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人之屋

《思念人之屋》

第14章 一生不羁爱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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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生不羁爱自由,思念人之屋,五度言情

蔡满心回到住处,洗了个热水澡。齐翊在大厅等她,看她脸色苍白,不免有些担心。但他知道此时劝说蔡满心回去将是徒劳的,她迫切地想要倾听,关于江海的一切。

那是齐翊久不曾提起的往事。

“在儋化时,你和我说,以前有朋友在这儿读高中,因为淘气,总被老师罚站,或者绕着操场跑圈。后来他想要淘气时,总会拉上一两个优等生垫背。”齐翊点点自己,“很不幸,我就是那个垫背的。”

“这几年在峂港和白沙镇,我陆陆续续听说过阿海的一些事。”蔡满心捧着一杯热茶,在氤氲的水汽中缓缓道,“因为峂港的中学只有初中部,附近所有的学生都要去儋化读高中。阿海初中时父亲去世,家里的果园都要由他帮着母亲打理,初三便复读了一年。升学考试中,他的成绩在全校也是数一数二的。但是来儋化要住校,果园也不能再维持下去。

他听说有人做边贸赚了钱,没有和任何人商量,给母亲留了封信,就跑去东兴。从最初帮忙送货,到联系买家卖家。他聪明机灵,虽然年纪小,但是吃苦,讲信义,在东兴和芒街的信用都很好。当时他帮广西的一家纺织厂在越南找到了客户,又把一批不锈钢厨具卖了过去,赚的钱就寄回家里,让母亲经营一家小店。

有几家贸易行都想让阿海去帮忙,但也有几位长辈和同乡劝他回去读书。阿海的母亲也很希望他能回到学校,几次去恳求初中高中的老师,他们终于同意阿海复学,但要求他再参加一次入学考试。但我想,只要肯学,初中的试题对他而言没有什么难度。”

齐翊点头:“入学的时候,他比班上大部分同学要大两三岁,而且因为在外面闯荡过,看起来要老成很多。”

“老成?”蔡满心忍不住微笑,“他和我讲过,上高中的时候,他经常逃晚自习,或者是上课睡觉。老师用粉笔头打他,他就拾起来扔回去,还正好扔到讲台上的粉笔盒里。老师很生气,让他选择去门口罚站,还是绕着操场跑圈。他选择去跑圈,说总比闷在教室里,一遍遍做试卷好。”

“我和他熟起来,因为我们都是学校排球队的。”齐翊说,“你猜他擅长打什么位置?”

“主攻?”

“二传。他喂的球位置都非常好,很舒服就能扣到对方的死角。”

“他是不是其他技术不够好,只能打二传?”

齐翊摇头:“他说自己做生意就是个掮客,比较适合当二传。”

“他那时就开始弹吉他了么?”蔡满心问。她抱膝坐在沙发的一端,头倚在靠背上。

“当时住校的男生里,很多人开始听摇滚。阿海的父亲曾经给他买过一把吉他,他就经常翘课,去和琴行的人切磋。后来他听说我小时候学过中阮,就问我要不要一起组个乐队,说有一些乐队,比如德国的Scorpions,就是以凌厉的双吉他闻名。我们还找了一个学钢琴的同学来做键盘手,拼拼凑凑,在学校新年晚会上演出。”

“不,是Beyond的《海阔天空》。”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蔡满心笑,“倒满符合的。”

“这只是第一首。第二首彩排时,江海说,如果谁怕被老师骂,可以不唱。”

“是什么?”

“我们报了《同桌的你》,但其实主持人刚下场,我们就开始唱何勇的《姑娘漂亮》。”

蔡满心失笑,“那时候你们才多大,老师还不疯了?”

齐翊也笑,“阿海的这个提议,我们都没有反对。”

蔡满心想象一群十几岁少年在舞台上大唱“我的舌头是一道美味佳肴任你品尝”,不禁莞尔:“如果你们老师听懂了歌词,还没有发怒,那也真的是太前卫了。”

齐翊苦笑:“怎么会,那句一出来,坐在最前排的教导主任脸色就变了,唱到下一句,‘你抱着娃娃我还把你想’,她噌地就站起来,恨不得脱了高跟鞋砸到台上来。我们还很嚣张地将外套脱下来甩在地上,台下都是欢呼声和口哨声。演出结束,我们就被集体叫到训导处去了,所有人都要写检查,还要给主谋记过。江海要一力承担,但我们几个都拉着他,说法不责众。”

蔡满心想起齐翊曾说过,他试图淘气,但都被老师放过,便问:“因为有你这个优等生,老师不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所以把你们都从轻发落了,是么?”

齐翊颔首。

“这江海太狡猾了。”她咳嗽了两声,“明明就是早有预谋,拉你下水。”

“其实所有人心里,多少都有些叛逆吧,只不过平时不敢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不过以后我们几个就一直混在一起,他们都喊我‘老怪’。”

“老怪?”

“因为大家说,齐翊奇异,还不如直接叫作奇怪。”

蔡满心身体乏力,双眼却仍熠熠闪亮,她不肯去休息,缠着齐翊讲高中时的种种趣事。

“你说,在我离开峂港之后,你曾经去过那里,并见到阿海?”她有些迟疑,“那么他……”

他有没有提起我,有没有在好友面前说起关于我的种种?

哪怕,只言片语。

“你知道,阿海一向很少说自己的事情,但那段时间他应该去东兴谈生意,却破天荒地在峂港住了两个月,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东兴和芒街,他没有回答,却说,想去趟北京,说自己有些想念下雪的天气,可以吃炭火锅,喝二锅头;还说有人会请客。我问是谁,他拿出别的游客寄到乘客那里的照片。”

“哪一张?”蔡满心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

“他只拿出来扫了一眼,就又扔到柜台后去了。”齐翊答道,“就是你和他,都穿了连帽衫的一张。”

“我没有那一张。”蔡满心摇头,“我没有那一次旅行的任何一张照片。本来有许多数码的,但是后来,都删除了。”

二人沉默相对。

蔡满心轻笑了一声:“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我也不会自作多情,想他对我有多念念不忘。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是么?我不相信自己能对他的生活产生多大的影响。我也不想问什么公平不公平了,我没有机会挽回这一局。”

浓重的倦意袭来,蔡满心想要把自己蜷缩起来。“我好困了。”她揉了揉眼睛,“醒来再说吧。”她知道齐翊还知道许多关于江海的旧事,甚至是他和阮清梅的纠葛。但此时她忽然感到胆怯,怕刚刚产生的幸福泡沫就此消逝。

是的,她在嘴上一直重复着自己的理智,然而心中怎么会没有期盼?他说要去北京,他说要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吃炭火锅喝白酒。这些那些,曾经的对白和构想,原来并不只有她自己记得。

纵使江海曾提起此事,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如今这一切都再也无法成为现实。

在峂港时,蔡满心很少有任何孤单寂寞的感觉,仿佛他近在咫尺,或许只要绕过下一个街角就能遇到。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被孤寂的感觉深深攫取,这是如此苦涩,却又无人可以分担的感觉。她必须自己反复咀嚼所有艰辛的回忆,才能让它变得无味,但这过程冗长缓慢得如同永远不会结束一样。

蔡满心在半梦半醒间头疼欲裂,睡不着,便睁着眼睛,看暗青的天空染了一色玫瑰红,洇晕着,散开满天霞光。像什么呢?像和他一起在栈桥边看海边的落日。乌云和晚霞相遇,水墨灰和玫瑰粉交错,慢慢渗透着。

只有这样半梦半醒的冷清凌晨,可以放肆地想他。不考虑丑陋的背叛,只有幸福。真实的回忆、虚假的期盼,都无所谓了,是一场梦了,天大亮的时候,阳光自然会驱散一切晨雾样缥缈的思绪。

齐翊此时也感觉到清晨的凉意爬过肌肤。衬衣在潮湿的天气里还没有干,于是穿了短袖T-shirt,露一截胳膊。他坐在天井青苔丛生的台阶上,露水潮湿。站起来,牛仔裤沾了墨绿的苔藓。他走到蔡满心门前,转身,踱回来。辗转三年,留心过每一个和她有关的消息,以为是熟稔的旧识了;而今终于找到她在的地方,隔一扇门、或一座墙,却发现,和隔着千山万水一样遥远。

时近正午,仍不见蔡满心出现。齐翊心中不安,转到前台,问:“204的蔡小姐是否退房了?”

对方摇头:“今天还没见到她呢。”

叩响她的门,敲了很久,才听到蔡满心嗓音沙哑地问:“谁?”

“是我。”他应道,“你没事吧?”

她拉开门,面色憔悴:“还好。刚才就醒了,本来想再迷糊一会儿,谁想一下就睡到现在。”

齐翊知道她夜里定然睡得不安稳,也不再追问。

“鼻子怎么这么红?是昨天淋雨伤风了吧?”他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头,“你带退烧药了么?我有阿司匹林。”

“没事,我体质还可以,就是伤风,多睡睡就好了。”蔡满心倚在门旁,揉着额角,“我想明天去西贡。秋庄的邻居在那里工作,说曾经在第一郡的新华大厦门前遇到阿梅。他本来想过去打招呼,可是大楼的保安很严,轻易不准入内。”

“车票给我。”齐翊并不阻拦,“你好好休息,我去Sinh Cafe帮你预约明天的班车。”

“哦。”蔡满心应了一声,回去拿联程车票给他。她知道不需询问,齐翊也会陪自己一同去西贡。

因为他是江海的挚友,心中更觉亲近。而他为什么来到峂港,为什么千里迢迢到越南来找她,还有在儋化酒醉后突如其来的拥抱和亲吻,蔡满心不想深究。有人陪伴在身边总是好的,她并不是勇敢得可以独自面对一切,如果真的在西贡找到阮清梅,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一次被惶恐无助攫取。

齐翊在一家中餐馆买了白粥和小菜回来,蔡满心随便吃了两口,一下午都在昏睡。傍晚醒来时精神好了很多,肚子也觉得发空。“出去转转吧?”她敲开齐翊的门,歪着头,有些羞赧地笑,“我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是啊,吃饱了,才能恢复得快。”齐翊抓过背包,“走,我带你去吃‘白玫瑰’和凉拌面。”

这一日正是农历十五,全城都熄了电灯,街中各家各户门前都挂了五颜六色的灯笼,秋盆河上灯影摇曳。许多小餐馆和咖啡店将餐桌摆在街边。二人选了一家,芒果树下的小圆桌铺着深蓝色台布,摆放着绿叶缠绕的白瓷瓶,盛两朵粉红色蔷薇。树上挂着白绢灯笼,在桌面上投射明亮的圆斑。

当地的名小吃白玫瑰酷似粤式虾饺,用越南的春卷皮裹了猪肉和虾肉,包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还有四四方方的豆糕,两面是绿色的糯米凉糕,中间夹上黄色绿豆粉调制的馅料,撒上一层椰丝,有浓郁的豆香,却只微微的甜,一点都不腻口,正适合在这潮湿微热的天气去火。街边还有挑着扁担走过的小贩,叫卖各种水果;有编草鞋的老人坐在店门口,轻声聊着天。

朦胧月色中,不知何处传来轻柔的歌声,听不懂歌词,软软的越南语听在耳中格外缠绵。夜风清凉,青墙碧瓦的老宅子前,穿着奥黛的女子们背影婀娜,蹁跹而过。

“都说会安这边的越南姑娘乖巧秀气、温柔贤淑,”蔡满心转头看着结伴而过的几个少女,微笑着转着手边的凉茶,“你认识阮清梅么?她也是这样的么?”

“阿梅,和大家印象中的越南女生很不同。她母亲是华裔,所以从小会讲中越两种语言。她在儋化读了中文的预科班,又拿了中国的政府奖学金,我们大二那年她到北京念本科。因为是陆阿婆的亲戚,所以阿海一直很照顾她。她很爱玩,常常和留学生们去泡吧。有时候我们乐队彩排或者去演出,她也会来捧场。

“在大四上学期研究生报送推荐的关键时期,有人写匿名信给阿海的系里,说他行为不端,不符合推荐标准。为此负责学生工作的导员找他谈话,阿海说,‘我没有做错,也没什么需要解释的。我本来就不想争这个资格,谁喜欢就拿去好了。’

“我们才知道,原来阿梅怀孕了,又执意要将孩子生下来。几年前学校对这种事情严苛得很,不同意延期考试或休学,她无法继续拿到政府奖学金,便退学返回越南。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到阿海的学校那边,于是被人捕风捉影,说他和阿梅过从甚密。”

“那时阿海的母亲病重,他赶回家乡,之后母亲去世,等料理后事,返回北京的时候,阿梅已经回越南了。”

蔡满心紧抿嘴唇,不知该调整什么样的表情来应对,只能点点头。“这些我在峂港听说过,这也是我想要找到阿梅的原因。”

“大学毕业后,阿海就继续去做边贸了,他很少说起自己的感情,我也是后来才渐渐知道,阿梅回到越南后,他请在芒街和东兴的熟人代为照料。但阿梅,他再也没有和我们提起。”齐翊沉默片刻,“你知道么,阿海在大学时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女朋友。”

蔡满心轻声哂笑,“这不代表,他不会犯错,尤其面对着一个漂亮姑娘的时候。”

“好,放下这个不谈,”齐翊说,“以我对阿海的了解,如果阿梅真的有了他的孩子,我不相信他会置之不理。”

“他说,他从不给别人承诺。”

“那是因为他知道信守承诺很难。但如果是他的责任,他不会躲避。”齐翊说,“看来,你并不相信阿海。”的

“我不是不相信,”蔡满心笑得有些无奈,“而是根本就不了解他。我对他的感情是单方面的,很盲目。”

会安开往西贡的大巴在清晨出发。车上冷气开得很大,两个人都只带了轻便的夏装,齐翊坚持把自己的外衣披在蔡满心身上。“你感冒还没有痊愈,不要再反复了。”

她的确还恹恹地没有精神,随着车的颠簸又昏昏欲睡,将衣领立起挡着凉气,整个人好像缩在一堆衣物中,只露了鼻子以上的半张脸。

蔡满心的额头不时碰到齐翊的胳膊上,他坐低一些,向旁边略顷身。于是她的头恰好依靠在他肩膀上,迷迷糊糊中像小猫一样拱着脑袋,找了个舒适的姿势。

大巴在晨雾中穿行,窗外掠过葱茏的树木和青翠的稻田,透过轻纱似的雾霭,青山隐隐,奇秀峻峭。经过一道急转弯,蔡满心被猛然惊醒,意识尚未清醒,眼中跃入和儋化附近相似的风景。依靠在一道坚实的臂膀上,她在一瞬间恍如时光倒转,下意识紧紧握住身边人的手臂。

他什么也没说,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没有捉紧,没有轻抚,只是搭在上面,温暖着她冰凉的指尖。蔡满心醒觉到自己一直倚靠在齐翊肩头,连忙坐正,不动声色将手抽了回来。

“我们在西贡不要呆太久,好不好?”齐翊用商量的口吻和她说。

“嗯。”蔡满心点头,“我也不想大海捞针。”

“就去新华大厦看看,兴叔也告诉我几个阿梅曾工作的地方。如果都没有下落,我们就回去峂港。”

“谢谢。”她由衷地说。

“我也想为阿海做点什么。”

“可你不是认为,阮清梅的孩子不是阿海的么?”

“我所说的做点什么,不是指阿梅。”齐翊叹气,“等回去峂港,我给你一样东西。”

“现在不能讲?”蔡满心好奇,“不是指阿梅,难道还是我?你这样对我算是安慰,还是麻醉?”

“口说无凭。”齐翊破天荒惜言如金。

“原来我在你眼中,是这么难以说服的?”

齐翊点头:“我一向没把握。”

西贡是胡志明市的旧名,但许多当地人还是愿意称呼它的旧名,听起来抑扬顿挫,带着湄公河岸沉积的诡魅和繁华。第一郡是西贡最繁华的区域,新华大厦是其间一栋高档办公楼,汇聚了众多跨国公司和银行的办事处。越南本国人进出都会受到严格的盘查,齐翊和蔡满心将旅行背包存放在范五老街的旅馆,挑了衣物中稍显正式的穿上,将中国护照一晃,便顺利地进入大厦。

在去会安寻找蔡满心之前,齐翊曾按照兴叔的指点去过河内,走访阮清梅曾经工作的家具厂,又辗转去过她工作的几家公司。最后一家说她结交了在银行工作的法国男友,一同去了西贡。在新华大厦内的银行众多,齐翊会基础的法语,他指指门口的咖啡馆,“我去银行打听,你去那里问问看。越南人都喜欢泡咖啡馆,如果阿梅真的在这边工作,他们一定见过。”

新华大厦附属的咖啡馆内,出入的也多是在此办公的白领,多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意气风发,咖啡馆内的西式情调和外面的嘈杂街市如同两个世界。蔡满心要了一杯越南咖啡,带着小小的滴漏,加上冰块,她借机和店员攀谈起来,依然借口自己久不联络的老同学或许就在此工作。

“阿梅……”店员摇头,“这楼里叫做阿梅的姑娘太多了,姓阮的也是数不胜数。不过,我基本都不知道她们的全名。”

“她叫阮清梅。”蔡满心拿出照片,“这是许多年前的了,但她应该没什么变化。”

店员接过去端详了半天,依旧摇头:“没见过,这样的美女,我是不会忘了的。”

“我可以看一下么?”一位穿着正装的男子走过来。

“没问题。”蔡满心答道,抬眼看见男子的胸牌,是国内某机构驻西贡办事处的职员,还用拼音写了姓名。她转用中文问道:“你认识阿梅?”

“哦,原来你也是国内来的。”男子笑,“那你怎么会有一个越南同学?”

“阿梅曾经在北京读书。”

“难怪。”男子点头,“两年多前我们和一家越南公司谈生意,她是我们的翻译,中文讲得很好。我们曾想过请她过来帮忙,不过后来她辞职不做了。”

齐翊在大厦门前和蔡满心汇合,摊开手:“无功而返。”

她笑着扬了扬手中的字条:“我知道,她曾经在哪家公司帮过忙。”

二人按照地址找到郊区一家房地产公司,阮清梅果然曾经在此供职,只不过一年多以前已经辞职。她在当地语言大学的中文系完成学业,随即就被导师聘用参与汉语教学书籍的编纂,同时在夜校授课。

赶回市区时已经华灯初上,一日奔波下来,蔡满心仍然双眼熠熠,两颊却有病态的绯红。齐翊知道她全凭一口心气支撑,心中担忧:“现在我们赶到学校,他们可能也下课了。不如回去休息,明天早点过去。”

“不。”她坚定地摇头,“我没事。”

正如齐翊所言,二人来到校区,正遇到夜校放学,众多的摩托车自街口呼啸而出,马达轰鸣。蔡满心望着只在咫尺的校门,心中焦急。她不顾川流的车河,跳下人行道,在几乎密不透风的摩托车阵中艰难前行。齐翊没留心,再去追赶,已经被车流隔开。

蔡满心冲到对街,距离校门数米之遥。学生们三五成群,结伴而出。她看见有许多人都在向其中一位年轻女子颔首致意,还有人用生涩的中文说“老师再见”。

浅褐色的长发,发稍微卷,她身量窈窕,自然随意中有三分不羁。一辆轿车停在路边,她拉开门就要坐进去。

蔡满心忍不住跨上一步,将信将疑地轻唤了一声:“阿梅。”

她一怔,倚着车门循声望过来。那声呼唤被散学后的人群淹没,她找不到声音的出处,坐进车中。

前灯亮起,蔡满心下意识眯起眼睛躲避强烈的光束。那辆车已经发动,向前驶去。

“等一下!”蔡满心追过去,将将拍打到车尾,“等一下!”

“满心!”齐翊看着她不顾车辆在路上飞奔,心惊胆战。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女子旋响CD,Scorpions激昂的歌声在车内唱起,

她跟着清哼:“Here I am,Will you send me an angel。”

开车的男子笑着问:“你很喜欢这支乐队呢。”

“以前有几个朋友玩乐队,他们很喜欢,所以带着我听了许多曲目。”

“其中,有你的心上人?”

“你说呢?”她慵懒地笑,在后视镜里看见满街流泻的霓虹,和自己明暗变换的脸庞。忽然,她看见车后的倒影,高大英挺,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老怪……?”她忍不住回头,却看见他停住脚步,转身向后跑回去。

齐翊眼看已经追上汽车,想要回头招呼蔡满心,却发现她被摩托挤到路旁,脚下踉跄,几乎摔倒。他停下来,大步跑回她身边:“你没事吧?”

“别管我了,前面正好是红灯,过了就追不上了。”

蔡满心喘得厉害,齐翊扶起她:“别追了,等明天吧。我送你回去。”

“快去啊,我没事。”蔡满心要挣脱他。

齐翊不说话。

“你怎么了?那我自己去好了。”

他仍要追赶,齐翊拉住她的手腕,“可以了,到此为止吧。你是要跑到吐血才甘心?车上坐的是阮清梅,不是江海。”

蔡满心猛然回头,呆愣了片刻,强自笑笑:“我当然知道,但我找了这么久,不想功亏一篑。”

“我们已经找到她的下落,难道一天,一天都不能等么?”齐翊蹙眉,“如果真的见到阿梅,真的知道一些什么,你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蔡满心甩开齐翊的手:“我为什么要控制?我难道控制得还不够久么?”她胸膛剧烈起伏,眼眶渐渐湿润。

即使我寸步不离在你身边,你也是孤独的。齐翊看着蔡满心,心中无限悲悯,把自己陷在绝境的她,拒绝被救赎。他忽然觉得无力,只能片刻温暖她么?转身,她就回去原来的世界。象龟裂干旱的土地,一滴水、一杯水、一桶水,都是一样,倒上去,转瞬干涸。

他忍不住走上前去,环着蔡满心的肩膀,将她轻轻拥到怀里。她挣扎了几下,终于伏在齐翊肩头嘤嘤哭泣,哽咽道:“我像个疯子吧?”

齐翊拍着她的头发,柔声安慰:“没关系,你是太累了,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他抬起头,看见一辆车掉转车头停在路对面,副驾驶座位的女子推开车门,双臂交叠放在车顶,笑眯眯看过来。

“上车来吧。”她扬扬手,“老怪,好久不见了呢。”

齐翊和蔡满心坐进车里,阮清梅和开车的男子交待了几句,转身对二人说道:“我说遇到了老朋友,一会儿和你们找地方坐下聊聊。他送咱们过去。”

她带路去了一家装修颇雅致的咖啡馆,庭院内流水淙淙,花木扶疏。三个人要了越式滴漏咖啡和冰奶茶。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阮清梅问齐翊。

“大概六七年了吧。”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她笑得揶揄,“是否仕途一帆风顺?”

“我辞职很久,现在随处走,随处打工。”

“没想到你做了无业游民。”阮清梅挑眉,又笑,“我以为只有阿海会做这些不靠谱的事情,你就是循规蹈矩,平步青云的。”她又转向蔡满心,“那蔡小姐在哪里高就?难道你也陪着他天南海北的闯荡?”

“我在峂港开了一家旅店,同时帮朋友翻译一些东西。”

“峂港?”阮清梅眯了眼,长久回忆,“我以前去过呢。你的店开了多久了?”

“大概两年多。”

“哦……那你大概没见过阿海,齐翊和我的老朋友。”

“见过。”蔡满心淡淡一笑,“我第一次去峂港,是三年前。”

“我三年前在河内见过阿海,没想到……”阿梅垂下头来,“这些年来,我常常会想起他的好来。要不是阿海拜托兴叔照顾我,当初我从北京回到越南,也没有立足之地。”

蔡满心想要追问下去,又不知如何开口。齐翊看出她的迟疑,问道:“这些年你怎么样?因为那年阿海的母亲过身,所以其他一些事情,我们也没有问过……”

“其他什么事情?”阮清梅故作不知。

齐翊试探地问:“你离开北京……的原因,当时有不少传言。”

阮清梅长长舒气,陷在沙发中,单手支颐,“是我拜托阿海,不要提起这些事情的。”

“对不起,不该再提这些。”

“都过了这么久,有什么关系呢。”阮清梅耸耸肩,“刚刚你看到了,我现在过得还不错。”

蔡满心不能插话,搅着面前的冻奶茶,只剩下一些冰块在杯中,渐渐融化成浑浊的**。

“你知道,我就是来路不明的私生女,我怎么会那么不负责任,生下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阮清梅起身,“你们想知道的,应该就是这些。我要走了。”

蔡满心要送她去街口,阮清梅摇头:“让老怪送我吧,我想和他叙叙旧。”

两个人并肩而行,说了一些旧事。

“这么说,你留在峂港,是因为阿海的事情?”

齐翊点头。

“我起初以为,蔡小姐是你的女朋友;但后来发现,每次提到阿海的时候,她听得更认真。”

“她是……如果阿海还在,也许他们会在一起。”

“你觉得,亏欠阿海和蔡满心?”

齐翊又点点头。

阮清梅摇头:“他们两个不是一路人。这姑娘太执著,她不可能留住阿海,阿海根本不是能忍受一点束缚的人。他不愿意为任何人做任何改变,当初他的女朋友哭着求他留在北京,他又怎样了呢?”

“因为她家反对得厉害。阿海知道,留下来也没用。”

“你总是为别人想太多。”阮清梅幽幽长叹,“这样会很累的。而且,你对蔡满心,真的只是愧疚么?”

齐翊笑:“你还是当初那个人精。”

“这只是大部分女人的敏锐直觉而已。”阮清梅轻笑,“只能说你太迟钝了,你甚至都没有想想,我为什么不让阿海再和你们提我的事情。但我要提醒你,你确信自己能改变蔡满心的心意?你知道,有一种情敌,是你永远无法战胜的。最好的可能,她不过当你是一个替身。”

齐翊淡淡地笑:“如果你想留在一个人的身边,你会介意自己是以什么身份存在么?”不待阮清梅回答,他坚定地说,“或许,以前我会;但现在,我不会。因为我很明白,有些要珍惜的,错过了,放手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你想清楚了就好。”阮清梅微笑,“我真的有些嫉妒她。”

蔡满心趴在青年旅馆的圆桌上,反复想着阮清梅那句话:“你知道,我就是来路不明的私生女,我怎么会那么不负责任,生下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她心中不知道是失落,还是释怀,总之,笼着淡淡的惆怅。她想,自己是有点太失控,这感觉让她感到恐惧,和两年多以前在美国的迷乱惶恐一样,都超越了她的自我认知范围。

她想到了齐翊提起的那张照片,芒果树下的大排挡里,白衣蓝裙的女孩子幸福的笑,隔着三年的光阴,仿佛在嘲笑今天的自己有多不堪。

忘记了,我也曾经是那么快乐的人。

“怎么睡在这里?”齐翊回来时看见她趴在冷气极盛的前厅,“小心着凉。”

“我在自我反省。”蔡满心说,“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在这里,我面对阮清梅,真的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场面肯定很尴尬。”

“不用客气,总算不会让这个想法再困扰你了。”齐翊拍拍她的肩,“早点休息吧。这两天还要赶路回去。”

“我睡不着,想了很多事情。我曾经以为自己学会了宁静淡泊,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她倦然地笑,“我总和自己说,这一切没什么大不了,很多人经历的苦难比你多,你没资格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是思念,有多少是不甘心。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对江海的感情,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喜欢,迷恋,还是爱。只是我没有验证的机会了。”

“你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还有江海对你的感情,是么?”

“怎么会不耿耿于怀呢?”蔡满心自嘲地笑,“虽然我总是告诉自己,他对我从来没有动心。但这样,也无非是为了让我不要太自作多情,不要太遗憾。在内心深处,当然有截然不同的愿望。”

齐翊走到大门前,旅馆的小伙子正坐在那里拨弄着吉他。

“借我用一下,好么?”他问。

小伙子将琴递过来,齐翊调了一下音准,怀抱吉他坐下。

“你要弹哪首歌?”小伙子问。

齐翊微笑:“弹一首你没有听过的。”

他划下一串琶音,叩响琴弦,舒缓的起始,像山岚弥漫在峰岭间,气流越过山颠,扑向蓝绿色过渡渐变的海洋;随后是重叠的连音,密如疾风的和弦。

这旋律陌生而熟稔,齐翊低头,垂下眼帘,随着节拍轻轻点着下颏,严肃认真地弹着华彩。仿佛下一刻,他就能抬起头,如释重负地微笑,像孩子一样有些自得,有些羞赧。

她想起在成哥的店里,江海弹起这一首《归乡之旅》,当时她要求再弹一次,江海摇摇手指,说:“不能点歌。我不是卖唱的,我弹吉他也不是为了讨女生的欢心。”

她曾经用mp3录了一段,却在到美国后悉数删除了。

旋律渐缓渐平息,围着的店员和游客鼓起掌来。齐翊按住琴弦,“你还记得这曲目?”

蔡满心点头浅笑:“怎么可能忘?”

“我去峂港的时候,阿海说写了一首吉他曲,但有些细节需要切磋一下。”

“我问他打算叫什么名字,背景是什么。他说,叫做《归》,或者《归乡之旅》。他在从儋化回峂港的路上,忽然有一种少年时无忧无虑的愉快心情,在一瞬间,就想哼一段歌。他说,这首歌写给当时同路的女孩子,她看起来很精明能干,其实简单得像个小孩子,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平时总爱叽叽喳喳地说话,只有看书和看星星的时候能安静一些。我问,这就是你说的难缠的人?他点头,说是啊,不过她可能再不会回来这里了。”

蔡满心咬紧嘴唇。那一把六弦琴似乎仍在身旁浅唱低回,在和弦转换的间隙,偶尔有空弦振颤的泛音。若霓虹灯可以散落成天幕上的繁星,大概就能带她重新回到那时空。如同混浊的泥流渗过洁白的沙石,在层层过滤下,剥离了之后的愤懑、惶恐和失落,又将一切还原成更纯粹清澈的模样。

t在此一刻,她只想像一个孩子样,坦白面对毫无修饰的内心。是的,在江海面前,她一直像个孩子一样,天真莽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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