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人之屋

《思念人之屋》

第18章 长话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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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长话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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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满心回到阔别已久的校园,正赶上毕业前夕,四处都可以见到穿着学位服的学生来来去去,在标志性的景物前拍照留念。

这一日恰好是经管学院的毕业典礼,留下读研的本科同学和郑文亚教授都在会议中心。于是她打电话给高中同学沈列,听筒那端一片噪杂。

“我在图书馆门前拍照呢。”他大声说,“你过来找我吧,中午一起吃饭!”

“拍照?”蔡满心好奇,“你不是直升博士,还有两三年才毕业?”

“这不是有个小祖宗今年毕业么?”沈列叹气,“非让我把同学的单反相机借来。”

那边一迭声地喊着:“沈阳列车,我们都摆好pose啦,你长话短说啊。”

“呵,领导着急了。”蔡满心笑,“你快去照相,我去图书馆那边找你。”她早听说沈列的女朋友是英语系数一数二的漂亮女生,却从没见过,不禁好奇心起。走到图书馆前,一群女生在台阶上摆着各种造型,沈列背着相机包,挎着一架数码单反,看似专业地跑前跑后。

“刚才那张照好了么?”一个玲珑纤巧的女孩子提起长袍,摆了一个妩媚的造型,“如果照得不好看,就再换一个!”

“草草,你是说,换一个造型,还是干脆换一个男朋友?”她的室友打趣道,“你已经换了几个造型了。”

“喂,不要把硕士服穿得那么狂野。”沈列挥手,“你是要去教书的人,注意一下人民教师的形象好不好?”

被唤作草草的女孩子冲过来,在他背上捶了两下,笑嘻嘻说道:“自己照相技术不好还那么多话。”

沈列大叫:“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暴力的野蛮教师,体罚学生!”

“相机给我吧,我给你们照张合影。”蔡满心笑着走过去,“你个沈阳列车,好久不见,还是这么贫嘴。”

“好呀。”草草环着沈列的脖颈,亲热地将脸颊和他贴在一起。

沈列的脸“唰”地红了起来。

蔡满心笑:“怎么,让人煮了?”

草草的室友也笑:“在一起都两年了,怎么还是这么害羞。”

拍过合照,沈列无奈地指指蔡满心:“你们不知道,她的一张嘴有多刻薄。”他转向女友,“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我们高中班上最冰雪聪明才华横溢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睥睨群雄不可一世倚天不出谁与争锋的绝顶高手蔡满心。当初那个沈阳列车的外号,就是她老人家赏给我的。”

“我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么长的名号。”蔡满心笑。

“呵,你这次居然没有赏我个白眼。”沈列有些意外,“这是张葳蕤,就是很难写的那两个字,所以你叫她草草就可以了。”

“啊,是那个在海边开旅馆的同学么?”张葳蕤惊讶地扬了扬头,硕士帽险些滑下来,连忙扶住,“简直是传奇人物!我听沈列提起过你。”

“嗯,基本上你是我用来打击草草的重磅武器。”沈列点头,“每次她说‘比我聪明的没有我漂亮,比我漂亮的没有我聪明,你找到我是你的福气’,我就会反驳说,那是你不认识蔡满心。”

“好了好了,”蔡满心摆手,“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可不要当炮灰。一起吃饭去吧,我请客。”

三人来到学校的餐厅,草草研究着菜谱,蔡满心向沈列询问一些高中老友的近况。草草忽然抬头,看着蔡满心问了句:“高中的时候,他有没有追过你?”

沈列正在喝茶,冲着女友鼓了鼓嘴:“我真想****一脸。从小到大那点有的没的小暧昧,我不是都交待清楚了么?哪里会有历史遗留问题?”

草草举起菜谱挡在面前:“我就是好奇么。就算你喜欢过满心,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我可以理解啦。功课好又漂亮的女孩子,在中学时难道不是很受欢迎么?”

“她一直傲气得很,眼界特高,只能看见蓝天白云,电线杆子上的麻雀什么的,根本看不上我们这些小萝卜头。”沈列摇头,“我们当时一个个在她面前,都战战兢兢的,说错点什么能被她驳斥得体无完肤。你问她自己,大一定向越野时,她们班一个男生不会用指北针,还不懂装懂,被大小姐讽刺得体无完肤。玫瑰虽好,刺太多。这位,比一般的刺更多,和刺猬似的,谁敢招惹啊。”

“我有那么可怕么?”蔡满心笑,“我是挺直来直去的,但还不至于让别人下不来台吧,如果真的是我看着不入眼的人,我理都不会理。”

“对对对,被您抢白都是一种荣幸。”沈列点头。

“他呀,就是这么贫嘴。”草草掐着男友两腮,“北京男生是不是都这样啊?”

“那说点不贫的。”沈列要挽回一些自己的形象,“你现在的感情问题如何了?留在那边那么久,不是打算嫁个渔民吧?”

蔡满心微笑:“渔民又怎样?”

“不会是真的吧!”

“你说呢?”

“自从你忽然之间从美国辞职,放弃汽车洋房高薪诱惑毅然回国,投身我国环境保护的伟大事业以后,你做什么事,我都不觉得惊讶了。”

“没什么新动向,倒是你,”蔡满心笑了笑,“有没有结婚的打算?”

“我还在读书,开什么玩笑,难道让老婆养着?”

草草抗议:“谁是你老婆?啊,谁是你老婆?”

“她现在很怕这个老字。”沈列佯作低声,“你都不能叫她‘张老师’,要喊。”立时被女友拳脚伺候。

蔡满心和他们说说笑笑,这一餐饭吃得甚是愉快。

午后她去拜访她本科毕业论文的导师郑文亚教授。自大一下学期的专业课起,郑教授就对蔡满心青眼有加,她喜欢这个聪敏好学而又见解独到的女孩子,更欣赏她雷厉风行的性格。“有女孩子的细心,又像男孩子一样爽朗。”她对蔡满心赞不绝口,“以后无论做学术,还是去企业,一定都能发展得很好。”郑教授在世行工作的老朋友提供了实习机会,蔡满心是不二人选。

想起郑教授的殷切希望,蔡满心仍然惴惴不安,总觉得愧对了恩师的厚望。她站在办公室前,内心忐忑。

“怎么站在这里?”身后传来郑教授软软的江浙口音。

蔡满心惊讶地回头,看见导师端着茶水,微笑站在身后。她发间染了秋霜,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郑老师,好久不见了。我这么久没来看您,所以有点……”她有些尴尬。

“呵,我倒相信,你是近乡情怯。”郑教授拍拍她的肩,“进来坐吧。我听你们班上同学说起一些你的事情,但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你从美国辞职去了南方,一定是很与众不同的经历。怎么,不想讲给我听听。”

“怎么会呢。”蔡满心赧然一笑,“只是您当初大力推荐我,我却忽然决定离开这一行,没有征求您的意见,甚至都没有打一声招呼。想起来,很是愧对您的照顾;而且,这次也是遇到难题,才来请教您。更加觉得过意不去了。”

“真是傻孩子,我怎么会计较这些呢?”郑文亚放下茶杯,细细打量着爱徒,“不是所有的人,都要走同样的路。我有很多学生,在这个行业内做到出类拔萃,但这不是我的目标。我只是尽己所能,给你们提供最好的生长空间,但我不可能强求一棵红木长成一株银杏。你有自己的选择,走自己的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且,我听说你做的一些事情,也很有意义。有想法,有能力,有学术背景,有实践经验,这样的人,是我们最需要的。你不妨说说现在做的项目,我很想听一听呢。”

“只是我当时忽然辞职,其实……只是出于一些很小很个人的原因。”蔡满心鼓起勇气,“并没有太长远的考虑,也没有什么伟大的目标。”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郑文亚微笑,“不管你的初衷如何,只要你做的事情问心无愧,并且现在一切步入正轨,又有什么需要自责的呢?你喜欢现在所做的事情,并且认为这是有意义的,这样就足够了。很多人只是为工作而工作,从这点上,我倒觉得,你离开咨询公司,不一定是一件坏事。你经历了不同的选择,体验到了不一样的生活,这些,比什么都宝贵。”

坐在熟悉的办公室内,蔡满心似乎又回到了大四为了论文废寝忘食的日子里,她为了一个理想的论述孜孜不倦地翻阅材料,追求更多的是被所有人肯定和赞许的满足感。而此时,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校园,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所追求的,正是自己有能力完成,也真心希望实现的愿望。

在这一瞬,她重新界定了自己的价值,忽然觉得整个人轻松愉悦了很多。

傍晚时下了一阵小雨,旋即又放晴,天边显现出绚烂的晚霞来。蔡满心从学校出来,站在公共汽车站,望着变幻的深红浅紫,湿润的空气让她格外想念海边的天气。忍不住拿出电话来,打回思念人之屋。

“满心姐,是你吗?”桃桃接了电话,大声喊起来,“是满心姐,是满心姐!”她有些委屈地问,“你是不是回去之后见到许多老朋友,就把我们忘记了。我每天都来这边问有没有你的电话,每天都失望地回去。”

蔡满心失笑:“傻丫头,我才离开几天而已。”

“哦,是啊……可是我们都觉得你走了很久呢。大尾巴这两天好勤快啊,和齐大哥一起把房间都整修了一遍。不过多数时候他还是贪玩,现在只剩齐大哥一个人在那边刷漆,他就跑回来了。”

“喂喂,你能不能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何天纬不满地夺过电话,“才说了我半句好话,转过来就不中听了。我跑回来还不是向满心报告一下最近这边的情况?”

“好啦,有你和齐翊在,我很放心呢。”

“哦,我们会打点好一切的。当然,如果你能早点回来就更好了。再过一段时间我就回美国了,现在每天只能对着另一个大男人。”何天纬叹气,“这算什么假期啊!”

“我见了几个老朋友和教授,听听他们的建议,或许不会在北京很久。”

“对了,何洛是不是也要回来?我听伯父说,她有这个念头。”

“或许,但暂时不会吧,只是有这个打算。”

“她当年的男朋友在北京吧,哈,等我回美国前,要让他请我大吃一顿。”

“我这次还真没见到过他。”蔡满心笑,“你的准姐夫估计是很不待见我,因为当初我从来没支持过他。”

何天纬又叮嘱了几句,无非是希望她早点回来。

“带马斯卡彭乳酪啊!”桃桃大喊,“我要吃齐大哥做的提拉米苏!”

“好好,答应你们。”蔡满心一一应下,“齐翊呢?他还在忙着么?”

何天纬很不情愿地喊着:“老齐,老齐,满心找你。动作快一些,是长途啊。”

电话那边窸窸窣窣,齐翊接起来:“满心么,刚刚洗手去了,沾了些油漆。”

“没关系,我还在等车。”

“北京还是那么多人吧。”

“是啊,从峂港回来后,都不适应了。过马路的时候左转直行右转都有交通灯,我都快分不清哪个给人看,哪个给车看。马路又都太宽了,走到一半的时候绿灯就变红。”蔡满心孩子一样地抱怨着,“城市太大,去哪里都要坐至少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

“呵,你回学校了?”他笑,“离你家很远吧?见到郑教授了么,谈的如何?”

“还不错,一切顺利。”说起下午的谈话,蔡满心兴奋起来,“郑老师建议,是否可以扩大一下项目的范围,除了恢复河口的红树林,同时在上游的蓝屏山大规模种植人工林。现在一些新品种的苗木,生长周期比原来短将近一半,单位产量却有提高。虽然最初要投入大额启动资金,但是一旦运转起来,在几年的收入比银行的利息要高太多。当然,如何合理规划布局,有计划的栽种和砍伐,种什么样的树,带动哪一些周边产业,都是需要根据具体情况论证分析的。郑教授还提了许多其他的想法,她说要我和林业局的人再沟通一下,也还答应做我们的顾问,可能近期就会去峂港呢。”

“看来这次真的有进展。”齐翊笑,“第一次听你这么滔滔不绝。”

“倒也不是什么飞跃,只是忽然觉得路越走越宽了。也发现,自己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学,可以做。”

“你不会打算留下来,重投郑老师门下吧?”

“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怎么也要等手边的事情都料理妥当了。而且,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舍得离开峂港。”

“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嗓音醇和,探询的语气让蔡满心有一丝莫名的欣喜。“或许用不了太久,我会尽快结束北京这边的事情。那边都还好吧?也不用有太大的休整,油漆的气味太大了。现在还是旺季呢,等到雨季再整修也来得及么。”

“我知道。只是到时候天纬走了,怕你这边没有人手。”齐翊顿了顿,“我过两天要去趟北京呢。”

“哦?什么时候?”

“有当初在国外做志愿者时认识的朋友来中国,我们约着见一下。他知道一些工作的机会。”

“你要找工作?”

“嗯,或许在国内,或许去其他国家。”

何天纬在那边揶揄:“哈,总算要走路了。就知道有的人在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呆不久。”

蔡满心隐隐有些失望:“是啊,一切都回到正轨,你应该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了。”

两周后,蔡满心预定了返回儋化的机票,在她离开前两天,齐翊动身前往北京。他和蔡满心约在她家附近的广场见面。天气很热,蔡满心坐在荫凉处等他。有小孩子冲进广场中心的喷泉里,脚下一滑摔得浑身泥水,却仍然笑着爬起来,手舞足蹈地嬉笑着。她被那天真童稚的快乐感染,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齐翊远远便看见蔡满心的身影,她穿了宽大的和牛仔裙,头发束高,脸上洋溢着笑容,单纯而愉快。他停下脚步,隔着熙攘的人群,静静地凝视。她坐在面对喷泉的石阶上,微扬着下颌,小腿轻轻摇摆,仿佛正在聆听一首欢乐的歌。

他想要记得这样的蔡满心,即使在离开之后,不管去如何冰深雪厚的国度,都可以有她的笑容温暖崎岖长路。如果不是因为江海,他可能不会有机会遇到她;但正因为江海,他无法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他希望蔡满心永远幸福快乐,而自己的存在,似乎为这一可能平添了诸多不确定因素。

或许远远观望,是最适合两个人的距离。

跌倒的小孩子被母亲唤回,蔡满心笑着看他踉踉跄跄地跑回去,目光遇到站在广场边缘的齐翊。她挥了挥手,仰头看着走近的齐翊,“你来很久了?一直站在那儿?”

“哦,人太多,没有看见你。我正想着要打电话。”

“见过你的朋友了么?有什么进展?”蔡满心问。

“他是那年大海啸的幸存者,之后一直投身于各种重建项目。这次有一家基金会在泰国南部援建学校,他们需要人手。”

“你决定去了吧……那么,什么时候动身呢?”

“再过两周。”

“这么急?”蔡满心脱口而出,“我是说,你不是还要去上海看你妈妈?”

“是啊,所以我在北京待不久。不过去过上海之后,我会再去峂港,然后从广州或者昆明飞去泰国。”

“那,我陪你去买些东西吧。”蔡满心起身,“你总要带些礼物回家吧。”

她走在齐翊身前半步,这两日来原本斗志昂扬,心中那么多的宏伟蓝图,他是最有默契、能一起分享的伙伴。而此刻他要远行到数千公里之外的热带国度去,似乎所有的交谈在此刻都没有了意义。

齐翊要买一些营养品给母亲,还想着买些玩具送给从未谋面的侄儿。蔡满心帮他选了一套乐高的组合玩具,齐翊去付款,她便在旁边的童装部闲逛。抚过那一排缩微版的小衬衣,她难免心生感慨。她曾经那么努力地寻找阿梅,希望江海的生命借由一个小小的孩童得以延续。在她想象中,那个孩子应该和幼时的江海别无二致。这是多么幼稚的念头啊,即使这个孩子真的存在,他也并不是江海。那个自己曾经深深眷恋的、带来伤痛回忆和无尽思念的人,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对于他的缅怀,只能寄托于碧海蓝天,而不能转移到某个人的身上。

好在那些噬骨的苦痛与愤懑已经消失,只有一些缱绻浪漫的时光,偶尔在心头驻足,带来一些温柔的低叹。

似乎看到了生活的方向,可以大步前行了。蔡满心抬起头,望向齐翊的方向,他只是作为江海的好友,来传递他当年没有说出的信息么?解开了自己纠缠的心结,他是不是就可以毫无牵挂地转身离开了呢?

她想得过于出神,险些和身后的顾客撞在一起,对方“哎呦”叫了一声。蔡满心回头,见是位孕妇,连忙扶住问:“你没事吧?”

“没关系。”她摆手,“不过没办法,我现在占地面积比较大。”

蔡满心笑笑。她见齐翊走过来,便问:“要不要再买两件小衬衣?”

“我从来没见过小侄子,不知道他现在穿多大的呀。”

“小孩子的衣服,买大一些总是没有问题的么。”

“那也好……”

那位少妇已经走过去,听见二人的对话又回过头来,“老怪?”她面露惊喜,“真的是你?”

“启珊……”齐翊上前两步,回头望了望蔡满心,神色间闪过一丝尴尬。

她敏锐地发觉,笑道:“你们先聊,我去楼下看看女装。”

“不用不用,我老公一会儿就来接我。”启珊拍拍肚子,“我也走累了,咱们去楼下的咖啡厅坐一下吧。老怪,有了女朋友也不介绍给我么?”

“不是……蔡满心,我们只是朋友。”

“哦……放心,那我也不会说你当年的糗事。”启珊狡黠地一笑,“走吧,真怕我揭你老底不成?”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在咖啡店点了一壶水果茶,齐翊问道。

“大概在年底。”

“知道是男孩女孩么?”

“不知道,不过大家都说是男孩。”启珊点点自己的脸颊,“长了好多小红斑。都说带男孩的时候,妈妈会变得难看。”

齐翊笑了笑,“怎么会?不过,在我印象中你还是当年的那个样子,没想到已经要做妈妈了。”

“我有多久没见过你了?”启珊问道,“其实最后也挺尴尬的,几乎每天都在大吵。我真没想到自己还有勇气这么坐在这里,和你说从前的事情。”

“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

“只是缺乏信任是不是?”启珊淡淡一笑,“那时候我刚刚二十一二岁,以为男朋友背着我和别人不清不楚,还有了孩子。让他解释,他不肯多说,只问我相不相信他。后来阿梅亲自来和我解释,我才明白,她总和你们乐队在一起,跑去儋化和峂港,并不是为了江海。我相信他了,顶着家庭的压力要和他在一起,哪怕他背景复杂,拿不到学位,我都不在乎。可他却不肯为了我留在北京。他说他不喜欢大城市,但是我在这里啊。北京真的就那么糟么,甚至比不过海边的一个小镇?”她轻叹,“当然,那时候我年轻,以为爱情是无所不能的。更何况,对方是江海,他或许从来都不会为任何人做任何改变。”

蔡满心已经大概明白了启珊的身份,紧紧抓着扶手。

齐翊宽慰道:“阿海知道,你家里施加的压力已经很大了,而且,你也并不想去峂港。如果勉强在一起,现在也不会开心。”

“但如果他留在北京,或许就不会……”启珊红了眼眶,轻轻啜泣,“不好意思。或许今天我不该和你说这些。不过知道江海出事之后,我心里一直很闷,这么多年,又不知道有谁可以说一说。”

“爱情,真的也是要天时地利的吧。”蔡满心缓缓开口,“人真的应该为了感情放弃一切么?或许,大家都只是选择了自己最喜欢生活的环境而已。如果他选择留在这里,庸庸碌碌地活下去,那么,他也就不是你喜欢的那个他了。”

“你也认识阿海?”启珊问道。

“三年之前,有一面之缘。”

“我只是憋闷了很久,都没有办法倾诉。其实当初,到底是他放弃了我,还是我放弃了他,真的也说不清。老怪说得对,爱情没有改变我,我也没有足够的勇气抛开北京的一切去峂港。”她低下头,抚着隆起的腹部,神色温柔,“这样的生活其实更适合我,安安稳稳,按部就班。但在年轻一些的时候,或许会更喜欢那些有棱角的男孩子吧。好在当时我已经有了感情深厚的男友,否则听到他出意外,恐怕真的不知道要怎么熬过来。”

启珊的丈夫来商场将她接走,蔡满心和齐翊仍然对坐在咖啡店里。

“这世界还真是小呢。”她笑笑,“我从来没想到会遇到他大学时代的女朋友,甚至没有设想过她的存在。”

“自从毕业,我也再没有见过她,也已经许多年了。”

“其实,她是幸运的。”

齐翊伸出手,似乎要握住她的手掌,在半空凝滞片刻,最终落在她手边的坐椅扶手上。

蔡满心笑了,释然地摇摇头,“别担心。我觉得,自己也是幸运的。我遇到了他,改变了我的生活,中间也经历过波折,但现在似乎一切都渐渐好起来。在难过时,我曾经想过,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但曾经拥有过,总好过一无所有。”

“看到你这么积极乐观,我就更放心了。”齐翊道,“我回上海住一周,然后就去峂港,看看临走之前还有什么能帮忙的,找资料、写报告,还是修房子。”

蔡满心心中失落,转着手中的杯子,找不到话题,过了片刻,问道:“你妈妈不是曾经在儋化任职,怎么后来又调去上海么?”

“我嫂子是上海人,我妈退休后,去上海带小孙子。我哥……已经不在了。”

“哦,对不起。”

齐翊神色复杂,“没事。等回到峂港之后,我再和你说这些吧。”

“也对。”蔡满心点头,“这几天不要想这些,开开心心回去陪家人吧。”

夜里,齐翊辗转难眠,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又置身于医院冰冷的走廊上,幽暗狭长,仿佛没有尽头。母亲在一夜间苍老,嫂子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兄长的名字,他不敢看白布下的面孔,仿佛那样就不必直面死亡。他半跪着,一拳拳打在地面上。

恍惚间又来到和江海促膝长谈的夜晚,听到自己的声音:“我保证,一切会万无一失,会有详尽的计划和保全措施。而且,这样也可以洗清你的嫌疑。”

“发生这样的意外,我们都很难过。”有人拍着他的肩膀,“你不要太自责,这不是你的失误。我们都没有想到暴风雨中无线电失灵,江海又回到了船上。”

“我不会原谅自己的。”他起身,“是我游说他来冒这个险。我没有办法留下来,坦然地接受什么称赞和荣誉。”

那时雨季已经到来,狂风大作,桌上摆着江海的遗照,手机中有女孩子隐约的哭泣声:“我能不能,最后一次,见见你?你只要说一句话,或者是一个微笑,我就觉得这段关系是善始善终的。为什么,你不肯呢?”

他仿佛看见蔡满心站在泪岛的岬角,漠然转身,长发在风中清冷地扬起。她一言不发。所有景象疾速后退,缩成遥不可及的白色光点。

齐翊自梦中惊醒,腰上的伤疤隐隐作痛。他不记得泰南海啸时的景象,只记得震耳欲聋的轰鸣,人们凄厉的呼救声。背部如同被撕扯开来一样,他浑身颤抖,滔天的浊浪呼啸着扑来。强大的水流迅猛地灌入口鼻之中,无法挣脱的压迫感让他似乎永远不能从急流中脱身。当他浑身血污从泥泞中爬起时,感觉自己刚刚真切地经历了死亡。

在生死边缘,他想到自己还有未竟的心愿。三年来,负疚与自责无时无刻不在咬啮着他的心灵。而无论走多远,到陌生的世界尽头,它们都如影随形。

蔡满心即将启程回泪岛,何天纬打来电话,说一家卫视台看过省台的新闻专访,对当地的生态恢复项目非常感兴趣,要来拍一期纪录片,因为要对当地的经济旅游等因素加以介绍,想要到思念人之屋取景。蔡满心略一思索,答应下来。她要了对方联系人的电话,和摄制组约好在峂港会面。

摄制组的负责人姓柯,比蔡满心大两三岁,她便随组里的人一同称她小柯姐。小柯说:“你不归我管,不用和他们一样。叫我小柯就是了。”

蔡满心笑,“和那位音乐人一样。”

小柯也笑,“好在不是老狼。”

组内都是年轻人,大家聊得投机,工作进程轻松愉快。

何天纬获得上镜机会,精心打理发型。拍出来之后,小柯逗他说,这一段只要截取一个背影,并配上画外音:“如此多的外地甚至外国游客慕名而来,当地旅游业迅猛发展的同时,谁应该为环境的恶化买单?”

何天纬大呼上当,抗议摄制组污蔑他阳光环保的健康形象。

桃桃插嘴,说如果用了他的全景,那才是有损峂港的健康形象。

两个大孩子你推我搡,打打闹闹乐此不疲。

傍晚,众人在后院里烧烤,夕阳西下时喝着啤酒聊天。小柯问:“你气质形象都不错,为什么不愿意出镜?”

蔡满心笑,“我来到这里定居,其实是因为一些很私人的原因,不足为外人道也。”

“真是可惜,其实这种故事性的内容,是很有卖点的。”小柯摇头,“那么,你们这里的大厨呢?他是否愿意上镜?他的母亲,可是儋化的前副市长。”

“你是克格勃么?”蔡满心笑问。

“我在省台的新闻上见到齐翊,问了一下林业局的人,就知道他现在做什么了。”小柯晃着手中啤酒,微醺地凑到蔡满心耳旁,“他可是我高中时代暗恋的男生呢。”

蔡满心瞪圆眼睛。

小柯羞赧且顽皮地侧头,“所以我连夜赶策划案,就是为了正大光明地来调查他。可惜,他居然不在。”

说起齐翊的高中时代,蔡满心不觉一愣。对于这一段历史,她曾经几次和他说起,但每每都是在寻找关于江海的细枝末节,从未探寻齐翊本人有着怎样的故事。对他的所知,也仅限于作为江海好友的相关部分。

小柯喝了三五罐啤酒,开始喋喋不休,“齐翊当年真是好多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呢,温文尔雅,一看就是家教很好。他妈妈那时候就是教育局的局长,但是他一点儿架子都没有,成绩好,校排球队的主力。后来和几个同学组乐队,真是让人大跌眼镜。”

蔡满心笑,“听说,是江海要拉个好学生去做垫背。”

小柯点头,“你也知道啊。像齐翊这样品学兼优,又是教育局局长的公子,谁能为难他?江海这个人很狡猾呀。高中时我不喜欢他,觉得他太世故了。不过也有很多女生觉得他成熟,很迷他呢。”

她又絮絮地讲了许多高中琐事,如何在球场上追寻齐翊的身影,如何因为他和别的女生多说了一句话而耿耿于怀,如何在拿到去不同城市的录取通知书时怅然若失,如何在听说他有女朋友时黯然落泪。

“不过,那些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小柯挥手,“我现在没什么感伤了,只是真的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他过些日子会回峂港,”蔡满心说,“不过住不久,之后就要去泰国参加海啸之后的重建工作。”

“说实话,我真想不到齐翊会走这样的路。”小柯感叹,“我们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会按部就班走一条阳关大道,考上公务员,然后平步青云。但谁知道两年多以前,他忽然就辞去公职去深山老林当志愿者去了,女朋友不甘寂寞,很快就和别人在一起了。我当时还以为自己会有机会呢,谁想他越走越远,满世界绕圈去了。”

蔡满心看着小柯左手中指的戒指,微微一笑,道:“或许忽然之间,发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呢?”

小柯摇头,“我总觉得和他哥哥的殉职有关。”

“殉职?”蔡满心奇道,“我知道他哥哥不在了,但不知道……”

“齐翊的哥哥是缉私大队的,新婚不久就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此后过了几个月,峂港一带的走私头子落网。不过那次打击走私的行动一直在继续,涉案人员众多,为了一些举报民众的安全,所以没有大肆报道。”小柯说,“否则,肯定也是很轰动的事件呢。”

“齐翊当年可是名校法学院的高材生,毕业之后去海关总署工作,在我们眼中真是风光无限。不过他哥哥牺牲后,母亲就搬去上海照顾怀孕的嫂子。想来那半年内齐翊也受了很大的震撼,接连失去兄长和好友,所以人生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也是正常。”

“这些也是三年前?”蔡满心不禁问,“你说他接连失去兄长和好友,就是江海的渔船遇到台风失事的那年吧?”

“哪里是什么单纯的台风失事?”小柯一笑,“当时已经是雨季,风浪骇人。有几艘渔船在那种天气出海捕鱼?我原来做过缉私的跟踪报道,当初这边大多走私分子都用改装的渔船。后来越来越猖狂,你知道‘大飞’么?就是挂七八个马达的摩托艇,有的还有武装,简直是装甲武器的,真有一些是穷凶极恶的。”

“渔船,走私……你说,江海牵扯其中……”

“具体就不清楚了。这些在前两年都是秘密,现在过了这么久,有些真相大概已经石沉大海了。”

摄制组在一周后即将离开,蔡满心问小柯:“你不再等两天?齐翊或许就回来了。”

“这么一大队人,要吃要住,我的预算已经超标了。”小柯说,“知道他下一步去哪里就好,就好像一个老朋友,知道他的下落,哪怕不联系,也不会觉得这个人就此消失了一样那么失落。”

然而有些人,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蔡满心抚着江海留下的吉他,心中隐隐不安。齐翊兄长的殉职,走私团伙的肃清,齐翊的辞职远走,这些似乎都因果相连。还有齐翊酒醉后那一声声的“对不起”。她心不在焉,右手拨着第五弦,左手却在调着第六弦的音准,不觉拧得太紧,钢弦砰的一声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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