者,安可以无礼于下哉?

窃观在朝群臣,当主枢机之寄者,或地邻秦、晋,或业与经纶,并立事立功,

皆一时之选,处之衡轴,为任重矣。任之虽重,信之未笃,则人或自疑。人或自疑,

则心怀苟且。心怀苟且,则节义不立。节义不立,则名教不兴。名教不兴,而可与

固太平之基,保七百之祚,未之有也。又闻国家重惜功臣,不念旧恶,方之前圣,

一无所间。然但宽于大事,急于小罪,临时责怒,未免爱憎之心,不可以为政。君

严其禁,臣或犯之,况上启其源,下必有甚,川壅而溃,其伤必多,欲使凡百黎元,

何所措其手足?此则君开一源,下生百端之变,无不乱者也。《礼记》曰:“爱而

知其恶,憎而知其善。”若憎而不知其善,则为善者必惧;爱而不知其恶,则为恶

者实繁。《诗》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然则古人之震怒,将以惩恶,当今

之威罚,所以长奸。此非唐、虞之心也,非禹、汤之事也。《书》曰:“抚我则后,

虐我则仇。”荀卿子曰:“君,舟也,民,水也。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故

孔子曰:“鱼失水则死,水失鱼犹为水也。”故唐、虞战战栗栗,日慎一日。安可

不深思之乎?安可不熟虑之乎?

夫委大臣以大体,责小臣以小事,为国之常也,为治之道也。今委之以职,则

重大臣而轻小臣;至于有事,则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轻,疑其所重,将求至治,

岂可得乎?又政贵有恒,不求屡易。今或责小臣以大体,或责大臣以小事,小臣乘

非所据,大臣失其所守,大臣或以小过获罪,小臣或以大体受罚。职非其位,罚非

其辜,欲其无私,求其尽力,不亦难乎?小臣不可委以大事,大臣不可责以小罪。

任以大官,求其细过,刀笔之吏,顺旨承风,舞文弄法,曲成其罪。自陈也,则以

为心不伏辜;不言也,则以为所犯皆实。进退惟谷,莫能自明,则苟求免祸。大臣

苟免,则谲诈萌生。谲诈萌生,则矫伪成俗。矫伪成俗,则不可以臻至治矣。

又委任大臣,欲其尽力,每官有所避忌不言,则为不尽。若举得其人,何嫌于

故旧。若举非其任,何贵于疏远。待之不尽诚信,何以责其忠恕哉!臣虽或有失之,

君亦未为得也。夫上之不信于下,必以为下无可信矣。若必下无可信,则上亦有可

疑矣。《礼》曰:“上人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劳。”上下相疑,则不可

以言至治矣。当今群臣之内,远在一方,流言三至而不投杼者,臣窃思度,未见其

人。夫以四海之广,士庶之众,岂无一二可信之人哉?盖信之则无不可,疑之则无

可信者,岂独臣之过乎?夫以一介庸夫结为交友,以身相许,死且不渝,况君臣契

合,寄同鱼水。若君为尧、舜,臣为稷、契,岂有遇小事则变志,见小利则易心哉!

此虽下之立忠未有明著,亦由上怀不信,待之过薄之所致也。岂君使臣以礼,臣事

君以忠乎!以陛下之圣明,以当今之功业,诚能博求时俊,上下同心,则三皇可追

而四,五帝可俯而六矣。夏、殷、周、汉,夫何足数!”

太宗深嘉纳之。

贞观十六年,太宗问特进魏征曰:“朕克己为政,仰企前烈。至于积德、累仁、

丰功、厚利,四者常以为称首,朕皆庶几自勉。人苦不能自见,不知朕之所行,何

等优劣?”征对曰:“德、仁、功、利,陛下兼而行之。然则内平祸乱,外除戎狄,

是陛下之功。安诸黎元,各有生业,是陛下之利。由此言之,功利居多,惟德与仁,

愿陛下自强不息,必可致也。”

贞观十七年,太宗谓侍臣曰:“自古草创之主,至于子孙多乱,何也?”司空

房玄龄曰:“此为幼主生长深宫,少居富贵,未尝识人间情伪,治国安危,所以为

政多乱。”太宗曰:“公意推过于主,朕则归咎于臣。夫功臣子弟多无才行,藉祖

父资荫遂处大官,德义不修,奢纵是好。主既幼弱,臣又不才,颠而不扶,岂能无

乱?隋炀帝录宇文述在藩之功,擢化及于高位,不思报效,翻行弑逆。此非臣下之

过欤?朕发此言,欲公等戒勖子弟,使无愆过,即家国之庆也。”太宗又曰:“化

及与玄感,即隋大臣受恩深者子孙,皆反,其故何也?”岑文本对曰:“君子乃能

怀德荷恩,玄感、化及之徒,并小人也。古人所以贵君子而贱小人。”太宗曰:

“然。”

择官第七

贞观元年,太宗谓房玄龄等曰:“致治之本,惟在于审。量才授职,务省官员。

故《书》称:‘任官惟贤才。’又云:‘官不必备,惟其人。’若得其善者,虽少

亦足矣;其不善者,纵多亦奚为?古人亦以官不得其才,比于画地作饼,不可食也。

《诗》曰:‘谋夫孔多,是用不就。’又孔子曰:‘官事不摄,焉得俭?’且‘千

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此皆载在经典,不能具道。当须更并省官员,使得各当

所任,则无为而治矣。卿宜详思此理,量定庶官员位。”玄龄等由是所置文武总六

百四十员。太宗从之,因谓玄龄曰:“自此倘有乐工杂类,假使术逾侪辈者,只可

特赐钱帛以赏其能,必不可超授官爵,与夫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遣诸衣

冠以为耻累。”

贞观二年,太宗谓房玄龄、杜如晦曰:“公为仆射,当助朕忧劳,广开耳目,

求访贤哲。比闻公等听受辞讼,日有数百。此则读符牒不暇,安能助朕求贤哉?”

因敕尚书省,细碎务皆付左右丞,惟冤滞大事合闻奏者,关于仆射。

贞观二年,太宗谓侍臣曰:“朕每夜恒思百姓间事,或至夜半不寐。惟恐都督、

刺史堪养百姓以否。故于屏风上录其姓名,坐卧恒看,在官如有善事,亦具列于名

下。朕居深宫之中,视听不能及远,所委者惟都督、刺史,此辈实治乱所系,尤须

得人。”

贞观二年,太宗谓右仆射封德彝曰:“致安之本,惟在得人。比来命卿举贤,

未尝有所推荐。天下事重,卿宜分朕忧劳,卿既不言,朕将安寄?”对曰:“臣愚

岂敢不尽情,但今未见有奇才异能。”太宗曰:“前代明王使人如器,皆取士于当

时,不借才于异代。岂得待梦傅说,逢吕尚,然后为政乎?且何代无贤,但患遗而

不知耳!”德彝惭赧而退。

贞观三年,太宗谓吏部尚书杜如晦曰:“比见吏部择人,惟取其言词刀笔,不

悉其景行。数年之后,恶迹始彰,虽加刑戮,而百姓已受其弊。如何可获善人?”

如晦对曰:“两汉取人,皆行著乡闾,州郡贡之,然后入用,故当时号为多士。今

每年选集,向数千人,厚貌饰词,不可知悉,选司但配其阶品而已。铨简之理,实

所未精,所以不能得才。”太宗乃将依汉时法令,本州辟召,会功臣等将行世封事,

遂止。

贞观六年,太宗谓魏征曰:“古人云,王者须为官择人,不可造次即用。朕今

行一事,则为天下所观;出一言,则为天下所听。用得正人,为善者皆劝;误用恶

人,不善者竞进。赏当其劳,无功者自退;罚当其罪,为恶者戒惧。故知赏罚不可

轻行,用人弥须慎择。”征对曰:“知人之事,自古为难,故考绩黜陟,察其善恶。

今欲求人,必须审访其行。若知其善,然后用之,设令此人不能济事,只是才力不

及,不为大害。误用恶人,假令强干,为害极多。但乱世惟求其才,不顾其行。太

平之时,必须才行俱兼,始可任用。”

贞观十一年,侍御史马周上疏曰:“治天下者以人为本,欲令百姓安乐,惟在

刺史、县令。县令既众,不可皆贤,若每州得良刺史,则合境苏息。天下刺史悉称

圣意,则陛下可端拱岩廊之上,百姓不虑不安。自古郡守、县令,皆妙选贤德,欲

有迁擢为将相,必先试以临人,或从二千石入为丞相及司徒、太尉者。朝廷必不可

独重内臣,外刺史、县令,遂轻其选。所以百姓未安,殆由于此。”太宗因谓侍臣

曰:“刺史朕当自简择;县令诏京官五品已上,各举一人。”

贞观十一年,治书侍御史刘洎以为左右丞宜特加精简,上疏曰:“臣闻尚书万

机,实为政本,伏寻此选,授任诚难。是以八座比于文昌,二丞方于管辖,爰至曹

郎,上应列宿,苟非称职,窃位兴讥。伏见比来尚书省诏敕稽停,文案壅滞,臣诚

庸劣,请述其源。贞观之初,未有令、仆,于时省务繁杂,倍多于今。而左丞戴胄、

右丞魏征并晓达吏方,质性平直,事应弹举,无所回避,陛下又假以恩慈,自然肃

物。百司匪懈,抑此之由。及杜正伦续任右丞,颇亦厉下。比者纲维不举,并为勋

亲在位,器非其任,功势相倾。凡在官寮,未循公道,虽欲自强,先惧嚣谤。所以

郎中予夺,惟事咨禀;尚书依违,不能断决。或纠弹闻奏,故事稽延,案虽理穷,

仍更盘下。去无程限,来不责迟,一经出手,便涉年载。或希旨失情,或避嫌抑理。

勾司以案成为事了,不究是非;尚书用便僻为奉公,莫论当否。互相姑息,惟事弥

缝。且选众授能,非才莫举,天工人代,焉可妄加?至于懿戚元勋,但宜优其礼秩,

或年高及耄,或积病智昏,既无益于时宜,当置之以闲逸。久妨贤路,殊为不可。

将救兹弊,且宜精简尚书左右丞及左右郎中。如并得人,自然纲维备举,亦当矫正

趋竞,岂惟息其稽滞哉!”疏奏,寻以洎为尚书左丞。

贞观十三年,太宗谓侍臣曰:“朕闻太平后必有大乱,大乱后必有太平。大乱

之后,即是太平之运也。能安天下者,惟在用得贤才。公等既不知贤,朕又不可遍

识,日复一日,无得人之理。今欲令人自举,于事何如?”魏征对曰:“知人者智,

自知者明。知人既以为难,自知诚亦不易。且愚暗之人,皆矜能伐善,恐长浇竞之

风,不可令其自举。”

贞观十四年,特进魏征上疏曰:

臣闻知臣莫若君,知子莫若父。父不能知其子,则无以睦一家;君不能知其臣,

则无以齐万国。万国咸宁,一人有庆,必藉忠良作弼,俊乂在官,则庶绩其凝,无

为而化矣。故尧、舜、文、武见称前载,咸以知人则哲,多士盈朝,元、凯翼巍巍

之功,周、召光焕乎之美。然则四岳、九官、五臣、十乱,岂惟生之于曩代,而独

无于当今者哉?在乎求与不求,好与不好耳!何以言之?夫美玉明珠,孔翠犀象,

大宛之马,西旅之獒,或无足也,或无情也,生于八荒之表,途遥万里之外,重译

入贡,道路不绝者,何哉?盖由乎中国之所好也。况从仕者怀君之荣,食君之禄,

率之以义,将何往而不至哉?臣以为与之为孝,则可使同乎曾参、子骞矣;与之为

忠,则可使同乎龙逄、比干矣;与之为信,则可使同乎尾生、展禽矣;与之为廉,

则可使同乎伯夷、叔齐矣。

然而今之群臣,罕能贞白卓异者,盖求之不切,励之未精故也。若勖之以公忠,

期之以远大,各有职分,得行其道;贵则观其所举,富则观其所养,居则观其所好,

习则观其所言,穷则观其所不受,贱则观其所不为;因其材以取之,审其能以任之,

用其所长,掩其所短;进之以六正,戒之以六邪,则不严而自励,不劝而自勉矣。

故《说苑》曰:“人臣之行,有六正六邪。行六正则荣,犯六邪则辱。何谓六正?

一曰萌芽未动,形兆未见,昭然独见存亡之机,得失之要,预禁乎未然之前,使主

超然立乎显荣之处,如此者,圣臣也。二曰虚心尽意,日进善道,勉主以礼义,谕

主以长策,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如此者,良臣也。三曰夙兴夜寐,进贤不懈,数

称往古之行事,以厉主意,如此者,忠臣也。四曰明察成败,早防而救之,塞其间,

绝其源,转祸以为福,使君终以无忧,如此者,智臣也。五曰守文奉法,任官职事,

不受赠遗,辞禄让赐,饮食节俭,如此者,贞臣也。六曰家国昏乱,所为不谀,敢

犯主之严颜,面言主之过失,如此者,直臣也。是谓六正。何谓六邪?一曰安官贪

禄,不务公事,与世浮沉,左右观望,如此者,具臣也,二曰主所言皆曰善,主所

为皆曰可,隐而求主之所好而进之,以快主之耳目,偷合苟容,与主为乐,不顾其

后害,如此者,谀臣也。三曰内实险诐,外貌小谨,巧言令色,妒善嫉贤,所欲进,

则明其美、隐其恶,所欲退,则明其过、匿其美,使主赏罚不当,号令不行,如此

者,奸臣也。四曰智足以饰非,辩足以行说,内离骨肉之亲,外构朝廷之乱,如此

者,谗臣也。五曰专权擅势,以轻为重,私门成党,以富其家,擅矫主命,以自贵

显,如此者,贼臣也。六曰谄主以佞邪,陷主于不义,朋党比周,以蔽主明,使白

黑无别,是非无间,使主恶布于境内,闻于四邻,如此者,亡国之臣也。是谓六邪。

贤臣处六正之道,不行六邪之术,故上安而下治。生则见乐,死则见思,此人臣之

术也。”《礼记》曰:“权衡诚悬,不可欺以轻重。绳墨诚陈,不可欺以曲直。规

矩诚设,不可欺以方圆。君子审礼,不可诬以奸诈。”然则臣之情伪,知之不难矣。

又设礼以待之,执法以御之,为善者蒙赏,为恶者受罚,安敢不企及乎?安敢不尽

力乎?

国家思欲进忠良,退不肖,十有余载矣,徒闻其语,不见其人,何哉?盖言之

是也,行之非也。言之是,则出乎公道,行之非,则涉乎邪径。是非相乱,好恶相

攻。所爱虽有罪,不及于刑;所恶虽无辜,不免于罚。此所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

其死者也。或以小恶弃大善,或以小过忘大功。此所谓君之赏不可以无功求,君之

罚不可以有罪免者也。赏不以劝善,罚不以惩恶,而望邪正不惑,其可得乎?若赏

不遗疏远,罚不阿亲贵,以公平为规矩,以仁义为准绳,考事以正其名,循名以求

其实,则邪正莫隐,善恶自分。然后取其实,不尚其华,处其厚,不居其薄,则不

言而化,期月而可知矣。若徒爱美锦,而不为民择官,有至公之言,无至公之实,

爱而不知其恶,憎而遂忘其善,徇私情以近邪佞,背公道而远忠良,则虽夙夜不怠,

劳神苦思,将求至理,不可得也。

书奏,甚嘉纳之。

贞观二十一年,太宗在翠微宫,授司农卿李纬户部尚书。房玄龄是时留守京城。

会有自京师来者,太宗问曰:“玄龄闻李纬拜尚书,如何?”对曰:“但云‘李纬

大好髭须’,更无他语。”由是改授洛州刺史。

封建第八

贞观元年,封中书令房玄龄为邗国公,兵部尚书杜如晦为蔡国公,吏部尚书长

孙无忌为齐国公,并为第一等,食邑实封一千三百户。皇从父淮安王神通上言:

“义旗初起,臣率兵先至,今玄龄等刀笔之人,功居第一,臣窃不服。”太宗曰:

“国家大事,惟赏与罚。赏当其劳,无功者自退;罚当其罪,为恶者咸惧。则知赏

罚不可轻行也。今计勋行赏,玄龄等有筹谋帷幄、画定社稷之功,所以汉之萧何,

虽无汗马,指踪推毂,故得功居第一。叔父于国至亲,诚无爱惜,但以不可缘私滥

与勋臣同赏矣。”由是诸功臣自相谓曰:“陛下以至公,赏不私其亲,吾属何可妄

诉。”初,高祖举宗正籍,弟侄、再从、三从孩童已上封王者数十人。至是,太宗

谓群臣曰:“自两汉已降,惟封子及兄弟,其疏远者,非有大功,如汉之贾、泽,

并不得受封。若一切封王,多给力役,乃至劳苦万姓,以养己之亲属。”于是宗室

先封郡王其间无功者,皆降为县公。

贞观十一年,太宗以周封子弟,八百余年,秦罢诸侯,二世而灭,吕后欲危刘

氏,终赖宗室获安,封建亲贤,当是子孙长久之道。乃定制,以子弟荆州都督荆王

元景、安州都督吴王恪等二十一人,又以功臣司空赵州刺史长孙无忌、尚书左仆射

宋州刺史房玄龄等一十四人,并为世袭刺史。礼部侍郎李百药奏论驳世封事曰:

臣闻经国庇民,王者之常制;尊主安上,人情之大方。思阐治定之规,以弘长

世之业,万古不易,百虑同归。然命历有赊促之殊,邦家有治乱之异,遐观载籍,

论之详矣。咸云周过其数,秦不及期,存亡之理,在于郡国。周氏以鉴夏、殷之长

久,遵皇王之并建,维城磐石,深根固本,虽王纲弛废,而枝干相持,故使逆节不

生,宗祀不绝。秦氏背师古之训,弃先王之道,践华恃险,罢侯置守,子弟无尺土

之邑,兆庶罕共治之忧,故一夫号呼而七庙隳圯。

臣以为自古皇王,君临宇内,莫不受命上玄,册名帝录,缔构遇兴王之运,殷

忧属启圣之期。虽魏武携养之资,汉高徒役之贱,非止意有觊觎,推之亦不能去也。

若其狱讼不归,菁华已竭,虽帝尧之光被四表,大舜之上齐七政,非止情存揖让,

守之亦不可焉。以放勋、重华之德,尚不能克昌厥后,是知祚之长短,必在于天时,

政或兴衰,有关于人事。隆周卜世三十,卜年七百,虽沦胥之道斯极,而文、武之

器尚存,斯龟鼎之祚,已悬定于杳冥也。至使南征不返,东迁避逼,禋祀阙如,郊

畿不守,此乃陵夷之渐,有累于封建焉。暴秦运距闰余,数终百六,受命之主,德

异禹、汤,继世之君,才非启、诵,借使李斯、王绾之辈盛开四履,将闾、子婴之

徒俱启千乘,岂能逆帝子之勃兴,抗龙颜之基命者也!

然则得失成败,各有由焉。而著述之家,多守常辙,莫不情忘今古,理蔽浇淳,

欲以百王之季,行三代之法,天下五服之内,尽封诸侯,王畿千里之间,俱为采地。

是则以结绳之化行虞、夏之朝,用象刑之典治刘、曹之末,纪纲弛紊,断可知焉。

锲船求剑,未见其可;胶柱成文,弥多所惑。徒知问鼎请隧,有惧霸王之师;白马

素车,无复藩维之援。不悟望夷之衅,未堪羿、浞之灾;既罹高贵之殃,宁异申、

缯之酷。此乃钦明昏乱,自革安危,固非守宰公侯,以成兴废。且数世之后,王室

浸微,始自藩屏,化为仇敌。家殊俗,国异政,强陵弱,众暴寡,疆场彼此,干戈

侵伐。狐骀之役,女子尽髽;崤陵之师,只轮不反。斯盖略举一隅,其余不可胜数。

陆士衡方规规然云:“嗣王委其九鼎,凶族据其天邑,天下晏然,以治待乱。”何

斯言之谬也!而设官分职,任贤使能,以循良之才,膺共治之寄,刺举分竹,何世

无人。至使地或呈祥,天不爱宝,民称父母,政比神明。曹元首方区区然称:“与

人共其乐者人必忧其忧,与人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岂容以为侯伯则同其安危,

任之牧宰则殊其忧乐?何斯言之妄也!

封君列国,藉其门资,忘其先业之艰难,轻其自然之崇贵,莫不世增yin虐,代

益骄侈。离宫别馆,切汉凌云,或刑人力而将尽,或召诸侯而共乐。陈灵则君臣悖

礼,共侮征舒;卫宣则父子聚麀,终诛寿、朔。乃云为己思治,岂若是乎?内外群

官,选自朝廷,擢士庶以任之,澄水镜以鉴之,年劳优其阶品,考绩明其黜陟。进

取事切,砥砺情深,或俸禄不入私门,妻子不之官舍。班条之贵,食不举火;剖符

之重,居惟饮水。南阳太守,弊布裹身;莱芜县长,凝尘生甑。专云为利图物,何

其爽欤!总而言之,爵非世及,用贤之路斯广;民无定主,附下之情不固。此乃愚

智所辨,安可惑哉?至如灭国弑君,乱常干纪,春秋二百年间,略无宁岁。次睢咸

秩,遂用玉帛之君;鲁道有荡,每等衣裳之会。纵使西汉哀、平之际,东洛桓、灵

之时,下吏淫暴,必不至此。为政之理,可以一言蔽焉。

伏惟陛下握纪御天,膺期启圣,救亿兆之焚溺,扫氛祲于寰区。创业垂统,配

二仪以立德;发号施令,妙万物而为言。独照神衷,永怀前古,将复五等而修旧制,

建万国以亲诸侯。窃以汉、魏以还,余风之弊未尽;勋、华既往,至公之道斯乖。

况晋氏失驭,宇县崩离;后魏乘时,华夷杂处。重以关河分阻,吴、楚悬隔,习文

者学长短纵横之术,习武者尽干戈战争之心,毕为狙诈之阶,弥长浇浮之俗。开皇

在运,因藉外家。驱御群英,任雄猜之数;坐移明运,非克定之功。年逾二纪,民

不见德。及大业嗣立,世道交丧,一时一物,扫地将尽,虽天纵神武,削平寇虐,

兵威不息,劳止未康。

自陛下仰顺圣慈,嗣膺宝历,情深致治,综核前王。虽至道无名,言象所纪,

略陈梗概,安所庶几。爱敬烝烝,劳而不倦,大舜之孝也。访安内竖,亲尝御膳,

文王之德也。每宪司谳罪,尚书奏狱,大小必察,枉直咸举,以断趾之法,易大辟

之刑,仁心隐恻,贯彻幽显,大禹之泣辜也。正色直言,虚心受纳,不简鄙讷,无

弃刍荛,帝尧之求谏也。弘奖名教,劝励学徒,既擢明经于青紫,将升硕儒于卿相,

圣人之善诱也。群臣以宫中暑湿,寝膳或乖,请移御高明,营一小阁,遂惜十家之

产,竟抑子来之愿,不吝阴阳之感,以安卑陋之居。顷岁霜俭,普天饥馑,丧乱甫

尔,仓廪空虚。圣情矜愍,勤加赈恤,竟无一人流离道路,犹且食惟藜藿,乐彻簨

簴,言必凄动,貌成癯瘦。公旦喜于重译,文命矜其即叙。陛下每见四夷款附,万

里归仁,必退思进省,凝神动虑,恐妄劳中国,以求远方,不藉万古之英声,以存

一时之茂实。心切忧劳,志绝游幸,每旦视朝,听受无倦,智周于万物,道济于天

下。罢朝之后,引进名臣,讨论是非,备尽肝膈,惟及政事,更无异辞。才日昃,

必命才学之士,赐以清闲,高谈典籍,杂以文咏,间以玄言,乙夜忘疲,中宵不寐。

此之四道,独迈往初,斯实生民以来,一人而已。弘兹风化,昭示四方,信可以期

月之间,弥纶天壤。而淳粹尚阻,浮诡未移,此由习之久,难以卒变。请待斫雕成

器,以质代文,刑措之教一行,登封之礼云毕,然后定疆理之制,议山河之赏,未

为晚焉。《易》称:“天地盈虚,与时消息,况于人乎?”美哉斯言也。

中书舍人马周又上疏曰:

伏见诏书令宗室勋贤作镇藩部,贻厥子孙,嗣守其政,非有大故,无或黜免。

臣窃惟陛下封植之者,诚爱之重之,欲其绪裔承守,与国无疆。何则?以尧、舜之

父,犹有朱、均之子。况下此以还,而欲以父取儿,恐失之远矣。倘有孩童嗣职,

万一骄逸,则兆庶被其殃,而国家受其败。政欲绝之也,则子文之治犹在;政欲留

之也,而栾黡之恶已彰。与其毒害于见存之百姓,则宁使割恩于已亡之一臣,明矣。

然则向之所谓爱之者,乃适所以伤之也。臣谓宜赋以茅土,畴其户邑,必有材行,

随器方授,则翰翮非强,亦可以获免尤累。昔汉光武不任功臣以吏事,所以终全其

世者,良由得其术也。愿陛下深思其宜,使夫得奉大恩,而子孙终其福禄也。

太宗并嘉纳其言。于是竟罢子弟及功臣世袭刺史。

太子诸王定分第九

贞观七年,授吴王恪齐州都督。太宗谓侍臣曰:“父子之情,岂不欲常相见耶?

但家国事殊,须出作藩屏。且令其早有定分,绝觊觎之心,我百年后,使其兄弟无

危亡之患也。”

贞观十一年,侍御史马周上疏曰:“汉、晋以来,诸王皆为树置失宜,不预立

定分,以至于灭亡。人主熟知其然,但溺于私爱,故前车既覆而后车不改辙也。今

诸王承宠遇之恩有过厚者,臣之愚虑,不惟虑其恃恩骄矜也。昔魏武帝宠树陈思,

及文帝即位,防守禁闭,有同狱囚,以先帝加恩太多,故嗣王从而畏之也。此则武

帝之宠陈思,适所以苦之也。且帝子何患不富贵,身食大国,封户不少,好衣美食

之外,更何所须?而每年别加优赐,曾无纪极。俚语曰:‘贫不学俭,富不学奢。’

言自然也。今陛下以大圣创业,岂惟处置见在子弟而已,当须制长久之法,使万代

遵行。”疏奏,太宗甚嘉之,赐物百段。

贞观十三年,谏议大夫褚遂良以每日特给魏王泰府料物,有逾于皇太子,上疏

谏曰:“昔圣人制礼,尊嫡卑庶。谓之储君,道亚霄极,甚为崇重,用物不计,泉

货财帛,与王者共之。庶子体卑,不得为例,所以塞嫌疑之渐,除祸乱之源。而先

王必本于人情,然后制法,知有国家,必有嫡庶。然庶子虽爱,不得超越嫡子,正

体特须尊崇。如不能明立定分,遂使当亲者疏,当尊者卑,则佞巧之徒承机而动,

私恩害公,惑志乱国。伏惟陛下功超万古,道冠百王,发施号令,为世作法。一日

万机,或未尽美,臣职谏诤,无容静默。伏见储君料物,翻少魏王,朝野见闻,不

以为是。《传》曰:‘臣闻爱子教以义方。’忠、孝、恭、俭,义方之谓。昔汉窦

太后及景帝并不识义方之理,遂骄恣梁孝王,封四十余城,苑方三百里,大营宫室,

复道弥望,积财镪巨万计,出警入跸,小不得意,发病而死。宣帝亦骄恣淮阳王,

几至于败,赖其辅以退让之臣,仅乃获免。且魏王既新出閤,伏愿恒存礼训,妙择

师傅,示其成败。既敦之以节俭,又劝之以文学。惟忠惟孝,因而奖之道德齐礼,

乃为良器。此所谓圣人之教,不肃而成者也。”太宗深纳其言。

贞观十六年,太宗谓侍臣曰:“当今国家何事最急?各为我言之。”尚书右仆

射高士廉曰:“养百姓最急。”黄门侍郎刘洎曰:“抚四夷急。”中书侍郎岑文本

曰:“《传》称:‘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由斯而言,礼义为急。”谏议大夫褚

遂良曰:“即日四方仰德,不敢为非,但太子、诸王,须有定分,陛下宜为万代法

以遗子孙,此最当今日之急。”太宗曰:“此言是也。朕年将五十,已觉衰怠。既

以长子守器东宫,诸弟及庶子数将四十,心常忧虑在此耳。但自古嫡庶无良佐,何

尝不倾败家国。公等为朕搜访贤德,以辅储宫,爰及诸王,咸求正士。且官人事王,

不宜岁久。岁久则分义情深,非意窥窬,多由此作,其王府官寮,勿令过四考。”

尊敬师傅第十

贞观三年,太子少师李纲有脚疾,不堪践履。太宗赐步舆,令三卫举入东宫,

诏皇太子引上殿,亲拜之,大见崇重。纲为太子陈君臣父子之道,问寝视膳之方,

理顺辞直,听者忘倦。太子尝商略古来君臣名教,竭忠尽节之事,纲懔然曰:“托

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古人以为难,纲以为易。”每吐论发言,皆辞色慷慨,有

不可夺之志,太子未尝不耸然礼敬。

贞观六年,诏曰:“朕比寻讨经史,明王圣帝曷尝无师傅哉?前所进令遂不睹

三师之位,意将未可,何以然?黄帝学大颠,颛顼学录图,尧学尹寿,舜学务成昭,

禹学西王国,汤学威子伯,文王学子期,武王学虢叔。前代圣王,未遭此师,则功

业不著乎天下,名誉不传乎载籍。况朕接百王之末,智不同圣人,其无师傅,安可

以临兆民者哉?《诗》不云乎:‘不愆不忘,率由旧章。’夫不学,则不明古道,

而能政致太平者,未之有也。可即著令,置三师之位。”

贞观八年,太宗谓侍臣曰:“上智之人,自无所染,但中智之人无恒,从教而

变,况太子师保,古难其选。成王幼小,周、召为保傅。左右皆贤,日闻雅训,足

以长仁益德,使为圣君。秦之胡亥,用赵高作傅,教以刑法,及其嗣位,诛功臣,

杀亲族,酷暴不已,旋踵而亡。故知人之善恶,诚由近习。朕今为太子、诸王精选

师傅,令其式瞻礼度,有所裨益。公等可访正直忠信者,各举三两人。”

贞观十一年,以礼部尚书王珪兼为魏王师。太宗谓尚书左仆射房玄龄曰:“古

来帝子,生于深宫,及其成人,无不骄逸,是以倾覆相踵,少能自济。我今严教子

弟,欲皆得安全。王珪,我久驱使,甚知刚直,志存忠孝,选为子师。卿宜语泰,

每对王珪,如见我面,宜加尊敬,不得懈怠。”珪亦以师道自处,时议善之也。

贞观十七年,太宗谓司徒长孙无忌、司空房玄龄曰:“三师以德道人者也。若

师体卑,太子无所取则。”于是诏令撰太子接三师仪注。太子出殿门迎,先拜三师,

三师答拜,每门让三师。三师坐,太子乃坐。与三师书,前名惶恐,后名惶恐再拜。

贞观十八年,高宗初立为皇太子,尚未尊贤重道,太宗又尝令太子居寝殿之侧,

绝不往东宫。散骑常侍刘洎上书曰:

臣闻郊迎四方,孟侯所以成德,齿学三让,元良由是作贞。斯皆屈主祀之尊,

申下交之义。故得刍言咸荐,睿问旁通,不出轩庭,坐知天壤,率由兹道,永固鸿

基者焉。至若生乎深宫之中,长乎妇人之手,未曾识忧惧,无由晓风雅。虽复神机

不测,天纵生知,而开物成务,终由外奖。匪夫崇彼干籥,听兹谣颂,何以辨章庶

类,甄核彝伦?历考圣贤,咸资琢玉。是故周储上哲,师望、奭而加裕;汉嗣深仁,

引园、绮而昭德。原夫太子,宗祧是系,善恶之际,兴亡斯在,不勤于始,将悔于

终。是以晁错上书,令通政术,贾谊献策,务知礼教。窃惟皇太子玉裕挺生,金声

夙振,明允笃诚之美,孝友仁义之方,皆挺自天姿,非劳审谕,固以华夷仰德,翔

泳希风矣。然则寝门视膳,已表于三朝,艺宫论道,宜弘于四术。虽富于春秋,饬

躬有渐,实恐岁月易往,堕业兴讥,取适晏安,言从此始,臣以愚短,幸参侍从,

思广储明,暂愿闻彻,不敢曲陈故事,切请以圣德言之。

伏惟陛下庭睿膺图,登庸历试。多才多艺,道著于匡时;允文允武,功成于纂

祀。万方即叙,九围清晏。尚且虽休勿休,日慎一日,求异闻于振古,劳睿思于当

年。乙夜观书,事高汉帝;马上披卷,勤过魏王。陛下自励如此,而令太子优游弃

日,不习图书,臣所未谕一也。加以暂屏机务,即寓雕虫。纡宝思于天文,则长河

韬映;摛玉华于仙札,则流霞成彩。固以锱铢万代,冠冕百王,屈、宋不足以升堂,

钟、张何阶于入室。陛下自好如此,而太子悠然静处,不寻篇翰,臣所未谕二也。

陛下备该众妙,独秀寰中,犹晦天聪,俯询凡识。听朝之隙,引见群官,降以温颜,

访以今古,故得朝廷是非,闾里好恶,凡有巨细,必关闻听。陛下自行如此,而令

太子久趋入侍,不接正人,臣所未谕三也。陛下若谓无益,则何事劳神;若谓有成,

则宜申贻厥。蔑而不急,未见其可。伏愿俯推睿范,训及储君,授以良书,娱之嘉

客。朝披经史,观成败于前踪;晚接宾游,访得失于当代。间以书札,继以篇章,

则日闻所未闻,日见所未见。副德愈光,群生之福也。

窃以良娣之选,遍于中国。仰惟圣旨,本求典内,冀防微,慎远虑,臣下所知。

暨乎征简人物,则与聘纳相违,监抚二周,未近一士。愚谓内既如彼,外亦宜然者,

恐招物议,谓陛下重内而轻外也。古之太子,问安而退,所以广敬于君父;异宫而

处,所以分别于嫌疑。今太子一侍天闱,动移旬朔,师傅已下,无由接见。假令供

奉有隙,暂还东朝,拜谒既疏,且事俯仰,规谏之道,固所未暇。陛下不可以亲教,

宫宷无因以进言,虽有具寮,竟将何补?

伏愿俯循前躅,稍抑下流,弘远大之规,展师友之义,则离徽克茂,帝图斯广,

凡在黎元,孰不庆赖!太子温良恭俭,聪明睿哲,含灵所悉,臣岂不知,而浅识勤

勤,思效愚忠者,愿沧溟益润,日月增华也。

太宗乃令洎与岑文本、马周递日往东宫,与皇太子谈论。

教戒太子诸王第十一

贞观七年,太宗谓太子左庶子于志宁、杜正伦曰:“卿等辅导太子,常须为说

百姓间利害事。朕年十八,犹在民间,百姓艰难,无不谙练。及居帝位,每商量处

置,或时有乖疏,得人谏诤,方始觉悟。若无忠谏者为说,何由行得好事?况太子

生长深宫,百姓艰难,都不闻见乎!且人主安危所系,不可辄为骄纵。但出敕云,

有谏者即斩,必知天下士庶无敢更发直言。故克己励精,容纳谏诤,卿等常须以此

意共其谈说。每见有不是事,宜极言切谏,令有所裨益也。”

贞观十八年,太宗谓侍臣曰:“古有胎教世子,朕则不暇。但近自建立太子,

遇物必有诲谕。见其临食将饭,谓曰:‘汝知饭乎?’对曰:‘不知。’曰:‘凡

稼穑艰难,皆出人力,不夺其时,常有此饭。’见其乘马,又谓曰:‘汝知马乎?’

对曰:‘不知。’曰:‘能代人劳苦者也,以时消息,不尽其力,则可以常有马也。’

见其乘舟,又谓曰:‘汝知舟乎?’对曰:‘不知。’曰:‘舟所以比人君,水所

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尔方为人主,可不畏惧!’见其休于曲木之下,

又谓曰:‘汝知此树乎?’对曰:‘不知。’曰:‘此木虽曲,得绳则正,为人君

虽无道,受谏则圣。此傅说所言,可以自鉴。’”

贞观七年,太宗谓侍中魏征曰:“自古侯王能自保全者甚少,皆由生长富贵,

好尚骄逸,多不解亲君子远小人故尔。朕所有子弟欲使见前言往行,冀其以为规范。”

因命征录古来帝王子弟成败事,名为《自古诸侯王善恶录》,以赐诸王。其序曰:

观夫膺期受命,握图御宇,咸建懿亲,藩屏王室,布在方策,可得而言。自轩

分二十五子,舜举一十六族,爰历周、汉,以逮陈、隋,分裂山河,大启磐石者众

矣。或保乂王家,与时升降;或失其土宇,不祀忽诸。然考其隆替,察其兴灭,功

成名立,咸资始封之君,国丧身亡,多因继体之后。其故何哉?始封之君,时逢草

昧,见王业之艰阻,知父兄之忧勤,是以在上不骄,夙夜匪懈,或设醴以求贤,或

吐飧而接士。故甘忠言之逆耳,得百姓之欢心,树至德于生前,流遗爱于身后。暨

夫子孙继体,多属隆平,生自深宫之中,长居妇人之手,不以高危为忧惧,岂知稼

穑之艰难?昵近小人,疏远君子,绸缪哲妇,傲狠明德,犯义悖礼,淫荒无度,不

遵曲宪,僭差越等。恃一顾之权宠,便怀匹嫡之心;矜一事之微劳,遂有无厌之望。

弃忠贞之正路,蹈奸宄之迷途。愎谏违卜,往而不返。虽梁孝、齐冏之勋庸,淮南、

东阿之才俊,摧摩霄之逸翮,成穷辙之涸鳞,弃桓、文之大功,就梁、董之显戮。

垂为炯戒,可不惜乎!皇帝以圣哲之资,拯倾危之运,耀七德以清六合,总万国而

朝百灵,怀柔四荒,亲睦九族,念华萼于《棠棣》,寄维城于宗子。心乎爱矣,靡

日不思,爰命下臣,考览载籍,博求鉴镜,贻厥孙谋。臣辄竭愚诚,稽诸前训。凡

为藩为翰,有国有家者,其兴也必由于积善,其亡也皆在于积恶。故知善不积不足

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然则祸福无门,吉凶由己,惟人所召,岂徒言哉!今

录自古诸王行事得失,分其善恶,各为一篇,名曰《诸王善恶录》,欲使见善思齐,

足以扬名不朽;闻恶能改,庶得免乎大过。从善则有誉,改过则无咎。兴亡是系,

可不勉欤!

太宗览而称善,谓诸王曰:“此宜置于座右,用为立身之本。”

贞观十年,太宗谓荆王元景、汉王元昌、吴王恪、魏王泰等曰:“自汉已来,

帝弟帝子,受茅土、居荣贵者甚众,惟东平及河间王最有令名,得保其禄位,如楚

王玮之徒,覆亡非一,并为生长富贵,好自骄逸所致。汝等鉴诫,宜熟思之。拣择

贤才,为汝师友,须受其谏诤,勿得自专。我闻以德服物,信非虚说。比尝梦中见

一人云虞舜,我不觉竦然敬异,岂不为仰其德也!向若梦见桀、纣,必应斫之。桀、

纣虽是天子,今若相唤作桀、纣,人必大怒。颜回、闵子骞、郭林宗、黄叔度,虽

是布衣,今若相称赞道类此四贤,必当大喜。故知人之立身,所贵者惟在德行,何

必要论荣贵。汝等位列藩王,家食实封,更能克修德行,岂不具美也?且君子小人

本无常,行善事则为君子,行恶事则为小人,当须自克励,使善事日闻,勿纵欲肆

情,自陷刑戮。”

贞观十年,太宗谓房玄龄曰:“朕历观前代拨乱创业之主,生长民间,皆识达

情伪,罕至于败亡。逮乎继世守文之君,生而富贵,不知疾苦,动至夷灭。朕少小

以来,经营多难,备知天下之事,犹恐有所不逮。至于荆王诸弟,生自深宫,识不

及远,安能念此哉?朕每一食,便念稼穑之艰难;每一衣,则思纺绩之辛苦,诸弟

何能学朕乎?选良佐以为藩弼,庶其习近善人,得免于愆过尔。”

贞观十一年,太宗谓吴王恪曰:“父之爱子,人之常情,非待教训而知也。子

能忠孝则善矣。若不遵诲诱,忘弃礼法,必自致刑戮,父虽爱之,将如之何?或汉

武帝既崩,昭帝嗣立,燕王旦素骄纵,诪张不服,霍光遣一折简诛之,则身死国除。

夫为臣子不得不慎。”

贞观中,皇子年小者多授以都督、刺史,谏议大夫褚遂良上疏谏曰:“昔两汉

以郡国治人,除郡以外,分立诸子,割土封疆,杂用周制。皇唐郡县,粗依秦法。

皇子幼年,或授刺史。陛下岂不以王之骨肉,镇扞四方,圣人造制,道高前古?臣

愚见有小未尽。何者?刺史师帅,人仰以安。得一善人,部内苏息;遇一不善人,

阖州劳弊。是以人君爱恤百姓,常为择贤。或称河润九里,京师蒙福;或与人兴咏,

生为立祠。汉宣帝云:‘与我共理者,惟良二千石乎!’如臣愚见,陛下子内年齿

尚幼,未堪临民者,请且留京师,教以经学。一则畏天之威,不敢犯禁;二则观见

朝仪,自然成立。因此积习,自知为人,审堪临州,然后遣出。臣谨按汉明、章、

和三帝,能友爱子弟,自兹以降,以为准的。封立诸王,虽各有土,年尚幼小者,

召留京师,训以礼法,垂以恩惠。讫三帝世,诸王数十百人,惟二王稍恶,自余皆

冲和深粹。惟陛下详察。”太宗嘉纳其言。

规谏太子第十二

贞观五年,李百药为太子右庶子,时太子承乾颇留意典坟,然闲宴之后,嬉戏

过度。百药作《赞道赋》以讽焉,其词曰:

下臣侧闻先圣之格言,尝览载籍之遗则,伊天地之玄造,洎皇王之建国,曰人

纪与人纲,资立言与立德。履之则率性成道,违之则罔念作忒。望兴废如从钧,视

吉凶如纠餧。至乃受图膺箓,握镜君临。因万物之思化,以百姓而为心。体大仪之

潜运,阅往古于来今。尽为善于乙夜,惜勤劳于寸阴。故能释层冰于瀚海,变寒谷

于蹛林。总人灵以胥悦,极穹壤而怀音。

赫矣圣唐,大哉灵命;时维大始,运钟上圣。天纵皇储,固本居正;机悟宏远,

神姿凝映。顾三善而必弘。祗四德而为行。每趋庭而闻礼,常问寝而资敬。奉圣训

以周旋,诞天文之明命。迈观乔而望梓,即元龟与明镜。自大道云革,礼教斯起,

以正君臣,以笃父子。君臣之礼,父子之亲,尽情义以兼极,谅弘道之在人。岂夏

启与周诵,亦丹朱与商均。既雕且琢,温故知新。惟忠与敬,曰孝与仁。则可以下

光四海,上烛三辰。昔三王之教子,兼四时以齿学;将交发于中外,乃先之以礼乐。

乐以移风易俗,礼以安上化人。非有悦于钟鼓,将宣志以和神。宁有怀于玉帛,将

克己而庇身。生于深宫之中,处于群后之上,未深思于王业,不自珍于匕鬯。谓富

贵之自然,恃崇高以矜尚,必恣骄狠,动愆礼让,轻师傅而慢礼仪,狎奸谄而纵淫

放。前星之耀遽隐,少阳之道斯谅。虽天下之为家,蹈夷俭之非一。或以才而见升,

或见谗而受黜。足可以省厥休咎,观其得失。请粗略而陈之,觊披文而相质。

在宗周之积德,乃执契而膺期;赖昌、发而作贰,启七百之鸿基。逮扶苏之副

秦,非有亏于闻望,以长嫡之隆重,监偏师于亭障。始祸则金以寒离,厥妖则火不

炎上;既树置之违道,见宗祀之遄丧。伊汉氏之长世,固明两之递作。高惑戚而宠

赵,以天下而为谑。惠结皓而因良,致羽翼于寥廓。景有惭于邓子,成从理之yin虐;

终生患于强吴,由发怒于争博。彻居储两,时犹幼冲,防衰年之绝议,识亚夫之矜

功,故能恢弘祖业,绍三代之遗风。据开博望,其名未融。哀时命之奇舛,遇谗贼

于江充,虽备兵以诛乱,竟背义而凶终。宣嗣好儒,大猷行阐,嗟被尤于德教,美

发言于忠謇。始闻道于匡、韦,终获戾于恭、显。太孙杂艺,虽异定陶,驰道不绝,

抑惟小善。犹见重于通人,当传芳于前典。中兴上嗣,明、章济济,俱达时政,咸

通经礼,极至情于敬爱,惇友于于兄弟,是以固东海之遗堂,因西周之继体。五官

在魏,无闻德音。或受讥于妲己,且自悦于从禽。虽才高而学富,竟取累于荒淫。

暨贻厥于明皇,构崇基于三世。得秦帝之奢侈,亚汉武之才艺。遂驱役于群臣,亦

无救于凋弊。中抚宽爱,相表多奇。重桃符而致惑,纳巨鹿之明规。竟能扫江表之

氛秽,举要荒而见羁。惠处东朝,察其遗迹。在圣德其如初,实御床之可惜。悼愍

怀之云废,遇烈风之吹沙。尽性灵之狎艺,亦自败于凶邪。安能奉其粢盛,承此邦

家!

惟圣上之慈爱,训义方于至道。同论政于汉幄,修致戒于京鄗。鄙《韩子》之

所赐,重经术以为宝。咨政理之美恶,亦文身之黼藻。庶有择于愚夫,惭乞言于遗

老。致庶绩于咸宁,先得人而为盛。帝尧以则哲垂谟,文王以多士兴咏。取之于正

人,鉴之于灵镜。量其器能,审其检行。必宜度机而分职,不可违方以从政。若其

惑于听受,暗于知人,则有道者咸屈,无用者必伸。谗谀竞进以求媚,玩好不召而

自臻。直言正谏,以忠信而获罪;*鬻狱,以货贿而见亲。于是亏我王度,斁我

彝伦。九鼎遇奸回而远逝,万姓望抚我而归仁。盖造化之至育,惟人灵之为贵。狱

讼不理,有生死之异涂,冤结不伸,乖阴阳之和气。士之通塞,属之以深文;命之

修短,悬之于酷吏。是故帝尧画像,陈恤隐之言;夏禹泣辜,尽哀矜之志。因取象

于《大壮》,乃峻宇而雕墙。将瑶台以琼室,岂画栋以虹梁。或凌云以遐观,或通

天而纳凉。极醉饱而刑人力,命痿蹶而受身殃。是以言惜十家之产,汉帝以昭俭而

垂裕;虽成百里之囿,周文以子来而克昌。彼嘉会而礼通,重旨酒之为德。至忘归

而受祉,在齐圣而温克。若其酗以致昏,酖湎而成忒,痛殷受与灌夫,亦亡身而

丧国。是以伊尹以酣歌而作戒,周公以乱邦而贻则。咨幽闲之令淑,实好逑于君子。

辞玉辇而割爱,固班姬之所耻;脱簪饵而思愆,亦宣姜之为美。乃有祸晋之骊姬,

丧周之褒姒。尽妖妍于图画,极凶悖于人理。倾城倾国,思昭示于后王;丽质冶容,

宜永鉴于前史。复有蒐狩之礼,弛射之场,不节之以正义,必自致于禽荒。匪外形

之疲极,亦中心而发狂。夫高深不惧,胥靡之徒;韝緤为娱,小竖之事。以宗社之

崇重,持先王之名qi,与鹰犬而并驱,凌艰险而逸辔。马有衔橛之理,兽骇不存之

地,犹有靦于获多,独无情而内愧?

以小臣之愚鄙,忝不赀之恩荣。擢无庸于草泽,齿陋质于簪缨。遇大道行而两

仪泰,喜元良会而万国贞。以监抚之多暇,每讲论而肃成。仰惟神之敏速,叹将圣

之聪明。自礼贤于秋实,足归道于春卿。芳年淑景,时和气清。华殿邃兮帘帏静,

灌木森兮风云轻,花飘香兮动笑日,娇莺啭兮相哀鸣。以物华之繁靡,尚绝思于将

迎。犹允蹈而不倦,极耽玩以研精。命庸才以载笔,谢摛藻于天庭。异洞箫之娱侍,

殊飞盖之缘情。阙雅言以赞德,思报恩以轻生。敢下拜而稽首,愿永树于风声。奉

皇灵之遐寿,冠振古之鸿名。

太宗见而遣使谓百药曰:“朕于皇太子处见卿所作赋,述古来储贰事以诫太子,

甚是典要。朕选卿以辅弼太子,正为此事,大称所委,但须善始令终耳。”因赐厩

马一匹,彩物三百段。

贞观中,太子承乾数亏礼度,侈纵日甚,太子左庶子于志宁撰《谏苑》二十卷

讽之。是时太子右庶子孔颖达每犯颜进谏。承乾乳母遂安夫人谓颖达曰:“太子长

成,何宜屡得面折?”对曰:“蒙国厚恩,死无所恨。”谏诤愈切。承乾令撰《孝

经义疏》,颖达又因文见意,愈广规谏之道。太宗并嘉纳之,二人各赐帛五百匹,

黄金一斤,以励承乾之意。

贞观十三年,太子右庶子张玄素以承乾颇以游畋废学,上书谏曰:

臣闻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苟违天道,人神同弃。然古三驱之礼,非欲教杀,

将为百姓除害,故汤罗一面,天下归仁。今苑内娱猎,虽名异游畋,若行之无恒,

终亏雅度。且傅说曰:“学不师古,匪说攸闻。”然则弘道在于学古,学古必资师

训。既奉恩诏,令孔颖达侍讲,望数存顾问,以补万一。仍博选有名行学士,兼朝

夕侍奉。览圣人之遗教,察既往之行事,日知其所不足,月无忘其所能。此则尽善

尽美,夏启、周诵焉足言哉!夫为人上者,未有不求其善,但以性不胜情,耽惑成

乱。耽惑既甚,忠言尽塞,所以臣下苟顺,君道渐亏。古人有言:“勿以小恶而不

去,小善而不为。”故知祸福之来,皆起于渐。殿下地居储贰,当须广树嘉猷。既

有好畋之淫,何以主斯匕鬯?慎终如始,犹恐渐衰,始尚不慎,终将安保!

承乾不纳。玄素又上书谏曰:

臣闻称皇子入学而齿胄者,欲令太子知君臣、父子、尊卑、长幼之道。然君臣

之义,父子之亲,尊卑之序,长幼之节,用之方寸之内,弘之四海之外者,皆因行

以远闻,假言以光被。伏惟殿下,睿质已隆,尚须学文以饰其表。窃见孔颖达、赵

弘智等,非惟宿德鸿儒,亦兼达政要。望令数得侍讲,开释物理,览古论今,增辉

睿德。至如骑射畋游,酣歌妓玩,苟悦耳目,终秽心神。渐染既久,必移情性。古

人有言:“心为万事主,动而无节即乱。”恐殿下败德之源,在于此矣。

承乾览书愈怒,谓玄素曰:“庶子患风狂耶?”

十四年,太宗知玄素在东宫频有进谏,擢授银青光禄大夫,行太子左庶子。时

承乾尝于宫中击鼓,声闻于外,玄素叩閤请见,极言切谏。乃出宫内鼓对玄素毁之,

遣户奴伺玄素早朝,阴以马檛击之,殆至于死。是时承乾好营造亭观,穷极奢侈,

费用日广。玄素上书谏曰:

臣以愚蔽,窃位两宫,在臣有江海之润,于国无秋毫之益,是用必竭愚诚,思

尽臣节者也。伏惟储君之寄,荷戴殊重,如其积德不弘,何以嗣守成业?圣上以殿

下亲则父子,事兼家国,所应用物不为节限。恩旨未逾六旬,用物已过七万,骄奢

之极,孰云过此?龙楼之下,惟聚工匠;望苑之内,不睹贤良。今言孝敬,则阙侍

膳问竖之礼;语恭顺,则违君父慈训之方;求风声,则无学古好道之实;观举措,

则有因缘诛戮之罪。宫臣正士,未尝在侧,群邪淫巧,昵近深宫。爱好者皆游伎杂

色,施与者并图画雕镂。在外瞻仰,已有此失;居中隐密,宁可胜计哉!宣猷禁门,

不异闤闠,朝入暮出,恶声渐远。右庶子赵弘智经明行修,当今善士,臣每请望数

召进,与之谈论,庶广徽猷。令旨反有猜嫌,谓臣妄相推引。从善如流,尚恐不逮;

饰非拒谏,必是招损。古人云:“苦药利病,苦口利行。”伏愿居安思危,日慎一

日。

书入,承乾大怒,遣刺客将加屠害,俄属宫废。

贞观十四年,太子詹事于志宁,以太子承乾广造宫室,奢侈过度,耽好声乐,

上书谏曰:

臣闻克俭节用,实弘道之源;崇侈恣情,乃败德之本。是以凌云概日,戎人于

是致讥;峻宇雕墙,《夏书》以之作诫。昔赵盾匡晋,吕望师周,或劝之以节财,

或谏之以厚敛。莫不尽忠以佐国,竭诚以奉君,欲使茂实播于无穷,英声被乎物听。

咸著简策,用为美谈。且今所居东宫,隋日营建,睹之者尚讥其侈,见之者犹叹甚

华。何容于此中更有修造,财帛日费,土木不停,穷斤斧之工,极磨砻之妙?且丁

匠官奴入内,比者曾无复监。此等或兄犯国章,或弟罹王法,往来御苑,出入禁闱,

钳凿缘其身,槌杵在其手。监门本防非虑,宿卫以备不虞,直长既自不知,千牛又

复不见。爪牙在外,厮役在内,所司何以自安,臣下岂容无惧?

又郑、卫之乐,古谓yin声。昔朝歌之乡,回车者墨翟;夹谷之会,挥剑者孔丘。

先圣既以为非,通贤将以为失。顷闻宫内,屡有鼓声,大乐伎儿,入便不出。闻之

者股栗,言之者心战。往年口敕,伏请重寻,圣旨殷勤,明诫恳切。在于殿下,不

可不思;至于微臣,不得无惧。

臣自驱驰宫阙,已积岁时,犬马尚解识恩,木石犹能知感,臣所有管见,敢不

尽言。如鉴以丹诚,则臣有生路;若责其忤旨,则臣是罪人。但悦意取容,臧孙方

以疾;犯颜逆耳,《春秋》比之药石。伏愿停工巧之作,罢久役之人,绝郑、卫

之音,斥群小之辈。则三善允备,万国作贞矣。

承乾览书不悦。

十五年,承乾以务农之时,召驾士等役,不许分番,人怀怨苦。又私引突厥群

竖入宫。志宁上书谏曰:

臣闻上天盖高,日月光其德;明君至圣,辅佐赞其功。是以周诵升储,见匡毛、

毕;汉盈居震,取资黄、绮。姬旦抗法于伯禽,贾生陈事于文帝,咸殷勤于端士,

皆恳切于正人。历代贤君,莫不丁宁于太子者,良以地膺上嗣,位处储君。善则率

土沾其恩,恶则海内罹其祸。近闻仆寺、司驭、驾士、兽医,始自春初,迄兹夏晚,

常居内役,不放分番。或家有尊亲,阙于温凊;或室有幼弱,绝于抚养。春既废其

耕垦,夏又妨其播殖。事乖存育,恐致怨嗟。倘闻天听,后悔何及?又突厥达哥支

等,咸是人面兽心,岂得以礼义期,不可以仁信待。心则未识于忠孝,言则莫辩其

是非,近之有损于英声,昵之无益于盛德。引之入閤,人皆惊骇,岂臣庸识,独用

不安?殿下必须上副至尊圣情,下允黎元本望,不可轻微恶而不避,无容略小善而

不为。理敦杜渐之方,须有防萌之术。屏退不肖,狎近贤良。如此则善道日隆,德

音自远。

承乾大怒,遣刺客张师政、纥干承基就舍杀之。是时丁母忧,起复为詹事。二

人潜入其第,见志宁寝处苫庐,竟不忍而止。及承乾败,太宗知其事,深勉劳之。

仁义第十三

贞观元年,太宗曰:“朕看古来帝王以仁义为治者,国祚延长,任法御人者,

虽救弊于一时,败亡亦促。既见前王成事,足是元龟。今欲专以仁义诚信为治。望

革近代之浇薄也。”黄门侍郎王珪对曰:“天下凋丧日久,陛下承其余弊,弘道移

风,万代之福。但非贤不理,惟在得人。”太宗曰:“朕思贤之情,岂舍梦寐!”

给事中杜正伦进曰:“世必有才,随时听用,岂待梦傅说,逢吕尚,然后为治乎?”

太宗深纳其言。

贞观二年,太宗谓侍臣曰:“朕谓乱离之后,风俗难移,比观百姓渐知廉耻,

官民奉法,盗贼日稀,故知人无常俗,但政有治乱耳。是以为国之道,必须抚之以

仁义,示之以威信,因人之心,去其苛刻,不作异端,自然安静,公等宜共行斯事

也。”

贞观四年,房玄龄奏言:“今阅武库甲仗,胜隋日远矣。”

太宗曰:“饬兵备寇虽是要事,然朕唯欲卿等存心理道,务尽忠贞,使百姓安

乐,便是朕之甲仗。隋炀帝岂为甲仗不足,以至灭亡?正由仁义不修,而群下怨叛

故也。宜识此心。”

贞观十三年,太宗谓侍臣曰:“林深则鸟栖,水广则鱼游,仁义积则物自归之。

人皆知畏避灾害,不知行仁义则灾害不生。夫仁义之道,当思之在心,常令相继,

若斯须懈怠,去之已远。犹如饮食资身,恒令腹饱,乃可存其性命。”王珪顿首曰:

“陛下能知此言,天下幸甚!”

忠义第十四

冯立,武德中为东宫率,甚被隐太子亲遇。太子之死也,左右多逃散,立叹曰:

“岂有生受其恩,而死逃其难!”于是率兵犯玄武门,苦战,杀屯营将军敬君弘。

谓其徒曰:“微以报太子矣。”遂解兵遁于野。俄而来请罪,太宗数之曰:“汝昨

者出兵来战,大杀伤吾兵,将何以逃死?”立饮泣而对曰:“立出身事主,期之效

命,当战之日,无所顾惮。”因歔欷悲不自胜,太宗慰勉之,授左屯卫中郎将。立

谓所亲曰:“逢莫大之恩幸而获免,终当以死奉答。”未几,突厥至便桥,率数百

骑与虏战于咸阳,杀获甚众,所向皆披靡,太宗闻而嘉叹之。时有齐王元吉府左车

骑谢叔方率府兵与立合军拒战,及杀敬君弘、中郎将吕衡,王师不振,秦府护军尉

尉迟敬德乃持元吉首以示之,叔方下马号泣,拜辞而遁。明日出首,太宗曰:“义

士也。”命释之,授右翊卫郎将。

贞观元年,太宗尝从容言及隋亡之事,慨然叹曰:“姚思廉不惧兵刃,以明大

节,求诸古人,亦何以加也!”思廉时在洛阳,因寄物三百段,并遗其书曰:“想

卿忠节之风,故有斯赠。”初,大业末,思廉为隋代王侑侍读,及义旗克京城时,

代王府僚多骇散,惟思廉侍王,不离其侧。兵士将升殿,思廉厉声谓曰:“唐公举

义兵,本匡王室,卿等不宜无礼于王!”众服其言,于是稍却,布列阶下。须臾,

高祖至,闻而义之,许其扶代王侑至顺阳閤下,思廉泣拜而去。见者咸叹曰:“忠

烈之士,仁者有勇,此之谓乎!”

贞观二年,将葬故息隐王建成、海陵王元吉,尚书右丞魏征与黄门侍郎王珪请

预陪送。上表曰:“臣等昔受命太上,委质东宫,出入龙楼,垂将一纪。前宫结衅

宗社,得罪人神,臣等不能死亡,甘从夷戮,负其罪戾,置录周行,徒竭生涯,将

何上报?陛下德光四海,道冠前王,陟冈有感,追怀棠棣,明社稷之大义,申骨肉

之深恩,卜葬二王,远期有日。臣等永惟畴昔,忝曰旧臣,丧君有君,虽展事君之

礼;宿草将列,未申送往之哀。瞻望九原,义深凡百,望于葬日,送至墓所。”太

宗义而许之,于是宫府旧僚吏,尽令送葬。

贞观五年,太宗谓侍臣曰:“忠臣烈士,何代无之,公等知隋朝谁为忠贞?”

王珪曰:“臣闻太常丞元善达在京留守,见群贼纵横,遂转骑远诣江都,谏炀帝,

令还京师。既不受其言,后更涕泣极谏,炀帝怒,乃远使追兵,身死瘴疠之地。有

虎贲郎中独孤盛在江都宿卫,宇文化及起逆,盛惟一身,抗拒而死。”太宗曰:

“屈突通为隋将,共国家战于潼关,闻京城陷,乃引兵东走。义兵追及于桃林,朕

遣其家人往招慰,遽杀其奴。又遣其子往,乃云:‘我蒙隋家驱使,已事两帝,今

者吾死节之秋,汝旧于我家为父子,今则于我家为仇雠。’因射之,其子避走,所

领士卒多溃散。通惟一身,向东南恸哭尽哀,曰:‘臣荷国恩,任当将帅,智力俱

尽,致此败亡,非臣不竭诚于国。’言尽,追兵擒之。太上皇授其官,每托疾固辞。

此之忠节,足可嘉尚。”因敕所司,采访大业中直谏被诛者子孙闻奏。

贞观六年,授左光禄大夫陈叔达礼部尚书,因谓曰:“武德中,公曾进直言于

太上皇,明朕有克定大功,不可黜退云。朕本性刚烈,若有抑挫,恐不胜忧愤,以

致疾毙之危。今赏公忠謇,有此迁授。”叔达对曰:“臣以隋氏父子自相诛戮,以

致灭亡,岂容目睹覆车,不改前辙?臣所以竭诚进谏。”太宗曰:“朕知公非独为

朕一人,实为社稷之计。”

贞观八年,先是桂州都督李弘节以清慎闻,及身殁后,其家卖珠。太宗闻之,

乃宣于朝曰:“此人生平,宰相皆言其清,今日既然,所举者岂得无罪?必当深理

之,不可舍也。”侍中魏征承间言曰:“陛下生平言此人浊,未见受财之所,今闻

其卖珠,将罪举者,臣不知所谓。自圣朝以来,为国尽忠,清贞慎守,终始不渝,

屈突通、张道源而已。通子三人来选,有一匹羸马,道源儿子不能存立,未见一言

及之。今弘节为国立功,前后大蒙赏赉,居官殁后,不言贪残,妻子卖珠,未为有

罪。审其清者,无所存问,疑其浊者,旁责举人,虽云疾恶不疑,是亦好善不笃。

臣窃思度,未见其可,恐有识闻之,必生横议。”太宗抚掌曰:“造次不思,遂有

此语,方知谈不容易。并勿问之。其屈突通、张道源儿子,宜各与一官。”

贞观八年,太宗将发诸道黜陟使,畿内道未有其人,太宗亲定,问于房玄龄等

曰:“此道事最重,谁可充使?”右仆射李靖曰:“畿内事大,非魏征莫可。”太

宗作色曰:“朕今欲向九成宫,亦非小,宁可遣魏征出使?朕每行不欲与其相离者,

适为其见朕是非得失。公等能正朕不?何因辄有所言,大非道理。”乃即令李靖充

使。

贞观九年,萧瑀为尚书左仆射。尝因宴集,太宗谓房玄龄曰:“武德六年已后,

太上皇有废立之心,我当此日,不为兄弟所容,实有功高不赏之惧。萧瑀不可以厚

利诱之,不可以刑戮惧之,真社稷臣也。”乃赐诗曰:“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瑀拜谢曰:“臣特蒙诫训,许臣以忠谅,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贞观十一年,太宗行至汉太尉杨震墓,伤其以忠非命,亲为文以祭之。房玄龄

进曰:“杨震虽当年夭枉,数百年后方遇圣明,停舆驻跸,亲降神作,可谓虽死犹

生,没而不朽。不觉助伯起幸赖欣跃于九泉之下矣。伏读天文,且感且慰,凡百君

子,焉敢不勖励名节,知为善之有效!”

贞观十一年,太宗谓侍臣曰:“狄人杀卫懿公,尽食其肉,独留其肝。懿公之

臣弘演呼天大哭,自出其肝,而内懿公之肝于其腹中。今觅此人,恐不可得。”特

进魏征对曰:“昔豫让为智伯报仇,欲刺赵襄子,襄子执而获之,谓之曰:‘子昔

事范、中行氏乎?智伯尽灭之,子乃委质智伯,不为报仇;今即为智伯报仇,何也?’

让答曰:‘臣昔事范、中行,范、中行以众人遇我,我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遇

我,我以国士报之。’在君礼之而已。亦何谓无人焉?”

贞观十二年,太宗幸蒲州,因诏曰:“隋故鹰击郎将尧君素,往在大业,受任

河东,固守忠义,克终臣节。虽桀犬吠尧,有乖倒戈之志,疾风劲草,实表岁寒之

心。爰践兹境,追怀往事,宜锡宠命,以申劝奖。可追赠蒲州刺史,仍访其子孙以

闻。”

贞观十二年,太宗谓中书侍郎岑文本曰:“梁、陈名臣,有谁可称?复有子弟

堪招引否?”文本奏言:‘隋师入陈,百司奔散,莫有留者,惟尚书仆射袁宪独在

其主之傍。王世充将受隋禅,群僚表请劝进,宪子国子司业承家,托疾独不署名。

此之父子,足称忠烈。承家弟承序,今为建昌令,清贞雅操,实继先风。”由是召

拜晋王友,兼令侍读,寻授弘文馆学士。

贞观十五年,诏曰:“朕听朝之暇,观前史,每览前贤佐时,忠臣徇国,何尝

不想见其人,废书钦叹!至于近代以来,年岁非远,然其胤绪,或当见存,纵未能

显加旌表,无容弃之遐裔。其周、隋二代名臣及忠节子孙,有贞观已来犯罪配流者,

宜令所司具录奏闻。”于是多从矜宥。

贞观十九年,太宗攻辽东安市城,高丽人众皆死战,诏令耨萨延寿、惠真等降,

众止其城下以招之,城中坚守不动。每见帝幡旗,必乘城鼓噪。帝怒甚,诏江夏王

道宗筑土山,以攻其城,竟不能克。太宗将旋师,嘉安市城主坚守臣节,赐绢三百

匹,以劝励事君者。

孝友第十五

司空房玄龄事继母,能以色养,恭谨过人。其母病,请医人至门,必迎拜垂泣。

及居丧,尤甚柴毁。太宗命散骑常侍刘洎就加宽譬,遗寝床、粥食、盐菜。

虞世南,初仕隋,历起居舍人。宇文化及杀逆之际,其兄世基时为内史侍郎,

将被诛,世南抱持号泣,请以身代死,化及竟不纳。世南自此哀毁骨立者数载,时

人称重焉。

韩王元嘉,贞观初,为潞州刺史。时年十五,在州闻太妃有疾,便涕泣不食,

及至京师发丧,哀毁过礼。太宗嘉其至性,屡慰勉之。元嘉闺门修整,有类寒素士

大夫,与其弟鲁哀王灵夔甚相友爱,兄弟集见,如布衣之礼。其修身洁己,内外如

一,当代诸王莫能及者。

霍王元轨,武德中,初封为吴王。贞观七年,为寿州刺史,属高祖崩,去职,

毁瘠过礼。自后常衣布服,示有终身之戚。太宗尝问侍臣曰:“朕子弟孰贤?”侍

中魏征对曰:“臣愚暗,不尽知其能,惟吴王数与臣言,臣未尝不自失。”太宗曰:

“卿以为前代谁比?”征曰:“经学文雅,亦汉之间、平,至如孝行,乃古之曾、

闵也。”由是宠遇弥厚,因令妻征女焉。

贞观中,有突厥史行昌直玄武门,食而舍肉,人问其故,曰:“归以奉母。”

太宗闻而叹曰:“仁孝之性,岂隔华夷?”赐尚乘马一匹,诏令给其母肉料。

公平第十六

太宗初即位,中书令房玄龄奏言:“秦府旧左右未得官者,并怨前宫及齐府左

右处分之先己。”太宗曰:“古称至公者,盖谓平恕无私。丹朱、商均,子也,而

尧、舜废之。管叔、蔡叔,兄弟也,而周公诛之。故知君人者,以天下为公,无私

于物。昔诸葛孔明,小国之相,犹曰‘吾心如称,不能为人作轻重,况我今理大国

乎?朕与公等衣食出于百姓,此则人力已奉于上,而上恩未被于下,今所以择贤才

者,盖为求安百姓也。用人但问堪否,岂以新故异情?凡一面尚且相亲,况旧人而

顿忘也!才若不堪,亦岂以旧人而先用?今不论其能不能,而直言其嗟怨,岂是至

公之道耶?”

贞观元年,有上封事者,请秦府旧兵并授以武职,追入宿卫。太宗谓曰:“朕

以天下为家,不能私于一物,惟有才行是任,岂以新旧为差?况古人云:‘兵犹火

也,弗戢将自焚。’汝之此意,非益政理。”

贞观元年,吏部尚书长孙无忌尝被召,不解佩刀入东上阁门,出阁门后,监门

校尉始觉。尚书右仆射封德彝议,以监门校尉不觉,罪当死,无忌误带刀入,徒二

年,罚铜二十斤。太宗从之。大理少卿戴胄驳曰:“校尉不觉,无忌带刀入内,同

为误耳。夫臣子之于尊极,不得称误,准律云:‘供御汤药、饮食、舟船,误不如

法者,皆死。’陛下若录其功,非宪司所决;若当据法,罚铜未为得理。”太宗曰:

“法者非朕一人之法,乃天下之法,何得以无忌国之亲戚,便欲挠法耶?”更令定

议。德彝执议如初,太宗将从其议,胄又驳奏曰:“校尉缘无忌以致罪,于法当轻,

若论其过误,则为情一也,而生死顿殊,敢以固请。”太宗乃免校尉之死。

是时,朝廷大开选举,或有诈伪阶资者,太宗令其自首,不首,罪至于死。俄

有诈伪者事泄,胄据法断流以奏之。太宗曰:“朕初下敕,不首者死,今断从法,

是示天下以不信矣。”胄曰:“陛下当即杀之,非臣所及,既付所司,臣不敢亏法。”

太宗曰:“卿自守法,而令朕失信耶?”胄曰:“法者,国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

言者,当时喜怒之所发耳。陛下发一朝之忿,而许杀之,既知不可,而置之以法,

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臣窃为陛下惜之。”太宗曰:“朕法有所失,卿能正之,朕

复何忧也!”

贞观二年,太宗谓房玄龄等曰:“朕比见隋代遗老,咸称高颎善为相者,遂观

其本传,可谓公平正直,尤识治体,隋室安危,系其存没。炀帝无道,枉见诛夷,

何尝不想见此人,废书钦叹!又汉、魏已来,诸葛亮为丞相,亦甚平直,尝表废廖

立、李严于南中,立闻亮卒,泣曰:‘吾其左衽矣!’严闻亮卒,发病而死。故陈

寿称:‘亮之为政,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

必罚。’卿等岂可不企慕及之?朕今每慕前代帝王之善者,卿等亦可慕宰相之贤者,

若如是,则荣名高位,可以长守。”玄龄对曰:“臣闻理国要道,在于公平正直,

故《尚书》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又孔子称‘举直

错诸枉,则min服’。今圣虑所尚,诚足以极政教之源,尽至公之要,囊括区宇,化

成天下。”太宗曰:“此直朕之所怀,岂有与卿等言之而不行也?”

长乐公主,文德皇后所生也。贞观六年将出降,敕所司资送,倍于长公主。魏

征奏言:“昔汉明帝欲封其子,帝曰:‘朕子岂得同于先帝子乎?可半楚、淮阳王。’

前史以为美谈。天子姊妹为长公主,天子之女为公主,既加长字,良以尊于公主也,

情虽有殊,义无等别。若令公主之礼有过长公主,理恐不可,实愿陛下思之。”太

宗称善。乃以其言告后,后叹曰:“尝闻陛下敬重魏征,殊未知其故,而今闻其谏,

乃能以义制人主之情,真社稷臣矣!妾与陛下结发为夫妻,曲蒙礼敬,情义深重,

每将有言,必俟颜色,尚不敢轻犯威严,况在臣下,情疏礼隔?故韩非谓之说难,

东方朔称其不易,良有以也。忠言逆耳而利于行,有国有家者深所要急,纳之则世

治,杜之则政乱,诚愿陛下详之,则天下幸甚!”因请遣中使赍帛五百匹,诣征宅

以赐之。

刑部尚书张亮坐谋反下狱,诏令百官议之,多言亮当诛,惟殿中少监李道裕奏

亮反形未具,明其无罪。太宗既盛怒,竟杀之。俄而刑部侍郎有阙,令宰相妙择其

人,累奏不可。太宗曰:“吾已得其人矣。往者李道裕议张亮云‘反形未具’,可

谓公平矣。当时虽不用其言,至今追悔。”遂授道裕刑部侍郎。

贞观初,太宗谓侍臣曰:“朕今孜孜求士,欲专心政道,闻有好人,则抽擢驱

使。而议者多称‘彼者皆宰臣亲故’,但公等至公,行事勿避此言,便为形迹。古

人‘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而为举得其真贤故也。但能举用得才,虽是子弟

及有仇嫌,不得不举。”

贞观十一年,时屡有阉宦充外使,妄有奏,事发,太宗怒。魏征进曰:“阉竖

虽微,狎近左右,时有言语,轻而易信,浸润之谮,为患特深。今日之明,必无此

虑,为子孙教,不可不杜绝其源。”太宗曰:“非卿,朕安得闻此语?自今已后,

充使宜停。”魏征因上疏曰:

臣闻为人君者,在乎善善而恶恶,近君子而远小人。善善明,则君子进矣;恶

恶著,则小人退矣。近君子,则朝无粃政;远小人,则听不私邪。小人非无小善,

君子非无小过。君子小过,盖白玉之微瑕;小人小善,乃铅刀之一割。铅刀一割,

良工之所不重,小善不足以掩众恶也;白玉微瑕,善贾之所不弃,小疵不足以妨大

美也。善小人之小善,谓之善善,恶君子之小过,谓之恶恶,此则蒿兰同嗅,玉石

不分,屈原所以沉江,卞和所以泣血者也。既识玉石之分,又辨蒿兰之臭,善善而

不能进,恶恶而不能去,此郭氏所以为墟,史鱼所以遗恨也。

陛下聪明神武,天姿英睿,志存泛爱,引纳多途,好善而不甚择人,疾恶而未

能远佞。又出言无隐,疾恶太深,闻人之善或未全信,闻人之恶以为必然。虽有独

见之明,犹恐理或未尽。何则?君子扬人之善,小人讦人之恶,闻恶必信,则小人

之道长矣,闻善或疑,则君子之道消矣。为国家者,急于进君子而退小人,乃使君

子道消,小人道长,则君臣失序,上下否隔,乱亡不恤,将何以治乎?且世俗常人,

心无远虑,情在告讦,好言朋党。夫以善相成谓之同德,以恶相济谓之朋党,今则

清浊共流,善恶无别,以告讦为诚直,以同德为朋党。以之为朋党,则谓事无可信;

以之为诚直,则谓言皆可取。此君恩所以不结于下,臣忠所以不达于上。大臣不能

辩正,小臣莫之敢论,远近承风,混然成俗,非国家之福,非为治之道。适足以长

奸邪,乱视听,使人君不知所信,臣下不得相安。若不远虑,深绝其源,则后患未

之息也。今之幸而未败者,由乎君有远虑,虽失之于始,必得之于终故也。若时逢

少隳,往而不返,虽欲悔之,必无所及。既不可以传诸后嗣,复何以垂法将来?且

夫进善黜恶,施于人者也;以古作鉴,施于己者也。鉴貌在乎止水,鉴己在乎哲人。

能以古之哲王鉴于己之行事,则貌之妍丑宛然在目,事之善恶自得于心,无劳司过

之史,不假刍荛之议,巍巍之功日著,赫赫之名弥远。为人君者不可务乎?

臣闻道德之厚,莫尚于轩、唐,仁义之隆,莫彰于舜、禹。欲继轩、唐之风,

将追舜、禹之迹,必镇之以道德,弘之以仁义,举善而任之,择善而从之。不择善

任能,而委之俗吏,既无远度,必失大体。惟奉三尺之律,以绳四海之人,欲求垂

拱无为,不可得也。故圣哲君临,移风易俗,不资严刑峻法,在仁义而已。故非仁

无以广施,非义无以正身。惠下以仁,正身以义,则其政不严而理,其教不肃而成

矣。然则仁义,理之本也;刑罚,理之末也。为理之有刑罚,犹执御之有鞭策也,

人皆从化,而刑罚无所施;马尽其力,则有鞭策无所用。由此言之,刑罚不可致理,

亦已明矣。

故《潜夫论》曰:“人君之治莫大于道德教化也。民有性、有情、有化、

有俗。情性者,心也,本也;化俗者,行也,末也。是以上君抚世,先其本而后其

末,顺其心而履其行。心情苟正,则奸慝无所生,邪意无所载矣。是故上圣无不务

治民心,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道之以礼,务厚其性而明其

情。民相爱,则无相伤害之意;动思义,则无畜奸邪之心。若此,非律令之所理也,

此乃教化之所致也。圣人甚尊德礼而卑刑罚,故舜先敕契以敬敷五教,而后任咎繇

以五刑也。凡立法者,非以司民短而诛过误也,乃以防奸恶而救祸患,检淫邪而内

正道。民蒙善化,则人有士君子之心;被恶政,则人有怀奸乱之虑。故善化之养民,

犹工之为曲豉也。六合之民,犹一荫也,黔首之属,犹豆麦也,变化云为,在将者

耳!遭良吏,则怀忠信而履仁厚;遇恶吏,则怀奸邪而行浅薄。忠厚积,则致太平;

浅薄积,则致危亡。是以圣帝明王,皆敦德化而薄威刑也。德者,所以循己也,威

者,所以治人也。民之生也,犹铄金在炉,方圆薄厚,随溶制耳!是故世之善恶,

俗之薄厚,皆在于君。世之主诚能使六合之内、举世之人,感忠厚之情而无浅薄之

恶,各奉公正之心,而无奸险之虑,则醇酽之俗,复见于兹矣。”后王虽未能遵,

专尚仁义,当慎刑恤典,哀敬无私,故管子曰:“圣君任法不任智,任公不任私。”

故王天下,理国家。

贞观之初,志存公道,人有所犯,一一于法。纵临时处断或有轻重,但见臣下

执论,无不忻然受纳。民知罪之无私,故甘心而不怨;臣下见言无忤,故尽力以效

忠。顷年以来,意渐深刻,虽开三面之网,而察见渊中之鱼,取舍在于爱憎,轻重

由乎喜怒。爱之者,罪虽重而强为之辞;恶之者,过虽小而深探其意。法无定科,

任情以轻重;人有执论,疑之以阿伪。故受罚者无所控告,当官者莫敢正言。不服

其心,但穷其口,欲加之罪,其无辞乎!又五品已上有犯,悉令曹司闻奏。本欲察

其情状,有所哀矜;今乃曲求小节,或重其罪,使人攻击惟恨不深。事无重条,求

之法外所加,十有六七,故顷年犯者惧上闻,得付法司,以为多幸。告讦无已,穷

理不息,君私于上,吏奸于下,求细过而忘大体,行一罚而起众奸,此乃背公平之

道,乖泣辜之意,欲其人和讼息,不可得也。

故《体论》云:“夫淫泆盗窃,百姓之所恶也,我从而刑罚之,虽过乎当,百

姓不以我为暴者,公也。怨旷饥寒,亦百姓之所恶也,遁而陷之法,我从而宽宥之,

百姓不以我为偏者,公也。我之所重,百姓之所憎也;我之所轻,百姓之所怜也。

是故赏轻而劝善,刑省而禁奸。”由此言之,公之于法,无不可也,过轻亦可。私

之于法,无可也,过轻则纵奸,过重则伤善。圣人之于法也公矣,然犹惧其未也,

而救之以化,此上古所务也。后之理狱者则不然:未讯罪人,则先为之意,及其讯

之,则驱而致之意,谓之能;不探狱之所由,生为之分,而上求人主之微旨以为制,

谓之忠。其当官也能,其事上也忠,则名利随而与之,驱而陷之,欲望道化之隆,

亦难矣。

凡听讼理狱,必原父子之亲,立君臣之义,权轻重之序,测浅深之量。悉其聪

明,致其忠爱,疑则与众共之。疑则从轻者,所以重之也,故舜命咎繇曰:汝作士,

惟刑之恤。”又复加之以三讯,众所善,然后断之。是以为法,参之人情。故《传》

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而世俗拘愚苛刻之吏,以为情也者取货者

也,立爱憎者也,右亲戚者也,陷怨仇者也。何世俗小吏之情,与夫古人之悬远乎?

有司以此情疑之群吏,人主以此情疑之有司,是君臣上下通相疑也,欲其尽忠立节,

难矣。

凡理狱之情,必本所犯之事以为主,不严讯,不旁求,不贵多端,以见聪明,

故律正其举劾之法,参伍其辞,所以求实也,非所以饰实也,但当参伍明听之耳,

不使狱吏锻炼饰理成辞于手。孔子曰:“古之听狱,求所以生之也;今之听狱,求

所以杀之也。”故析言以破律,任案以成法,执左道以必加也。又《淮南子》曰:

“沣水之深十仞,金铁在焉,则形见于外。非不深且清,而鱼鳖莫之归也。”故为

上者以苛为察,以功为明,以刻下为忠,以讦多为功,譬犹广革,大则大矣,裂之

道也。夫赏宜从重,罚宜从轻,君居其厚,百王通制。刑之轻重,恩之厚薄,见思

与见疾,其可同日言哉!且法,国之权衡也,时之准绳也。权衡所以定轻重,准绳

所以正曲直,今作法贵其宽平,罪人欲其严酷,喜怒肆志,高下在心,是则舍准绳

以正曲直,弃权衡而定轻重者也,不亦惑哉?诸葛孔明,小国之相,犹曰:“吾心

如秤,不能为人作轻重。”况万乘之主,当可封之日,而任心弃法,取怨于人乎!

又时有小事,不欲人闻,则暴作威怒,以弭谤议。若所为是也,闻于外其何伤?

若所以非也,虽掩之何益?故谚曰:“欲人不知,莫若不为;欲人不闻,莫若勿言。”

为之而欲人不知,言之而欲人不闻,此犹捕雀而掩目,盗钟而掩耳者,只以取诮,

将何益乎?臣又闻之,无常乱之国,无不可理之民者。夫君之善恶由乎化之薄厚,

故禹、汤以之理,桀、纣以之乱;文、武以之安,幽、厉以之危。是以古之哲王,

尽己而不以尤人,求身而不以责下。故曰:“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

人,其亡也忽焉。”为之无已,深乖恻隐之情,实启奸邪之路。温舒恨于曩日,臣

亦欲惜不用,非所不闻也。臣闻尧有敢谏之鼓,舜有诽谤之木,汤有司过之史,武

有戒慎之铭。此则听之于无形,求之于未有,虚心以待下,庶下情之达上,上下无

私,君臣合德者也。魏武帝云:“有德之君乐闻逆耳之言。犯颜之诤,亲忠臣,厚

谏士,斥谗慝,远佞人者,诚欲全身保国,远避灭亡者也。”凡百君子,膺期统运,

纵未能上下无私,君臣合德,可不全身保国,远避灭亡乎?然自古圣哲之君,功成

事立,未有不资同心,予违汝弼者也。

昔在贞观之初,侧身励行,谦以受物。盖闻善必改,时有小过,引纳忠规,每

听直言,喜形颜色。故凡在忠烈,咸竭其辞。自顷年海内无虞,远夷慑服,志意盈

满,事异厥初。高谈疾邪,而喜闻顺旨之说;空论忠谠,而不悦逆耳之言。私嬖之

径渐开,至公之道日塞,往来行路,咸知之矣。邦之兴衰,实由斯道。为人上者,

可不勉乎?臣数年以来,每奉明旨,深惧群臣莫肯尽言。臣切思之,自比来人或上

书,事有得失,惟见述其所短,未有称其所长。又天居自高,龙鳞难犯,在于造次,

不敢尽言,时有所陈,不能尽意,更思重竭,其道无因。且所言当理,未必加于宠

秩,意或乖忤,将有耻辱随之,莫能尽节,实由于此。虽左右近侍,朝夕阶墀,事

或犯颜,咸怀顾望,况疏远不接,将何以极其忠款哉?又时或宣言云:“臣下见事,

只可来道,何因所言,即望我用?”此乃拒谏之辞,诚非纳忠之意。何以言之?犯

主严颜,献可替否,所以成主之美,匡主之过。若主听则惑,事有不行,使其尽忠

谠之言,竭股肱之力,犹恐临时恐惧,莫肯效其诚款。若如明诏所道,便是许其面

从,而又责其尽言,进退将何所据?欲必使乎致谏,在乎好之而已。故齐桓好服紫,

而合境无异色;楚王好细腰,而后宫多饿死。夫以耳目之玩,人犹死而不违,况圣

明之君求忠正之士,千里斯应,信不为难。若徒有其言,而内无其实,欲其必至,

不可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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