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珠

《沉珠》

63 杀戮 “一时的儿女情长,怎比得千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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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 男人无神双眼痴痴望向头顶斑驳天花。

他又何尝不知,在这隔墙有耳的平西王府, 向魏弃给出此番“承诺”意味着什么。

可他更清楚,眼下朝纲未定便已见腐朽、却雄心壮志开拓版图的魏氏王朝,早已容不下辽西——这块风霜之下得以偷存的沃土。

那些一心求娶他赵家女的王孙贵族,个个不是养尊处优、视人命于无物,便是目中无人、轻狂不可一世。

毕竟,不曾经历战场,不曾痛悼同袍……又岂会知晓辽西如今的和平, 得来有多么可贵?

哪怕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魏骁,他的亲侄儿。

说到底, 亦不过将他赵氏族人与麾下军士, 当作轻贱不值一提的垫脚石:

昔年巴蜀之战,魏骁受他之命领军偷袭, 反遭人刺杀、一度流落在外。

后来,历经千难回到魏军军营, 魏骁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既不是彻查奸细,亦非书信陈情。而是将曾与他一同并肩作战的二百轻骑尽数坑杀。

奸细死,忠心护主者亦死, 无人得以幸免。

其手段之残忍,决定之武断,引得军中风言风语甚嚣尘上。

就连随军征战多年的赵一赵五, 一时间,都对这位“小主公”的行径颇有微词。

只不过,那时赵为昭千里传信,家书中的一句“宁可错杀, 不可放过”,还是让彼时一心向着妹妹与亲侄儿的赵莽决心将此事压下不提。

他那时相信,帝王之风,或许本该杀伐果决。

直至如今,再思及此,方知这杀伐果决的背后,何尝不是高高在上的轻慢与冷血。

自己活着的时候尚且如此,待自己死后,赵家军归于他母子一人之手,又会是何等景状?

赵莽不愿想,也不敢想。

他只知道,自己撑着这最后一口气,也要为跟了他半辈子的赵家军,为他们的族人、亲人、家人寻一条后路。一条能够保下他们,也足够让他们全心托付的后路。

而来日,若是魏弃要争那九五之尊的位置,辽西同样是他的靠山。

何况,自己的女儿本就生来貌美,身份尊贵,世间无数男子趋而求娶之。

这份姻亲,既是保障,也绝不辱没魏氏门楣,从此,魏弃更能与他赵家互为倚仗,上逐皇权,下护辽西,无论如何,总还有条出路可去……也算是他这一生,对顾家人最后的赎罪与补偿。

顾离没能给这个儿子留下的保护与荫蔽,如今,他代她来给。

潜龙在渊、蛰伏多年的九皇子,如今,是时候现于人前,问鼎宫阙——

毕竟世间男子,无不如此啊。

赵莽长叹一声,眼神望向不远处紧闭的门扉。

试问这世间,还有什么比无人胆敢置喙的至高权力,来得更叫人为之着迷?

他相信魏弃会懂得自己的良苦用心。

......

御书房中。

魏峥手中朱笔微顿,奏折上洇出一片醒目的墨痕。

许久,他方才垂眸望向面前叩首于地、肩脊不住颤抖的老太监。

“你说,他答应了什么?”

“交、交出平西王印鉴,还有辽西那一十万赵家军……”安尚全答得颤颤巍巍。

心惊胆战间,却连头亦不敢抬起。只吞了吞口水,又艰涩道:“此乃平西王亲口所言,温臣等人皆在场,闻听此事,当下遣人回宫报信。”

若非温臣等人皆是他花费十数年心血一手培植的暗卫、绝不可能对他假以虚词,他亦不敢相信,与陛下僵持了这么些年、病入膏肓仍不愿松口妥协的平西王,如今竟这般轻易地甘愿交出手中兵权。

但,令他眼下不住颤抖的原因,仍不止于此。

殿中一片死寂,安尚全几乎可以听清自己如擂鼓般躁动难停的心跳声。

魏峥搁了朱笔,沉默片刻,问:“阿毗作何反应?”

“九皇子他……他。”

“说!”

天子缓缓步下御案,一双冷冽森寒的眼,落在面前欲言又止的老太监身上。

安尚全被那目光吓得汗落如瀑,久不敢抬头。

心念电转间,无论可言不可言,亦只得再度重重叩首。

将那骇人听闻的消息,向眼前的天子凄声道来:“他不仅忽然发狂,将一众暗卫屠戮殆尽,更要杀平西王及其女祭剑!”

“……”魏峥表情一怔。

“温臣等人拼命阻拦、将消息传回……派来报信之人亦身负重伤,同奴才禀明情况后便昏迷不醒——如今的平西王府,更不知是何景状!”

平西王府。

几乎是赵莽把那声“交出印鉴”的承诺说出口之瞬间。

温臣与身旁同伴对了个视线,颔首过后,下意识向院落外后撤。

眼见得与院门不过咫尺之距,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忽然间,却见一片飞叶挟风而来。

温臣曾见过魏弃拈叶为刀、杀人于一息之间的本领,当下不敢直面、匆忙矮身躲避。

身边同伴却慢了一步,反应不及。

待到温臣伸手去救,只听得一声压抑而痛苦的惊呼传至耳边——

而这,亦是那人留在世上最后的声音。

叶片如刀割喉,年轻暗卫捂着颈子、顷刻间满手鲜血,想说话,却只喷出几道血沫,那双不可置信瞪大的双眼映在温臣眼底,只留下重重向后倒地的尘土飞扬。

温臣当下以手为哨示警,命众人四散逃命,回宫报信。

怎料哨音落定,无人回应,只有闷哼声在这狭窄院落中接二连三响起。

院中陈尸数具,皆是一招毙命。

照这个杀法下去,今夜,所有“知情者”都要死。

温臣早已满头冷汗,自知不敌,索性冲院门外高呼一声:“三十一,速速归去!”

三十一。

是他们所有暗卫中最年轻、亦是身形最为矮小瘦弱的一个,武艺不精,却独擅潜藏暗杀,乔装易容。也因此,每次任务,三十一往往都不会参与杀人,而是负责放风、事后遮掩痕迹。

论逃命的本领,三十一数第一,没人有信心数第一。

“快跑!”温臣厉声呵道。

悚然之音响彻整座院落,惊起檐下几只飞鸟。

魏弃掐断手边暗卫脖颈,眼见得一道身影在夜色中飞速逃窜而去。手中无趁手武器,索性将杀至卷刃的长剑飞掷而去。

一剑穿背。

三十二整个人被那长剑贯穿,却竟一声不吭,只拖着半边流血不止的身体,几个纵越,消失于重楼屋宇之间。

“……漏网之鱼。”

魏弃一脚踹开紧抱他腿、试图拖延时间的温臣,袖中刻刀寒光凛凛,攥于手心。

只是,视线落在温臣那强忍恐惧却仍汗意涔涔的脸上,末了,终仅剩冷笑一声。

“罢了。”他说。

只要有一条漏网之鱼,魏峥迟早会知道,今夜平西王府发生了什么。

多杀一个,少杀一个,眼下已毫无意义。

他转身走向赵莽所在的主屋。

没走几步,面前,却倏然横出一条肌肉虬扎的手臂。

“且慢。”

那手臂的主人道,“九皇子,还请三思而后行。此乃平西王府,不是你可肆意撒野之地!”

“……撒野?”

魏弃反问:“究竟是谁居心不良,有意挑起事端?”

少年长睫如蝶翼,只因方才杀人不算“讲究”、半干未干的血珠自溅了半张脸。

赤红颜色,蜿蜒落在那张玉色面庞之上,半面血,半面白,说不上来的诡异与渗人。

赵韬看得心下微凛,不自觉便伸手,摁住了腰间苗刀。

就是这么一个身似孤竹,形单影只的少年,刚刚,眼也不眨地屠了十余名潜伏暗中的天子亲卫。

他岂能让此人再近王爷跟前?

“让开。”魏弃说。

赵韬默然不答。

四目相对间,却有杀意陡现。

“殿下执意与我平西王府为敌?”

“……”

“若然如此,”赵韬道,“还请殿下,踏某尸骨而行。”

男人深呼吸一瞬,缓缓抽出腰间那柄寒光凛凛的苗刀,将刀刃对向眼前面色沉凝的少年。

他自幼随赵莽习武,使得一手行云流水的辟水刀法。

单论武艺,早已是赵氏暗卫中的佼佼者。

拼尽全力,不说取胜。十招之内,也许尚能为屋内人争得一线生机——

劈、截、架、推。

辟水刀法十七式,以进为退,以退为守,直至退无可退。

赵韬杀红了眼,两条膀子青筋毕露,“喝……啊!”

这最后一刀,他几乎带着必死的决心当头挥出,直取魏弃面门。

一息过后,耳边却只有鲜血滴落的声音,伴着擂鼓般颤颤不已的心跳声,残酷而清晰地传来——

他甚至没看清楚面前少年何时出刀。

回过神来,唯有撕心裂肺地哀嚎出声,跪倒在地,右手高高飞起,血溅三尺,落在地上时、残肢仍痉挛般抽动着。

而魏弃踏过他的右手,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内。

伶仃如孤竹的背影,停步于赵莽的病榻前。

“王爷!”

赵韬满头大汗,见此情状,仍颤抖着怒吼出声:“王爷快入暗道!”

快跑……!

若说方才他亲眼所见,这少年面无表情地屠戮皇室亲卫,尚且只觉其人残酷冷血。

如今交手过后,却已然笃信,此人分明已入邪门外道。

那武功路数,绝非常人所能有。

更非常人所能敌。

“王爷——!”

赵韬跌撞着冲进屋内,身后一地鲜血蜿蜒。

哪怕只有一只手,他仍试图螳臂当车,拦住魏弃脚步。

赵莽却只一动不动地倚在床边,双眼定定望向面前玉面染血、修罗般浑身戾气的少年。

“我与九皇子有要事相商。”

仿佛看不见义子残缺的右手。

他抬手指向门外:“守住大门,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

打扰?

魏弃闻言,脚步一顿。

把玩着手中小巧玲珑的刻刀,用衣袖擦拭干净上头凌乱血迹——在他手中,那刀仿佛便不再是顷刻间可取人性命的利器,而仅仅只是一把陪他多年、用以雕木的好工具。

他的动作,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爱怜了。

擦净了刀,方才温声开口,他问那赵莽:“所谓的要事,便是威胁我,娶你的女儿为妻?”

少年脸上血迹斑斑,眼若幽潭。

似乎觉得眼下场景滑稽非常,说完这句话,唇角甚至微微勾起,扯开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

只可惜,这佞妄而恣意的笑容非但没有令在场众人长舒一口气,反倒令他秀美的面容显出几丝邪气。

赵莽苦笑一声,尚未来得及回答。

魏弃手中那刻刀却落如闪电,迅疾之间,已直奔他颈边命脉而来。

赵莽眼见他杀意毕露,只得强自伸手,紧握住那抵在自己颈边、刀锋见血的凶器——

血落如雨,亦似无知无觉。

“阿毗,”他说,“杀我,对你毫无益处。我留下这条命,亦只为将我赵氏的一切全都交付于你。”

言下之意,如今你我已在一条船上,为何要刀兵相向?

“娶我阿蛮。”赵莽的右手已被那刻刀洞穿,血肉翻卷,情状可怖。

可他仍面不改色,只静静望向眼前少年。

许久,似安抚,似权威,又低声道,“这是唯一的条件。亦唯有如此,方能令辽西众人信服。你信我这一次。”

“……”

“我知你一心求娶谢氏!”赵莽道,“但一时的儿女情长,怎比得千秋功业?若你执意娶她,便将她抬作平妻。”

此话说出,已是赵家人能做的最大让步。

无论是对赵明月而言,又或是对辽西那一十万以赵家马首是瞻的大军而言。在他们眼中,赵家的掌上明珠,岂能为妾?

世间纵是有情痴,总该知晓,孰轻孰重。

赵莽说:“你总有一日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阿毗,你如今还太年轻——”

“好一个平妻。”

魏弃却忽的打断他后话,话音微顿,又幽幽叹息道:“平西王果真为今日之事,做足了万全之准备。”

赵莽闻言,不禁长舒一口气。

苍白的脸上,亦也多了几分难掩的喜色:“本王不会害你,此事若成,于你,于我,于天下人,皆有百利而无一害。”

可利归于谁,谁受益最多?

筹谋至今,眼前之人,与不惜杀他以驱用之的魏峥有何分别?

冠冕堂皇到几乎让人作呕的地步。

魏弃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可惜你估错了一件事,”少年温声软语,“不是所有人,都看得上你辽西那片弹丸之地。于我而言,你的所谓印鉴,亦与废纸无异。”

“你……!”赵莽不料他做此言语,不禁勃然大怒。

魏弃却蓦地抛下手中刻刀,以手成爪,直取他双眼。

赵莽面色大变,下意识侧身躲避,可就是这样一躲,枕边凹槽立时无所遁形。魏弃以掌风相击,只听屋内一阵重响,书架倾翻,书册翻飞滚落一地。

那书架之后,墙壁内陷。

密室暗道中,赵明月瘫坐在地,两手抱臂,仍不住颤抖。

尤其是在抬起脸来、与他对上视线的瞬间。

少女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亦逐渐褪去——只剩惨无人色的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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