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北传说Ⅱ·渊国篇

《暮北传说Ⅱ·渊国篇》

9. 局中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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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前,何巨何部所据西京大同府,部族校场。

臃肿的男人缓步走入军帐中,坐于上首位置的回鹘女人侧身斜目,打量起这位兵营中的稀客。

“哪股邪风,将王上吹到这儿来了?”回鹘女人站起身,将上首中央的位子让给耶律安,“若非您心血来潮,要拿硬弓或兵刃来此与我操练操练么?”

“没那个闲心。”耶律安说着,于空出的位子缓缓坐下,“决定了,咱们要去,这热闹不凑不行了。”

“是么?王上若意已决,只管安排就好。为何来我这大营?”

“既然要去,那——几日前,朵妹你讲的筹划,我已细细思量过。”耶律安轻挠了挠耳根,低声慢道,“此计可行,只管放手去干吧。”

“好。既如此,”回鹘女人高声开言,“来呀,寻到韩老弟,让他速速前来。”

帐中一位披甲悬刀的侍从听言,领命而出。

不久后,头戴兜鍪的年轻参军入帐,抚胸垂首地行起礼来。

“王上要亲口对韩老弟讲么?”回鹘女人回身说道,“我这里,无酒可饮。”

“不必喝了。”耶律安目光深邃,“年轻人,起身吧。”

“多谢王上。”

“前些日子,揪出来的那两个暗桩:一位主子为耶律大石,一位忠于南朝马扩;一位看透却不讲破,引人入局,另一位空怀满腔热血,却遭人出卖。只怕,此二人彼此间的恨意,比起对我何巨何部的,更甚。”耶律安低声慢道,“我部,已应下老大石在上京的总捺钵之约,到时,此二人便是我等与其交涉之筹码,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我听说,那位忠于马扩的细作,与你有旧?”

“谈不上‘有旧’,同为,”韩廷明的话音停顿了片刻,“同为南原人,亦曾同在暮北玉质堂中求学。”

“这便够了,韩参军能与其讲得上话吧。”男人眯着眼睛低声慢道,“这一路赶往上京,到黑狼山,经榆柳林,去鸭子河,再回到咸湖,难保不会生出什么意外的,比如,囚车的锁链‘恰好’松动,然后暗桩‘意外’地逃脱了,又‘意外’地,杀掉了某位部族头领。”

“此‘意外’,在于人为,对吧?”

“孺子可教。”臃肿的男人低声笑道,“要那位南朝人动手才好。如此,仇恨便将指向南朝马扩,而我等部族,则会更加同仇敌忾。”

“那,要取哪一个的性命?”

“自然是,耶律大——”

“王上三思,”坐于一旁的回鹘女人轻声打断,“如今翰刺部,除这位耶律氏外,无人可以压得住局面。大石若死,诸部不知又会乱到何等地步。此举,恐怕对我何巨何部,有损无利。”

“朵妹讲得在理。”臃肿的男人说着,长出了一口气,“若依朵妹之见?”

“此一番会聚于上京,各部免不了结党入局。何巨何部,与翰刺部结怨颇深,必难相容。咱们要除掉的,该是党附于耶律大石的某位部族头领。如此,既可削弱其势力,又不至于生出太大的乱子。而且,要那位真名为弘力的暗桩动手,这仇恨便都会算在那位南朝马扩的头上。”

“萧将军认为,韩某可以说得动此人么?”

“韩老弟聪慧机敏,又与其有同窗之谊,此事如何不成?”

“在下,尽力而为。”

……

……

夜色深沉,春风冷硬。两架并排的囚车旁,一位暗桩鼾声如雷,酣睡不醒,皆因白日里吃了韩廷明送来的掺了蒙汗药的肉片;另一位叫做弘力的年轻男人目光深邃,静静地听着韩姓的参军将何巨何部在其身上的筹谋,和盘托出。

“本来,为了约里朵姊姊,想要韩某出卖何人,皆无不可。”年轻的参军低声缓言,“但这些时日,在下已了解你这人的脾性——骨头硬、不贪生,有人杰之像,并非哪一个,可以轻易劝得动阁下。”

“如此,又如何?”弘力说着,攥紧了拳头。

“我已将实情统统对你言明,非将阁下当成部族争斗之棋子。而眼下之境况,依然要你自己去选:韩某离开时,会将解锁的钥匙与一把匕首‘无意’地遗失在囚车之下,阁下捡到后,可以就此逃离,保住性命,留待日后;亦可——咸湖旁的部族大会,或将以阁下开刀,从而连结众部,立敌于南朝,但这也是接近权贵们最好的机会——若选此路,自然九死一生,然而——”

“然而,拼上我这一条残命,却有可能,帮马扩大人除掉一位渊蛮头领。”

“正是。如何抉择,全凭阁下。除了约里朵姊姊,和那位老肥安外,你想要取何人性命,韩某,皆不会阻拦。”

“了然。”弘力的眼中精光四射,抱拳拱手,以南朝的礼节面对身前之人,“多谢,韩参军。”

……

……

天色渐暗,一众游猎头领相随着由榆柳林中走出。韩廷明看着约里朵走向何巨何部的车帐,近旁的一位医官急忙为其手背上的伤口涂药包扎,年轻的参军暂且压下了此刻的心中之言。

“怎么打个猎,手还伤了?”耶律安说着站起身来,“这不像朵妹你啊。”

“此一番,凶险得紧啊。”约里朵说着长舒了一口气,“多亏韩老弟出现及时。”

“怎么回事?”臃肿的男人低声问道。

回鹘女人眯起眼睛,望向前方的不远处,面色难看的斡里剌正向着耶律大石低声细语。

“等会儿,有话好说。”女人歪起头,低声慢道。

————

夜色缓缓降临。榆柳林外人影交错,巨型的毡帐在一个时辰内被搭建起来。耶律大石眼神深邃,看向帐内火炉中熊熊燃烧的焰苗。

“那人已审过了。”站在一旁的斡里剌语音低沉,“果然不出所料,是中京大定府那边不老实。”

“诸部所派游猎者如何?”

“回鹘女人与闯进林中的南原人参军受了轻伤,其他人无伤无损。”

“那便好。正好,”耶律大石说着,紧绷的面容由阴转晴,“这群人,来得正好。能让各部觉察出当下所面对的共同的敌人。那时相随着走出林中的游猎者们,看上去更像并肩而战之盟友,而非勾心斗角的野心家。”

“大定府那边一向太平,这怎么突然起了刺?”

“只怕身后的暗处,有人。”

“如此么?”黑袍男人低声慢道,“眼下,耶律安那边,怕是不好应对。”

“我亲自出面便好。”大石林牙眼神深邃,“愿他老安,也该知道分寸吧。”

————

“他妈的,给个说法!”

巨型毡帐内,臃肿的男人满脸溅朱,高声叫骂。

“坐下来吧老安,要单人与我火拼么?”耶律大石脸上的皮肉紧绷,低声缓言。

“我的女人,在你的地界儿伤了,要如何?”

“据我所知,还不算吧。”端坐着的耶律大石低头饮茶,“你许她领兵之权,以换取汝连姻之愿,结亲之礼却迟迟未行。你二人,或有其实,但却难称名正言顺。”

“与你何干?”耶律安面容阴沉,“若非她喜欢舞枪弄棒,如今我们的娃都生了一毡帐了。”

“直说吧。此事,我部亦始料未及。”男人轻声叹息,“我耶律大石要连结诸部,并非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祭神宴上,已处处为阁下留面儿,又怎会筹谋这样的事?留下的一人已经吐口,是来自中京的散族残党。”

“中京?多年前曾伏降于翰刺部吧?说到底,算是你大石未看住底下的属地了。”

“若你老安非要算到我头上,也无不可。”耶律大石低声缓言,“翰刺部与何巨何部往日积怨,非一时半刻可以消解。今日之事,是我部监察不力,直接提条件吧。”

“何巨何部,讲究实用。”

“如此吧。你朵妹手背上的一道伤口,换我翰刺部五千张硬弓,如何?”

耶律安听言神色稍缓,轻迈步子,慢慢在一座宽椅上坐下:

“一万。”

“六千。”

“一万。”

“七千。”

“一万。”

“八千行吧。”耶律大石歪着头高声说道,“另加一百位弓弩手。”

“人不要,又想给我安插暗桩是吧。”

“那也只能到八千了。”男人面容紧绷,目光冷硬,“我给老安你面子,你也须给我面子;我让一步,老安你,最好也还是给我退上一步得好。”

“好啊,这块大石,还是够硬。”耶律安脸上挂笑,不再言语。

“来呀,带人上来。”

斡里剌押着一位被打断了右腿的乌衣汉子走入帐内。

“审完了,没用了。”大石林牙说着卸下腰间的佩刀,将其递到耶律安的手上,“此贼,听凭你处置。”

臃肿的男人拔刀回身,脸上的浅笑凝在嘴角,双目中杀气满盈。

他攥紧刀柄,横扫手中利刃——

血流如注,人头似马球般飞入半空,无头尸身倒地而亡。

“收拾干净,开宴。”耶律大石长舒了一口气,轻声说道。

……

此事搅得众人皆不乐,宴席上各怀心事,便在场面上各自敷衍。本来经过榆柳林猎鹅之后,还需至鸭子河泺入水捕鱼,再开头鱼宴。而经此一遭,为不使横生枝节,余下的行程被消免,浩荡的人海长列就此折返,直奔咸湖——毕竟前面的皆为辅食,湖旁的部族大会,才是主菜。

————

天母之泪,染咸湖水,只是神话传说中的说辞。远古时地动山崩,黑狼山北麓断裂,生出一个狭长的凹陷地带,天长日久而成湖泊。水中矿物淤积,盐类沉淀,乃称咸湖。湖中之水经日光暴晒析出盐质,色白味正,杂质极少,因而远销暮北、易禹等周边邻国邻族。因湖中盐度极高,水中无鱼,春夏之交,多生一种颜色赤红的藻类植物,日光一照,便如血水染成。可汗与权贵们在狼神节时聚集于此,通常会以湖水洗涤猎物,以湖中所产之盐佐食鹿肉,称之为,“割鹿浴血,舐盐论道”。

天色微明,这一日的咸湖旁,侍从们正排陈着诸位部族头领的位子——与黑狼山下的布局大同小异,只是间隔更近,坐于其中的众人可听可谈,是个议事之地的模样。

与之同时的另一处,韩廷明手扶剑柄,远远看着囚车中的一个年轻人的身影——看来,此人选了后一条路。

————

正午将至,弘力瘫坐在囚车中,透过木栏的缝隙看向列坐于不远处的部族头领们。众人交谈的话音顺着风向,飞进他的耳朵里。

泛着盐味的湖泊岸边,可汗与各部头领所坐的位置与在黑狼山下一般无二。

“这几日,诸位相处,不说推心置腹,倒也算相安无事。”坐于南面上首第一位的耶律大石开言说道,“时移世易,若说往日仇怨,吾部与老安可说结得最深,而如今,我二人却能相对着饮马奶酒了。”

此一番话虽是场面上的敬词,却讲得宽明得体,众人虽表情肃穆,心中却都生出几分舒暖之意。

“多年战事,各部损耗,不知多少人命喂了狼神。近几年不再打了,诸位,想必都过得更安稳了。”

众人附和,点头称是,等着之后的正题。

“最北方的金石族,为我渊人输纳猎鹰、鱼鲜,是自圣主建国时的旧俗。”耶律大石语音低沉,“然而,近些时日,边境的地界儿事端不断,此族总是寻了诸般托词,将猎鹰或鱼货,减质缺量。”他说着看向手边羊皮封面的账薄,“诸位桌上皆放了一份,都仔细瞧瞧。数目做不了假。”

“大石你可直接讲,明年诸部,分不到了,对么?”耶律安看过了账薄,望向对面的人低声说道,“直接讲吧。”

“瓜分鱼货鹰隼,本身乃微末小事。老安你,端的不会装糊涂啊。”

————

渊央城东门城郊,名叫萧霍的步卒侧身观瞧,五官深邃、两鬓微霜的地方军首领正为各部的随行兵卒分发剔过骨头的烧鹿肉。

“这位地方军的首领,黑狼山下不肯入座,榆柳林外只是冷眼观瞧,现今全都去了咸湖,他却来与我们这些下等兵卒混在一起。着实是个怪人。”

“这鹿肉你适才吃了么?”

“冲到人海前去抢了几片,味道不赖,总算是尝到权贵们吃的东西了。”

“这便很好么,为何要想那么多?”

“是啊。我帮你去抢上几片吧……”

萧霍看着身旁的一位战友挤着人潮向前走去,默默绕过了此刻的人海。而后,并排站在一位地方军的随行兵卒身旁,悄悄将一颗黄金粒子交到此人手里,低声开言:

“对你们首领讲,我知他的烫痕在脖颈。金面重现,有人想要见他。一刻时后,渊央茶楼,吃杯茶。”

————

咸湖旁,部族头领们面色阴沉。

“……猎鹰鱼鲜的事、马扩暗桩的事、榆柳林中的事,都是前菜。北边在动,南朝也在动,压不住的散族残党们,伺机而动。吾等渊人部族,不可再自相争斗下去了。”耶律大石的话音自带一番笼盖四野的气魄,他说着翻开面前桌上的卷轴,“此卷诸位的桌上皆有一份,签下各自的氏与名,吾等,五年内便莫再互动干戈。至于由割据趋向一统,鄙人晓得此刻难以强求,绝非一朝一夕可成。”

哈尔沁、和勒博、耶律安,各自展开眼前的羊皮卷轴。

坐在高位上的耶律廷禧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心中祈盼着这场咸湖旁的议事会,可以快些终结。

————

渊央茶楼,二层内间。

“老东西,人来了,我还要抓紧回去。”

萧霍说着移步而出。茶楼内间里,满面沧桑的老人看向两鬓微霜的地方军首领。

“认不出了么?我的烫痕,在胸口。”老人低头轻呷暗红色的茶汤,“现下正到古稀之年。”

“你,不,您是,萧兀纳?”

“猜得不错。”老人说着抬起头,“在邻国时,名字叫做那吾尔,常扮成个异族的老糊涂。坐下来吧。”

地方军的首领由对面坐下,看向这位眼中透着狡黠之光的古稀老人。

“当年被贬,不久后便音信全无。许多人都传言您早已离世。”五官深邃的男人说着为面前的老人续了茶汤,“阁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如今,如今的可汗,还是那位耶律廷禧。”

“听说了。”老人轻搔脑后的发根,而后望向窗外的人海,“时移世易,而如今的局面,倒还算不赖。”

“听说是耶律大石扶持,那位小可汗,近年来才没那么多胡作非为的事了。”

“是么?那很好啊。”老人低头饮茶,轻声叹气,“我,曾为重臣,人面烫痕的这一层身份,只有同道知晓。”

“您,要问何事?”

“地方军,是时候活动活动筋骨了。”

————

本来就未入过草原腹地的战局,签下这东西,对吐律於部更是个利好之选。哈尔沁心中默默思量,抬眼看向别部的头领。

话已讲到这个份儿上,老安还会不为所动么?既已结党,便随此人共同进退吧。和勒博端起杯子,慢啜乳白色的马奶酒。

老大石为何不提那暗桩的事,等那人亲手除掉吐律於部的那位水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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