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裕是吏部尚书王恕幼子, 王恕老年得子,自他出生就一直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果不其然, 在成化丙午年乡试中举,年仅二十二岁, 至今都传为佳话。
等当今继位后,征召王恕拜为吏部尚书, 二十三岁的王承裕跟着父亲进京,因为经常代为接待宾客, 在京城名声大显,这就是江芸芸一直得他待人处物非常娴熟的原因。
王家住在北城鼓楼附近, 门口两根红柱因为过年新刷上红漆显得格外崭新, 门上贴着的秦琼与尉迟恭画像是市面上最常见的样式,台阶上的雪渍被扫到一侧, 露出一条可以走动的通道。
入了内, 小院并不宽敞, 比不上徐家采购的院子就算了,就连李东阳的院子都瞧着比他更宽敞一些。
“家中简陋。”王承裕笑说着。
顾幺儿紧贴着江芸芸的脚走路, 但不掩好奇地左顾右盼, 大眼睛时不时扑闪着, 也不知在想什么。
“天宇兄今日拜年拜好了?”江芸芸好奇问道。
“吏部考察在即, 父亲交代除家中亲友,不许再去其他地方。”王承裕解释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 心中打鼓,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请自己到家里玩。
“其归可都拜年拜好了?”王承裕笑脸盈盈问道。
“在京中认识的人也不多,早上已经都走了一遍了。”江芸芸解释道。www.smrhm.com 幻想小说网
王承裕把人引到大堂上,笑问道:“原是如此, 两位可有喜欢的茶饮?”
江芸芸摇头。
顾幺儿一本正经说道:“那我要喝好茶的。”
“自然。”王承裕对着管家说道,“去沏一壶六(lu)安瓜片来。”
粗人顾幺儿没听懂,只好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似笑非笑,但还是给人解释着:“天宇兄真是破费了,这可是目前唯一的无芽无梗的绿茶,泡起来的茶味浓不苦,香而不涩,完全没有青草味。”
顾幺儿似懂非懂,捏着小手,大声说道;“那就喝这个。”
王承裕笑脸盈盈看着他,丝毫不计较小孩若有若无的敌意。
没多久,管家就递上三盏茶,一片片茶叶翠绿完整,好似一颗颗瓜子,自然平整,被茶水一冲泡,正安静躺在杯底。
“汤色清澈透亮,茶叶嫩绿匀整,香味清淡。”江芸芸夸道。
王承裕打趣道:“原来其归懂茶,那还好是送上六安瓜片来了。”
边上顾幺儿却宛若牛饮水,吹了几口热气,然后一口喝了半碗,好一会儿才这才回过味来,惊讶说道:“甜甜的,蛮好喝的。”
“再给顾公子上一碟点心来。”王承裕又说道,“可有忌口的东西。”
顾幺儿摇头:“都爱吃。”
管家没一会儿就端上九宫格的盘子,从糕点到果脯,再到坚果,应有尽有。
江芸芸喝了一口茶,见王承裕还是没说话,也不先一步开口,好像真的是来品茶的一样。
她笑脸盈盈和顾幺儿说道;“这个绿绿的瞧着很好吃。”
顾幺儿一向是江芸芸说什么,他听什么,见她说起绿糕点,就抓起一个塞进嘴里,一口咬掉半个,然后一本正经对江芸芸说道:“里面是绿豆,有点甜了。”
江芸芸对着其他糕点也打了个眼色,他不明所以,但不耽误把每个格子的零食都吃一遍,然后认认真真解释给江芸芸听。
“这个白色没有夹心,但是吃上去软软糯糯的。”
“这个杏脯酸酸甜甜的,还挺好吃的。”
“瓜子我嗑不来,不知道什么味道的。”
大堂上只有顾幺儿的童言童语,静谧的气氛在热腾的年节中悄悄流动。
江芸芸时不时附和着,两人瞧着关系极好。
王承裕笑说着:“看着其归和顾小童的相处真是令人羡慕,我是家中幼子,年幼的记忆里似乎没有这样好脾气的同窗好友。”
江芸芸笑说着:“幺儿一向有话直说,还请天宇兄不要介意。”
王承裕神色微动,随后笑着点头说道;“自然,小孩总是天真的,已近午时,可要留下来吃一顿便饭。”
江芸芸看了天色,熟练放下茶碗婉拒道:“家中还有好友相等,就不久留了。”
王承裕也站起来送她:“那我送你出门。”
“有劳。”江芸芸一起来,顾幺儿也连忙扔下吃的,紧跟着江芸芸走。
两人出了王家大门,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顾幺儿走了几步,突然不解问道:“哎,这人找我们干什么啊,就请我们喝一盏茶嘛。”
江芸芸摇头:“我也不知道。”
王承裕好端端请人喝盏茶,期间却只是闲谈,看不出任何企图,可这样的人拉着她闲谈也太奇怪了,偏江芸芸自诩身上并没有值得吏部尚书惦记的地方。
顾幺儿想了想,冷不丁凑过来说道:“我可不喜欢他!”
“为什么?”江芸芸好奇问道。
和顾幺儿相处到现在,他很少会有讨厌的人,或者说他很少会去看别人,只顾着自己的事情,吃吃喝喝找江芸,除此之外,大概还有暴打唐伯虎,挤兑黎循传的时候还有点主动性,平日里都是懒洋洋的样子。
顾幺儿眉头紧皱,突然扯了扯袖子:“就那个袖子长长的在跳舞,然后就是他整天笑眯眯的,但又不是你,他笑起来总是这样看我的,所以我不喜欢。”
他连说带比划,然后扭头认真问道:“听明白了吗?”
江芸芸越看越可爱,伸手捏了捏小孩吃的圆嘟嘟的小脸:“吃了人家这么多东西还骂人家。”
顾幺儿不高兴地挥开她的手,一本正经强调着:“我可没有在开玩笑。”
“我不喜欢他,肯定不是好人!”他紧紧拉着江芸芸的手,大声说道,“你不要和他玩。”
“想来也算不上坏人,只是,心事太多了。”江芸芸犹豫说道,“大人物总是有这么多心眼的,避开一点没有坏处。”
“对,坏人。”顾幺儿笃定说道。
那边被议论的王承裕目送江芸芸走后,这才转身朝着屋内走去,一进去,屋内正坐在一个壮硕,头发花白的老人。
“就请我来看这出戏?”王恕看着自己的小儿子,淡淡说道,“江其归瞧着确实不似寻常十一二岁的小少年,很是沉稳。”
王承裕从管家手里接过热茶,亲自递过去,低声说道:“小小儿童都知道耐下性子,爹怎么就不知道呢。”
王恕脸色一沉。
王承裕不为所动,继续说道:“自洪武年来,天下布、按二司及府州县三路官员朝觐考察,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考满之后即为盖棺定论,如此才能看清一个人的行事风格,是否清廉……”
“够了。”王恕轻声呵斥一声。
王承裕沉默,一脸担忧地看着父亲。
“你懂什么。”王恕愤愤说道,“这些官员既然不行,那就该罢斥,每年大量的俸禄养着他们,却不思为民,如何能继续做官,而且裁剪官员意味着能剩下不少钱,那可是好事,国库如今的情况……”
他叹气:“等你今后坐上我这个位置,你就会知道,这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选择,我只是再做一个更好一点的选择,大明官员冗重,度支早已不堪重负。”
“大头在宗室……”王承裕忍不住反驳道。
“住嘴!”王恕怒而拍了拍桌子,怒视着王承裕,厉声说道,“宗室之事今后不可再提及,你要学会明哲保身。”
当今陛下对宗室的放纵令人咂舌,一开始也有无数读书人上奏弹劾,可得到的只有沉默,甚至会被反手找个罪名丢了性命,
“官员迟早会补给,走了一批又来一批。”王承裕沉默片刻后,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如何能清得尽呢。”
“那就来一批清一批。”王恕面无表情说道。
王承裕看着父亲衰老的面容,神色微动:“之前停纳粟例已经得罪许多人,如今一口气罢斥一千四百人,那就是把您架在火上烤啊。”
王恕眉眼低垂,强势说道:“那又如何。”
—— ——
京城过年的氛围格外浓郁,众人第一次在外地过年,玩得不亦乐乎,留宿外面更是常见的事情,不过黎循传却是兴致不高,一直蔫哒哒坐在屋内,就连顾幺儿都好奇地跑过来问他。
黎循传懒懒说道:“好不容易休息,犯懒还不成。”
“哦,那你应该属猪猪的,不应该是小猴子的。”顾幺儿趴在窗头,嘲笑着。
黎循传在纸上写上一个大大的猪字,然后一本正经说道:“你看这个猪圆圆鼓鼓的,像不像吃胖的你。”
顾幺儿气得脸都歪了,跳脚说道:“我要去找江芸来教训你。”
黎循传眉心微动,随后轻轻冷笑一声。
江芸芸正在准备年后的考卷,被顾幺儿烦得不行了,只好去敲黎循传的门。
“喏,你弄哭的,你哄。”江芸芸冷酷无情地把小孩推进来,然后反手给他们关上门,在门外冷哼一声,“别来打搅我。”
出题人的怨气,真的非常高了。
屋内两人面面相觑,重重冷哼一声,随后移开视线,选了个天南地北的位置,各自坐下。
快乐的日子都是短暂的,初九如约而至,所有人如丧考妣坐在暖阁里。
江老师正说着考前动员,意气风发处便是踩着凳子也是有的。
“所以今日开始和正式考试一样,考三天,一天只考一场。”王献臣不解问道,“那不是很轻松。”
江芸芸看着他,慈祥说道:“怎么会呢,自然会有留堂作业的。”
王献臣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这么好说话的江老师,就不是之前虐得他们哭天喊地的江老师了。
“你们好好考,考完了就轻松了。”江芸芸唏嘘说道。
“听说当官也是有考核的。”祝枝山说,“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生病,年纪大了,都有可能被革职的。”
“这么严格。”江芸芸惊讶。
“江老师自己准备不充分,还来指导我们。”沈焘打趣着。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现在只管考试,等上岸了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三六九年的考核,想来对你们也不难。”
“时间到了。”门口的仆人突然说道,顺便开了两扇窗户,一阵冷风瞬间涌了进来,原本暖洋洋的屋子很快就冷了下来。
“为什么要开窗?”穿得单薄的祝枝山哆嗦了一下。
江芸芸一边把卷子都分下去,一边解释着:“考程完全和会试一模一样,我的意思是连天气都要差不多,二月天正是倒春寒的时候,万一突然冷了,那就不好了。”
祝枝山苦逼地连忙披上大氅,不过披上大氅写字就不方便,但是脱了又好冷,一场考试不是在抓衣服,就是在哈气热手。
隔壁的王献臣被他吵得不行,眉头越皱越紧。
顾清坐在通风口,墨水凝固得很快,等他写到一半重新研墨,不是断了思路就是墨迹不一样了,一时间也是手忙脚乱。
毛澄也很惨,他靠近炉子,按道理是暖和的,但就是有一阵阵风吹过,吹得他心思都乱了。
至于其他人都是各有各的问题,年后的第一场考试几乎没有一个人可以安静完成考试的。
“我一直在压纸,没带镇纸,卷子都搞脏了。”徐经面如死灰说道,“这要是真的考试,我就完了。”
“你还写完了,我题目都看不完。”祝枝山整个人缩在大氅里,“芸哥儿也太出其不意了。”
“早就跟你说多穿点了。”黎循传出声,“整日穿得这么少做什么。”
祝枝山叹气:“棉服也太显胖了。”
江芸芸不理会他们的讨论,一个人在上面飞快改卷子,就单人单份的卷子,她改得飞快,然后又交错再改一遍。
会试第一场考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
“良德的论语不行。”
“敬止,你中庸和易经还需要改进一下。”
“希哲,你过个年,心都野了。”
江芸芸看着一张张卷子,痛心疾首:“除了楠枝,我觉得你们都退步了。”
黎循传凉凉说道:“多亏了那十本书啊。”
江芸芸立马闭嘴不说话。
一连三天的大考,每次考完都要被抓着辅导,三天下来所有人在过年补充进来的精气神都消失不见了,肉眼可见的憔悴了。
徐叔心疼地送上补品,并且非常贴心说道:“若是不够冷,可以再开一个窗户的。”
“不!倒春寒而已,不是寒!”众人齐齐拒绝。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现在也十五了,等二月初就可以去外面实践两轮了,不急,到时候就连搜身,巡场的人都要准备好呢。”
徐叔连连点头:“都懂都懂,找的人都是嘴严的。”
“可惜了,连着六天考试,伯安都不在,不然也能和我们一起吃吃这个苦。”沈焘直叹气。
连考六天后会休息一天用来订正错误,查漏补缺,这一天看着没考试,但压力可不少,江老师会抽查笔记。
“估计是那个吏部考察的事情,被关在家里不出来吧。”王献臣说道。
“算时间也该张贴公告了,是有什么事情吗?还是又有被罢斥的官员不满?”黎循传随口问道。
“吏部不是刚清退了一批人吗,怎么这次又清退这么多人?”顾清不解问道。
王献臣想了想,招手让小厮说道。
原来这次吏部清退了一千四百人,阁老丘睿上折子弹劾了,到也算不上弹劾,只是上了一份政见不同的奏疏,他一上,那些被罢斥的人也跟着上了,说是一夜之间,折子好似雪花一样飘到陛下案桌前。
吏部顿时成了众矢之的。
“是清退的人太多了?”江芸芸好奇问道。
“不算多。”黎循传说道,“成化二十二年的罢斥有一千五百多人,成化二十年有三千五百人,其实罢斥除了洪武年间,之后大都在千人之上,毕竟随着官员越来越多,不可能还维持在五六百人的数目上。”
江芸芸不解:“那这次又是为什么吵起来。”
小厮也磨磨唧唧说不出来,只是来来回回重复外面的人讨论的话题。
——考核太过严厉,没有核查。
——罢斥的人太多了。
——人才可贵,犯点错也不碍事。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情矛头对准的是严苛的吏部尚书王恕。
“那现在情况如何了?”顾清问。
“前几日听说因为陛下过问考核大计,打回重评了,王尚书和周侍郎已经召回全部部员,开始加紧重审册子了,吃住都在吏部,至今没有回家。”
祝枝山摸了摸脸:“那不是丢了好大的脸,王尚书素有贤名,脾气鲜明,这事闹得。”
“不干活的官员本就该清退,丘阁老为这些人辩解什么?”毛澄不悦说道。
“说不定就是小错,众所皆知,王尚书待人格外严厉。”王献臣小声说道,“听说这次只要生病了人都给罢了,还有任官不足九年就直接罢免,机会也不给,确实太过严厉。”
“便是一年不行也不行。”毛澄淡淡说道,“不行就是不行。”
“刚开始做官,又在人生地不熟的位置,难免有些生疏。”沈焘也紧跟着说道,“大家一路科举不易,也该多给我们几次机会。”
“可给了一次机会,那些人伤害的却实打实是治下百姓。”黎循传低声说道,“若是真的要给机会,也该看看到底是何处犯错,若是老疾贪酷的人,自然是早早罢免才是。”
“听说那些官员的访单,不用写名字,却可以胡乱评价他人,我瞧着也是问题。”祝枝山说。
“所以这个度很难把握,而且若是当真要一个个查过去,一年都是好几千的官吏,如何能完成,要我说吏部也难。”顾清叹气,“想来王尚书也是为难。”
“说不定是吏部的工作办法有问题。”徐经说。
“刚来京城就有听说‘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的民间流传的话,可见盛赞。”顾清说,“但此事应该也不碍事吧,虽说王尚书可能确实严苛了点,但一切也都是为了公事,陛下如何会苛责他。”
王献臣摸了摸下巴,小声说道:“听说今日有一个叫刘文泰的院判突然弹劾他。”
“这又是为何?”祝枝山惊讶问道。
“刘文泰说王尚书在之前致仕在家时曾让人为自己写书,书中有诋毁先帝之言。”
“不过也有人说,是刘文泰之前想要让王尚书在此次吏考中帮他拿到太常寺少卿的位置,但被王尚书拒绝了。”
王献臣比划出两个手指:“现在外面吵的厉害,要是我们今日去酒楼坐一坐,估计能听到。”
“我听说丘阁老和王尚书今年过年因为座位的问题,在宫中当场发生争执,闹得众人都下不来台,还是徐首辅出面调和的。”祝枝山冷不丁说道。
“你觉得是……”黎循传堪堪闭上嘴,惊讶问道。
祝枝山连连摆手:“不不,我只是之前出门玩的时候,听到的这个消息,给你们说一下而已,并没有指代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这个消息到底是不是准确的。”
“不过这也说得通。”王献臣倒是笃定说道,“不然一个院判没人撑腰,敢弹劾吏部尚书,那可是要去诏狱的!”
“一个阁老,一个尚书,如今不要脸面当场互撕,听得人眼皮子一跳一跳的。”听了一路的江芸芸按了按眼皮,“京城也太乱了。”
“与我们有什么关系。”黎循传警觉说道,“我们到考试前,只能在这里安心考试。”
“哎哎,我知道。”江芸芸被他看着心虚,连连摆手,“我好端端插手这件事情做什么啊。”
“老师的竹条你挂起来了没?”黎循传幽幽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脸,嘴硬说道:“我就在家好好读书,好好的说什么竹条吓唬我,你也太凶了点。”
不过很快,江芸芸就被自己打脸了,因为王承裕正在徐家门口等她。
她吓得倒退几步,打算回家,只当刚才没出门。
“其归。”
“江解元。”
“江芸!”
那声音喊得一声比一声严肃,到最后甚至连名带姓的喊,江芸芸只好含恨停下脚步,扭头,勉强笑说着:“这不是天宇兄吗,我早上没睡好,耳朵不好使。”
她欲盖弥彰解释着。
王承裕没说话,只是苦笑地看着她。
“哎哎,这是做什么。”江芸芸坐立不安,想拔腿跑,又不好意思,眼珠子不安地动来动去,就是不看他。
“我听闻你是神童,在扬州应天也干了不少厉害事。”王承裕低声说道。
江芸芸矢口否认,大声说道:“我都是在家乖乖读书的,清清白白的读书人!”
王承裕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无奈说道:“如今众人对我躲闪不见,我若非实在无法,也不想打扰你读书。”
“可我之前在父亲嘴里听闻你是如何帮助那些受灾的百姓,又如何威逼前任知府,又听闻你的农事册帮了刘方伯稳定浙江受灾百姓的。”
江芸芸面露尴尬之色,耳朵都往后缩了缩。
“你想知道应天那个小守备太监唐源如何了吗?”王承裕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的耳朵不争气地动了动。
“他死了,本来陛下仁慈,只是打了二十大板,打发到惜薪司做工的,但在第三天就暴毙而亡了。”王承裕低声说道,“百姓说读书人好,读书人说当官好,小官说当大官好,可大官好在哪里,不论做什么,都有人指责,我爹,是真的想为社稷出一份力而已。”
江芸芸欲言又止。
“我爹此事确实操之过急。”王承裕苦笑着,“可万万没有外人攻击的这么严重。”
“可我也不能帮什么啊?”江芸芸呐呐开口,“我不会这些啊。”
王承裕看着她。
江芸芸低着头,没和他对视着。
“我父亲几次三番想要征召你老师重新为官。”王承裕冷不丁说道,“可当时的首辅不同意,他和你老师并不对付,如今他走了,可内阁中还有一人最是刚愎自负,生性偏狭,与你老师也不相容。”
江芸芸抬眸,不笑时,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格外深邃清冷。
王承裕还未说完的话便说不出来了。
“你不要扯上我老师。”江芸芸低声说道,“而且老师说过,那都是大人的事情,我现在只要好好读书,所以你找我,不如去找能帮你父亲的人,不论是御史还是给事中,如今既然都在打舆论战了,终归要辩一下的。”
王承裕也不遮掩,点头说道:“自然找了,只是这些都是虚的,赢得外界看法又有何意思,若是我父亲失了陛下恩宠,这个吏部尚书的位置又如何坐。”
江芸芸抬眸,看着他,冷不丁问道:“听说王尚书已经七十八了。”
王承裕沉默了:“都说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爹每日都能吃三碗饭。”
“我看过你的策论,写的很好,观点新颖,出人意料。”他转移话题,“我请教江解元,吏部大计,你觉得可有改进的地方。”
江芸芸了然。
这是打算用办法去弥补过错。
她不想掺和这件事情上,正打算找个借口拒绝,王承裕低声说道:“我听说你和黎公的孙子关系极好,他今年要科举,你不想他来弥补你老师含恨致仕的遗憾吗?”
江芸芸心中微动。
她已经不再是当初懵懵懂懂的江芸芸,她隐约知道当年老师的不甘心,也知道他至今留在扬州的期盼。
王恕七十八还能做吏部尚书呢,我老师才七十一,年轻得很。
“我爹一直想起复黎公,只是之前刘首辅尚在,年前刘首辅也走了,你若是帮我想个办法,我就帮你再把我爹的折子递上去。”
江芸芸沉默了。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在走钢丝,明明自己还战战兢兢,可两侧的诱惑太多了,又忍不住观望着,偏那高处的风吹得她后背汗毛直立,在告诫她不要停下来。
“若是我答应此事,只怕我老师会不高兴的。”许久之后,江芸芸低声说道。
王承裕沉默。
“刘方伯之前一直在地方打转,刘首辅在内阁时一直打压他,这次若非这次我爹上折子,他也回不了京。”他继续说道,“我不是在挟功,只是想和你说,我爹一直在做实事,只是吏部的位置太招人恨了,他又太过刚正强势,不知不觉被架到木柴上,然后被一个小火苗点燃,这才造成如今的燎原之势。”
江芸芸并不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只是说道:“不论是你真的看中我,还是看中我背后的人,我都不想掺和到此事中,但我之前听闻礼部考核用的是匿名的访单,这件事情我觉得太容易被人伺机报复,作弄手脚。”
王承裕问道:“那江解元有何想法。”
“匿名不行,因为人心总是偏的,难免不公正,我和他关系好,若我不是心志坚定之人,自然不能直言,若是我和他关系不好,他便是再好的人,也能挑出错来,就跟你眼中的王尚书一样。”
王承裕抿唇不语。
“为何不设立完整的考核制度,每年出台考核内容,设定考核完成情况,年底做台账上交,账目上要各方盖章,确立责任关系,配合各地的御史巡查,交错巡查,一年小查,三年大查,也可以定点抽查。”江芸芸简单说道。
王承裕拧眉:“这些也不能阻碍他们假报,和现在的匿名有何区别。”
江芸芸笑说着:“加大违法力度惩罚,让他们知道我若是做不成这个事情,最轻的是扣钱,再严重就是丢官,再再严重才是杀头,可若是造假,可就是直接……”
她在脖子抹了一下,歪了歪脑袋。
王承裕一知半解,犹豫说道:“这办法可行?”
江芸芸笑说着:“我不知道,但这篇若是我的策论,我会这么写,民生大计,交给人心未免太过随意,唯有一层层制度规范强压下,才能逼得那些做官的有动力,想要人人都是神童不现实,那就给你框架,你仔细填总该会了吧。”
王承裕深深看了一眼江芸芸,沉默片刻后说道:“若是我爹此次能平安……”
“那还是他的事情。”江芸芸打断他的话,笑说着,“我只是再和你讨论文章而已。”
王承裕没说话,很快又拱手告辞。
江芸芸叹气,看人走远了,这才背着小手转身,打算回家。
——一点逛街的心思也没有了。
一转身就看到黎循传正站在门口阴森森地看着她,手里还拿着她的小披风。
“你们在聊什么?”他幽幽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拉着他的手说道:“走走,屋内细说。”
黎循传盯着那手指飞快移开视线,然后轻轻挣脱开:“这么冷的手,快把披风披上。”
江芸芸哦了一声,胡乱裹上披风,一改刚才在外的冷静,拉着他神秘兮兮说道:“我跟你说,那些大官们打得还挺激烈。”
黎循传走在她身边,随口说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有人的地方就会争斗,何况是走到这个位置的人,陛下的内阁就三个人,谁不想进去,可里面的人又怎么会让人进去呢。”
江芸芸点头,竖起大拇指:“还是我们楠枝聪明。”
黎循传被夸得莫名其妙,还有点不好意思,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什么,你刚才和他说了什么?”
江芸芸避重就轻地刚才的事情简单说了几句。
黎循传惊呆在原处,不可思议看着她。
江芸芸立马警觉强调着:“我可没掺和,我就是给吏部大计一点小小的建议。”
“你……”黎循传扶额,“你知道你所谓的考核,可不是嘴皮一动的事情,虽说这样说比较直白,但不能否认不少人当上官是为了享福,可不是为了工作的,你这突然给你们布置了这么多内容,他们势必会闹,一闹起来,府县要乱,这又需要强有力的人下去执行,一条条说下去可都是不简单的,哪有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这么简单,你这个策论要不合格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可那个是当官的人考虑的,有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提出这个想法来而已,而且这样不是更好,让下面的官员有了更好的动力。”
黎循传没说话,只是眉头紧皱,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觉得他们会说祖宗之法不可违,尤其是……”
他指了指东面的位置。
江芸芸笑说着:“我就是给个建议,他肯定还会去打听的,不碍事。”
黎循传嗯了一声,走了几步,突然阴森森说道:“那个棍子你今天记得去摸一下。”
江芸芸打了一个寒颤,愤怒说道:“我都说了我没干坏事,我才不去。”
“你最好给我安分一点。”黎循传轻声说道,“江其归,惹事精。”
江芸芸愤愤踢了他一脚,头也不回跑了。
此事江芸芸很快就抛到脑后,因为没多久,就贴出公告确定在确定二月初九、十二、十五号分三场举行会试,报好名后,大家的日子更是忙碌了,就是最懒散的祝枝山和王献臣也开始挑灯夜读,时间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二月初一,天气微寒,但不耽误他们重新回考棚读书,第一场考试状况百出。
楠枝的墨因为太冷,磨不开,磨了很久才能沾笔。
徐经坐在茅厕边上,还未考试考试,吐得昏天暗地。
隔壁的沈焘被影响,整个人坐立不安。
就连最沉稳的毛澄顾清,一个在不停搓手,一个纸张不停在风中飞。
第一场百分百还原模拟考,没有一人可以平安过度。
不过第二场模考,大家的情况就镇定许多了,为了防止抽到臭号,大家都带了一条帕子,没事可以擦桌子,实在太臭了就绑住鼻子。
带的镇纸也都大一些,可以压住更多的纸。
研墨的水都换成了温水。
第二轮考试终于结束后,还有两天就可以考试了。
江芸芸不再安排考试,让他们自己复习去。
有的回到暖阁,有的回到自己屋子,还有人干脆不读了。
“你倒是镇定,我看沈焘的头发都要揪掉了”江芸芸一出门就看到祝枝山正站在花园里赏花。
祝枝山也不回头,只是笑问道:“你说我考的中吗?”
“只要努力了,肯定行,你可是大才子啊。”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那就是这次不行。”祝枝山笑说着,“我的水平摆在这里,其实我也该跟你一样再读三年,可我没有你这样的魄力,也没有这样的耐心,我就想着试试,万一呢,我总是抱着这样的侥幸心态,年年考,乡试若不是在你的强压下,我也不知道会如何,可这次我跟着你们考了两轮会试,不得不承认,自己差的有点多。”
“这不是应天府的乡试,这是大明的会试啊。”他叹气,“我的水平怕是连同进士也不行。”
江芸芸连忙安慰道:“你若是和楠枝和士廉、宪清比,那自然是丧气。”
祝枝山指了指枝头的桃花:“不用安慰我,我的花期还没到呢。”
“我心里清楚。”他扭头去看江芸芸,和气说道。
—— ——
考试那天,江芸芸起一大早去送考,难得没有高谈虚论,只是笑说着:“今日的饭菜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刚吃完,可好吃了。”
黎循传原本紧张的心,在此刻松了下来,抱怨道:“就你爱吃。”
距离考场近的优点还真是明显,可以多睡一会儿,也不急着赶第一个进去。
天色漆黑,只天边露出一道光来,原本长长的队伍只剩下一个尾巴了,几人迅速找好队伍去排队。
一炷香后,贡院停止进场了,但还有不少送考的人围在门口,茶棚里座无虚席,明明天还不够亮,但喧闹声并不比集市轻,巡逻的卫队呵斥过好几次都没用。
会试,那可是最后一步了。
只要考中会试,殿试不论如何都有名次。
不论如何,只要考上就好了。
只要考上了,那就是飞黄腾达了。
江芸芸看着那些人满脸红光的样子,他们不是考生,却比考生还要激动,只等着自己培养,压中的宝贝能一飞冲天,从此改变命运。
这些考生会有一腔热血的理想,自然也会有抱着一朝功成的想法。
庞大的帝国需要官员来管理民众。
所以官员的选拔一向是重中之重。
成为官员前是科举的层层筛选,成为官员后则被吏部管辖。
吏部的考察……
她冷不丁想到这个问题上。
王尚书严苛一些似乎并没有错。
只是没有准确规章的严苛,又太落人口实了。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直到差点被人抓得一个踉跄摔了。
原来顾幺儿明明困得不行,还是坚持爬起来送人,此刻半个人靠在江芸芸身上,一只手紧紧抓着江芸芸的衣服,半睡半醒,小脸都被挤得红扑扑的。
“走了。”江芸芸把人摇醒,“回去继续睡。”
顾幺儿眼睛都还没睁开,却下意识拉着她的手:“不睡了,等会吃饭去,要吃很多很多肉,要红烧的!”
年后开始,江芸芸特意叮嘱要清淡饮食,徐家上上下下就没吃过大火烧制的肉,难的是顾幺儿也不吵,真想吃了,就拉着江芸芸出门吃,吃的肚子滚圆,还记得把嘴巴搽干净,也难得没有去楠枝面前炫耀,可以说乖巧极了。
“行。”江芸芸把人牵上马车,准备回家等人,马车走到一半被人拦了下来。
“你是谁?”徐叔警觉问道拦车的灰衣仆人。
那仆人穿着简单,但却瞧着不简单。
“是江解元吗?”
江芸芸掀开帘子,只听到那人声音镇定,目光平和:“我家老爷想请您入府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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