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星时间早晨七点,布礼已经洗漱完毕，来到王宫中翼的秘书办公室。

是的，她又干回了秘书官的工作,只不过与此前不同，在整个王国体制都更改的当下,这已经是围绕女王安戈涅的王廷中位置最高的内务职位之一了。

眼下是首都星昼夜比例最不均衡的季节，七点的天空还是混沌的深灰色。

女王要在一个多小时后才起床,布礼却已经开始一天的工作——这是她自己要求的，她从小就在早晨更精神，所以习惯于在一天的最开始处理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的事。

相对的,除非有紧急事件,午后她基本就可以结束工作。

通过通讯远程轮值的副秘书官还没上线,办公室内便只有布礼一个人。

作为秘书官，她会经手与女王有关的各类事务。而其中最重要也是最日常的一件，就是在女王用早饭前审核她今天要处理事宜的清单。

单子上的事项由超级人工智能提取内部日历和工作安排数据生成；如果光网上有重大突发事件,应对意外事件也会成为待办事项。这样现成的单子会经由布礼审核排序,在最后的附录部分标明她做出的批注和调整,送到女王面前。

不需要人工智能演算推荐，布礼已经知道今天女王要处理的头等要事是什么：

王国首届全民选举的投票结果预计在一个小时内公布,根据各个区域议员的得票数据比例和政党归属,执政党或是多党组成的执政联盟推举出领袖。如果一切顺利，圣心联合王国的下一位领导人也会在今天内诞生。

而后,新首相会造访圣心王宫，接受女王授予的徽章,那象征着以她的名义执政的权力。

果不其然，自动生成的待办事项第一条就是报告选举结果和选情分析，为授予执政徽章做准备。除此以外,就都是可以留到明天再回复的公众活动邀请。

布礼随后仔细确认接见新首相的流程准备工作，半个小时后，就惊讶地发现今天的主要工作其实已经基本结束了。

她于是到走廊上的休息区，在那里点一杯甜饮料作为奖励，随手打开选举数据端口，一边喝一边看。

目前画面正中的方框依然显示“计票中”。但它后方的巨大饼状图正随着计票进程发生变化。

将计票过程完全公开，受所有王国公民监督，这是西格为首的临时军政府组织选举之初就做出的承诺。

目前看来，由西格组建的国民福祉党显著领先第二位的明日创见党，以极小差距追在第三位的是立场相对保守的赤心党。如果最后时刻没有二三位的票仓数据大批涌入，西格在两年过渡执政之后、再当五年国家首脑几乎已成定局。

布礼把计票饼状图拉大，多看了两眼。

国民福祉党虽然优势明显，独自执政基本没有问题。但第二第三位党派的得票数之多让她还是有些惊讶。她本以为，而首都星之外，王国大多数人只要看到西格，似乎就理应毫不犹豫地把票投给

他的政党。

在首都星国民福祉党支持率偏低很正常。这里聚集了大批王国旧权贵，毫不意外地成为赤心党大本营。这个名字指向明确，说的是君主的赤心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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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富贵的、过去富贵过的旧党人士，哪怕是稍普通一些的首都星居民，也因为享受了多年的资源倾斜，对于横空出世的反抗军和军政府都观感复杂：过去两年里，对于王国许多前资源星的转型投入和基建支持，使得首都星人难得有了一丝被刻意忽略的不自在。

然而事实证明，西格的号召力在两年临时政府的执政后，在王国各地都有所下降。

很难说对于女王而言，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就在这时，一个新的弹窗覆盖了选情即时图表，是王宫内部的通讯渠道，来自安戈涅的传唤。布礼心里一惊：女王已经起来洗漱了，比平时早了近半小时。

布礼立刻将杯子里剩下的饮料一饮而尽，快步回到办公室，将刚才整理好的清单上传。

三个月前，西格搬出了圣心王宫，以此表达临时政府不会赖在权力中心的决意。作为王国名义上的政治首脑，安戈涅再次成了王宫的长期住户。

她不喜欢君王套间的氛围，也不想大肆改动宫殿内装引来争议，就干脆把王宫花园内近年新建的一座别墅当作住处。

一整面墙都是透明玻璃的餐厅面朝花园，眼下外面正是最昏暗的时刻，女王披着米色晨袍坐在小方桌边，与外间颜色反差强烈。她面前飘浮着两个视窗，一个是布礼刚刚上传的待办事项，另一个则是投票结果公示端口。

桌边另有一人，金发绿眼睛，见到布礼进来便不急不慢地起身：“那么之后见。”

这么说着，他俯身将手盖在安戈涅的手背上，停留了一秒才放开。

安戈涅抬头和他相视而笑：“嗯。”

这位提温先生颇为神秘，当过联盟驻王国使团的代表，有一天突然就成了叛逃陶朱双蛇集团的通缉犯，后来通缉令同样唐突地撤销了。一两年前消失一段时间后，他作为某家军备研发实验室的经营顾问重新出现，不知道怎么，眼下他又担任起某家情报安全公司的代表法人。

这些信息还是因为布礼拥有一定的情报调取权限、并且在两年前就见过他才知道的。

如果只是搜索提温这个名字，在光网上连照片都找不到一张。他进出王宫、还有和安戈涅一同出游时保密工作也做得好到过分。

于是在王宫所有人的印象里，他是个极度注重个人隐私的人。

当然，对女王身边的人来说，提温还有个同样值得注意的身份：

他是女王的非官方伴侣。

“非官方”是法律意义上的。安戈涅和提温并未正式注册伴侣关系，作为mega，女王陛下也并未接受永久标记。因此，官方角度而言，女王并无伴侣。但两人的关系相当稳定，作为一个alpha，提温好像也完全不介意标记的事。

但也由于他的位置非

官方，严格来说他并没有获知王宫内部情报的权限。

提温在这方面应对向来得体，留宿王宫的时候，他总会在布礼来做晨报的时候自觉回避。其实这只是做个样子，布礼知道提温有自己的独家情报渠道，女王也经常从他那里获得建议。

布礼向提温颔首致意，等他离开餐厅后才说：“早上好，陛下。”

黑发红眸的女王微笑着看她走近，等她行礼完毕才回答：“早上好，布礼。你不用那么急的，反正今天也只有一件大事。”说着她将一方手帕递过来。

平时布礼从办公室穿过花园，慢慢地走到别墅是很惬意的。但今天她小跑了一路，抵达时额际微见薄汗。她不好意思地垂眸，接过手帕：“是我没考虑周全。您也关心选举结果，我该料到您会醒得更早一些。”

“没事，”女王戳了戳悬浮在空中的图表投影，“但结果基本没什么悬念了。”

“是，只不过，国民福祉党的优势比之前的预估要小一些。”

沉默了片刻，安戈涅才点了点头，轻声细语：“不少人害怕他会把持王国政治，也有人虽然尊敬西格，却未必喜欢他的临时内阁出台的各种政策。”

布礼顿时明白了。

在西格的带领下，临时政府重新分配王国各处资源，翻修换代基础设施，创造岗位的同时也淘汰了一些早已僵死的产业，这个过程中，各类举措在惠及一部分人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会得罪一些地区的选民。

而今年年初，他更是强硬地主导，在王国各地推开新型抑制剂。

此举引发了巨大争议。不仅因为新型抑制剂的研发是由一家合资医药科技企业研发的，接受了自由联盟的技术援助，有人质疑这背后是否有政治内幕交易。

而且，这对国库而言，实在是一笔巨大的医疗支出：只要花20王国币注册账户，甚至不需要提供其他身份证明，所有mega和alpha就能够在各个医药分销平台还有实体店铺免费领取抑制剂。

虽然对领取抑制剂的频率和剂量有严格限制，但钻空子的方法永远比条例多，总有人会想各种方法囤积抑制剂，将这些药剂偷运到联盟倒卖。

司法机关很快出重拳打击了好几起这类走私案，警示的效果有，但也有限。没人能阻止追求高额利润的人铤而走险——在自由联盟，优质安全的抑制剂依然极为昂贵。

这是否是花着75%的人的税金，照顾仅仅占人口比例25%的少数人？

而且在许多人的印象中，易感期的alpha可以纾解欲望缓和症状。这一计划最大的受益者，无疑是仅仅占人口十分之一的mega们。

对临时政府的质疑在半年前达到顶峰，出现了呼吁民众请愿撤销该政策的浪潮，甚至有人直接要求西格下台。那个时候连带着安戈涅都遭到舆论攻讦，女王是否暗中向内阁施压推行利好少数性别群体政策？这样的声讨震耳欲聋。

布礼现在回想起那个时候高压状态，依然心有余悸。

第九共和国的一起意外成了救兵。

两星群卫边缘小行星某个拥挤的地下平民居住区，有一个mega突然进入发热期，却因为没有身份证明，无法享受共和国保险待遇，无力负担抑制剂，只能强自忍耐。在那个mega离家短暂觅食的途中，散逸的mega信息素引得同一个片区的两个alpha接连进入易感期。

由于那里聚集了大批没有医疗保险的移民和偷渡客，紧急医疗资源和治安力量都严重匮乏，还有不少人长期服用违禁精神类药物，居民的精神都极度紧绷。受到失控alpha威胁，beta们开始物理自卫，两个alpha在伤人后被围殴重伤，其中一人死亡。

beta们没有停下，继续搜寻片区内的其他alpha和mega对他们进行“保护性控制”。有人借机抢劫乃至清算个人恩怨，局势迅速升级，演变为无差别的抄家和大乱斗。

于是，原本可控的医疗事件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场中规模暴动。

如果那个mega如果能够毫无阻碍地获得一支抑制剂，结果或许就会完全不同。

一片雪花不足以成为一场暴雪，但如果第一片雪花不曾落下，风暴或许就不会来。只是或许，但很难不产生这样的念头。

相较之下，随着mega教育和就业机会分区域缓步放开，王国却没有出现类似的暴力事件。对铺开免费发放抑制剂的质疑一下子就声势锐减。

然而，即便王国大部分人接受了免费抑制剂是必要的，西格作为内阁头领失去的拥护、引来的谩骂，却并未如泡影消解。

安戈涅在抑制剂推广计划中完全隐身。

自始至终，无论是有人在她出访时当面谩骂，又或是政治评论平台提出要建立机构监督王室与政府往来，还是西格遭受攻击的时候，女王都保持了坚定冷酷的沉默。

仿佛一切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布礼敬佩安戈涅的强韧，却也在某些时刻，无可避免地感到疑惑：

结果而言，承担了最大政治后果的是西格。不仅如此，临时军政府内阁的成员也有相当大的分歧，一部分人直接加入明日创见党参选。这使得同一批人在两年过渡期后继续把持政治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那么，既造福mega群体，同时致使西格的声望略微受损，但依然足以领导王国，这是否也是女王陛下想要看到的结果之一呢？

布礼不敢在这方面多想。

但接触越久她就愈发觉得，女王柔弱美丽的外表下藏着某些冰冷的东西。她即便笑的时候，也很少会表露出十足的热情。

“啊，结果出来了。”安戈涅轻呼一声，布礼立刻回过神来。

投票结果公示端口界面变化，显示出结果：国民福祉党得票接近百分之六十，赢得了新王国的第一场全民选举。

“西格阁下。”布礼微微欠身。她站在王宫中翼的五边形谒见厅门外，迎接前来向女王报道的新首相。

黑发青年颔首回答。他身着深藏青色的全套正装，很适合他，但还是让人不由得见到先愣一下，总觉得他好像应该穿带肩章的反抗军黑色制服。

西格现在已经不穿军服了，甚至很少穿纯黑色的正装。为了能够参与竞选，他利落地放弃了军队的指挥官身份，由信任的属下接手军务。过去几个月，他也一直在有意淡化民众对他出身军队的印象。

他和当初面无表情地念出反叛宣言的年轻人，也确实完全不一样了。

两年的执政终究在他身上留下了些微痕迹，以他的地位而言，他依然极为年轻，只是那种地位与年龄之间的落差感没有之前那么强烈。

政府首脑是一份高压的工作，更不用说西格想法明确，行动力极强。

他的表情只比以前更加难以解读，深邃的眼睛依然有神。只是在某些时刻，比如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谒见厅外陈设的时候，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并非力不从心的疲惫，而是某种更复杂的情绪。

仿佛他其实并不愿意站在这里等待谒见，等着从女王陛下那里接过又五年庞大的权力。

由于首相和女王会定期会面，所以布礼有不少观察西格的机会。她对他一直以来很感兴趣，一部分因为她的伴侣是西格的狂热粉丝，常常询问西格私下是什么样子。

布礼无法向伴侣坦白的是，她经常会觉得，西格对这一切都没那么感兴趣。

即便他拥有站在这里的才能，也无法推辞担下与能力等重的责任；即便如此，他仍旧无法完全享受极致的权力。

比起王国的、首都星的政治中枢，他宁可自己在另一个地方、是另一个人。

多么不可思议，却又让人觉得这“很西格”。

“恭喜您。”在打开谒见厅的复古木质门前，布礼轻声道贺。

西格明显怔了一下，唇角随即浮现苦笑。

布礼有些懊恼，怀疑自己说错话了。

她也算见证了安戈涅从公主走上王位的全过程，即便只是隐隐绰绰的影子，她也很难看漏那一路上这两个人之间曾有的山水轮廓。

首相与君王的一对一定期会面内容严格保密，政权交接的谒见也同样没有第三人在场。布礼很会和女王保持舒适的私人距离，然而就算是她，眼下也禁不住感到好奇：

女王陛下和西格每次单独见面，两个人都是以什么态度相处的？

想归想，布礼动作没停。

按照传统，她为来客扬声通传：“王国下一任首相，西格。”

西格背影笔挺地走进去，门在他身后关上。

之后三十分钟的一切，对视的第一眼、授予徽章时的寒暄，还有此后交换的所有话语，全都一并封缄在隔音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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